往事那堪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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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出使这天,黎未先去宫中辞别皇上。

    皇帝向她勉言几句,将符节赐了她,又让大殿下送她出宫。

    她与大殿下一路行出皇宫,她的贴身侍女瑶草正牵着绿螭骢等在宫外,她上前去接过缰绳,向大殿下辞道:“殿下,臣就先行了。”两百人的使团皆等在城外,她要去与他们汇合。

    大殿下摇头,朝旁招了招手,有公公赶紧牵来一匹棕马,将缰绳送到他手中。大殿下利落翻身上马,对她笑道:“好了,孤再送送你。这一别,恐怕就是一年了。”

    大殿下与她兄妹二人自幼熟识,她多多少少知道他的性子,晓得再推辞也无用,便踩鞍拉缰翻身上马,稍落后大殿下一步,同往城外去。

    大殿下感叹道:“听待你回来之后,父皇要亲自为你办及冠之礼。时间过得真快,你也要成人了!”

    大殿下回想起过往,笑问:“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那回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她和哥哥都才四岁,哥哥性子温和稳重,她却娇气傲慢。听府上来了一位皇子,父亲叫了哥哥去接见,她也蹭着跟了去。大皇子那时候也才六岁,却做大人模样一板一眼的与哥哥见礼,哥哥也文文雅雅同他回礼。她一直躲在哥哥身后,看他们这般无趣,趁着父亲没瞧这边,猛地伸头出去扮鬼脸吓他。

    他果然被吓住了,却不是因为她扮的鬼脸,而是惊奇她有和哥哥一模一样的相貌。

    他吃吃问道:“你们怎么长一样?”

    哥哥怕他责罚,将她紧紧护在身后,恭声回道:“这是我双生妹妹琅嬛,不懂事吓着了殿下,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她!”

    他倒没有怪罪的意思,但父亲却看见了,板着脸骂她几句,又叫来奶娘将她送回屋禁足了好几日。

    黎未想起这些,也笑起来:“殿下,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是啊,十几年了。”大殿下惆怅道,“还记得我时候最喜欢往你们府上去,父皇每七日准我去一趟,我就数着日子天天盼呢。”

    她也记得那时大殿下来得很勤。听娘,他是专来找哥哥的。可是哥哥成日里就坐在窗畔下读书,他来了几次都是跟在旁一起读书。她瞧他其实很闷,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嫌闷却还总来,但她恰好也闷得慌。她就偷偷瞒着父亲和娘,在哥哥的纵容下,撺掇他跟着她去后院玩。

    她是黎家长女,自就被惯坏,做了错事不是有娘偏帮,就是有哥哥替她瞒着。她在黎府一向一不二,那时年纪又,对皇子王孙还没有什么尊卑观念。他也不提,哪怕让她整治得灰头土脸,被黎晟问起来,都坚持只是自己摔了一跤。

    可是后来有一次她在假山上玩耍时不慎踩滑了石子摔下去,他为了不让她受伤,紧紧扑上去用自己身子护好她,两人滚了一路,她只崴了右脚,他却磕破了额头。他还没在意,听她叫唤脚疼,赶紧帮她卸了鞋袜,心揉起来。

    她本来没当一回事,但后来才知道这事出大了,连哥哥都护不住她,娘也不敢偏帮她,父亲气得惩治了她身边的一众奴仆,又罚她跪了一夜祠堂。

    后来她听他也被限足在宫中,额角的伤虽然好了,但留了疤。

    再后来哥哥病倒了,整日发烧昏睡,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她看见娘一日一日憔悴起来,一向严肃的父亲也终日在书房里一声一声的叹气。

    她趁哥哥醒着时去问他,什么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哥哥面色苍白,却对她笑着道:“就是哥哥再也看不见琅嬛了。”

    她心问:“是因为琅嬛做错了事,所以哥哥不想看见我吗?”

    哥哥摇头,轻声:“怎么会呢?如果可以,哥哥想一直看着琅嬛,陪琅嬛一起长大。哥哥还想日后能为读书人之首,让父亲和娘都为我骄傲。”他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床顶,出神道,“我还想读很多的书,去天下走一走。可是都没办法做到了。”

    她年纪,还不懂得生离死别,但她与哥哥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从生命的最初就是一路相伴着走来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身体血液中抽离出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隐隐明白了,一旦那些东西抽离出去,哥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第一次哇哇大哭,死死攥住哥哥的手叫着:“我不要你睡,你不准睡,不准睡!”周围的仆妇吓得忙来捂她的嘴,一边声的哄:“姐别闹,公子需要休息呢。”

    她挣脱掉她们的手,两三下去掉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床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哥哥大声哭。

    哥哥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伸手将她抱进怀中。明明他才是生病的人,他却起精神用手轻拍她背声安慰。

    爹娘在外间听见动静进来看,也都吓了一跳。娘上来轻声哄她,想让她从被子里出来,她一个劲哭着摇头,抱着哥哥就是不放手,哥哥也没放手。

    可总有放手的时候。

    哥哥临到弥留之时,已经不出话了。娘在旁不停的擦拭着泪,哭湿了好几张巾帕,父亲也沉默的坐在桌前,连叹息都没了。她跪在踏脚上死死攥住哥哥的手,哥哥也使劲攥着她的手。没多久,哥哥的呼吸渐渐弱了,眼睛却一直看向她,虽然没话,但她却懂了,她抽泣应诺:“哥哥,我会帮你一起长大,也会加上你那一份,好好活着!”

