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采蘋花
苏卷冰一到客房,将仆役都寻了由头赶出去,关门看着黎未,问道:“黎大人,你到底做了什么算?”
黎未慢悠悠的在桌边坐下,伸手拿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声道:“是有三个算。”
苏卷冰也坐下:“三个?下官只猜着有两个。”
黎未抬眼看他,他聪明,明面上顺从、按兵不动听她的,但若他心里真没点思量,怎么可能会由着她来?他们现在的关系看着是同路人,但随时能撕开面子各走各的。她防着他,他也不信她。
黎未嗯了声道:“你与他们周旋婚事,不论成不成,我们都会在这儿住下段时间,暂时就不愁吃住了,这是其一。其二,我们出来已有一月,那边早就瞒不住了,但敌人再怎样都料不到我们会留在这边结亲,寻不到我们踪迹一定会以为我们已经进了郈国,将人都引去那边埋伏,这一路又安全了。”
苏卷冰笑:“黎大人和下官想的差不多,只是这其三——”
黎未勾起笑,慢慢道:“这其三嘛,我刚才瞧着苏大人对这府里姐也颇有倾慕之意,看着她眼都直了,接到绣球也喜懵了会儿。苏大人也别觉得有什么,好歹是艳福!另外,瑶草、白蘋还有京中那些姑娘大概也不会心碎了,大人连忧心都免了。我瞧着这挺好的,苏大人出使途中得抱美人,也是一出佳话对不对?”
苏卷冰噎了噎,知道她在拿刚才他的话来刺他。她哪里有为天下读书人之首的修养?分明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可他真没想明白,有黎未这么一副好皮囊在旁,这府里姐却为何瞧上的偏偏是他?他怀疑是姐力度不够,或者风大偏了向,这才砸到他。
黎未毫不在意,道:“也许人家不爱我这样俊的,就相中你——”就是这么随口一提,她也不由好奇起来,这府里姐怎么就偏看中了他?
她从来没在意过他的模样,只大概觉得是一般的相貌。但这也许做不得准。她天天镜中看自己的男儿扮相,没瞧出什么美不美的,但偏有人她俊,像个娘们。
她这会儿有心,特意仔细去瞧他。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墨眉细长,像湖上远山,高峻却秀丽。一双眼炯炯有神,照亮眉峰险意,往下是挺的鼻,薄的唇。他是常笑的人,这么一笑,唇角柔和起来,不似刀锋