    她明白那要抽离出去的东西是什么了,可是羁绊是抽离不掉的。她在哥哥的血液中,陪着哥哥死了一次,但在她的血液里,哥哥与她一起活着。

    .

    因忆起过往,黎未和大殿下都沉默下来,一路安静到了城外。

    大殿下不能再送,于是勒马,叹道:“你这一路保重。”

    黎未收拾好心绪,笑道:“殿下也是,在京中一切保重。”

    大殿下沉默片刻后,问道:“四年前,我送你的玉环还在吗?”

    四年前她赴考会试时,他连夜从宫中出来送了她半块玉环,想来是预祝她即将连中三元的礼物。她当时还笑,等放榜再送也不迟。他却摇头,坚持将礼物给了她,才回宫去。

    黎未笑道:“当然还在。”她略撩开下袍,给他看系在腰带上那坠玉环,“平日在宫中要配银鱼袋以示身份,但私下里,我一直带着呢。”

    大殿下瞧见,笑着松口气,从他怀中又拿出半块玉环,递给她:“不知道你这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万一回来迟了——我怕误了你生辰,还是提前给你吧!”

    黎未接过来看,不就是和四年前他送的玉环一模一样嘛?只是现在两个恰好凑成一对。她失笑道:“大殿下送礼也太取巧了。”

    大殿下笑笑没话。

    她笑着摇头将那半块玉环也系在腰间,然后向大殿下一礼作罢,嘴中轻呼一声,策马向使团而去。

    .

    等在城外的另一侍女白蘋见了她,赶紧迎上来。黎未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交给她,由吏领着走到使团之中,与那些前来相送的官员一一作别。

    黎晟也在其中,黎未见到,赶紧上去问道:“父亲,您怎么还是来了?”周围官员见他们父子有话要,纷纷有眼色的散开了。

    黎晟叹口气,声道:“你娘到底不放心你,让我再来看看。”

    黎未眼中一酸,低声道:“孩儿不在府中这段日子,爹娘也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黎晟点头道:“为父知道你心中自有算。只是此去艰险,万不可大意。”

    随后,又低声嘱咐她一些事情,她一点仔细听着,一边在心中牢记。

    话间,苏卷冰慢悠悠从另一边转过来,先笑着跟他们见了一礼,道:“两位黎大人,时辰到了,该出发了。”

    黎未恨恨剐他一眼,前些时候瞧不见人影,这会子倒知道出现了!

    黎晟拍拍她肩,道:“好了,你也出发吧。”

    黎未长揖作礼,拜别父亲。随后也不理苏卷冰,转身回了使团,骑上她的绿螭骢,命人启程出发。

    .

    黎未骑着马遥遥在前,一边瞧着四周翠林远山,一边出着神。

    哥哥他想去这天下走一走,她也帮他做到了,哥哥若有知,一定会很开心的吧?她想到哥哥会很开心,她也开心起来。

    “黎大人在想什么?”偏有人凑上来坏她兴致。

    她侧头,轻笑道:“本官在想,苏大人这两月在内阁一定十分忙碌,本官都不曾在鸿胪寺都瞧见过你。”明知道他要出使,内阁中人绝不会没眼色到给他排差事。她这话里是明着讽刺他只顾玩乐,忘了还有出使一事。

    苏卷冰却毫不在意,笑道:“这不,能者多劳,一切都要仰仗黎大人。下官才疏学浅,生怕帮了倒忙,反而耽误黎大人计划。”

    黎未轻哼一声,不欲再和他话。

    苏卷冰瞧瞧她,又瞧瞧骑马紧跟在她身后瑶草白蘋,十分羡慕道:“黎大人真是风流倜傥!出使邻国还自带两个貌美婢女在身侧伺候。”言语间好像很后悔自己没带贴身丫鬟出来。

    黎未唇边勾出一丝轻蔑,“苏大人,如今才出城半日,还来得及赶回去将你的佳人带来。”完,一勒马往使团中去,瑶草白蘋也跟着她往回走,似乎作回城算。

    苏卷冰吓一跳,这要真回了城,他不就要被人耻笑吗?

    苏卷冰赶忙道:“哎,不用,黎大人,真不用回去——”却见她换了马,转身进入马车之中。

    苏卷冰倏地没了声。

    瑶草白蘋站在马车上回首向他瞧来,不一会儿皆捂嘴笑起来。她们随后掀帘也进了马车之中,银铃般的笑声却没消,时不时从马车里传出来,让那些原先绷着脸不敢取笑他的官也不禁想笑,但瞧他是苏家人,又不敢真笑,只好用一声又一声的咳嗽来掩饰笑意。

    苏卷冰倒不觉得尴尬,神色自若,自己策马走到最前,欣赏风景去。

    作者有话要:  张爱玲有一句话,“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本章这一句话,正是从这句“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所悟出来的。

    接下来约莫十章,都是出使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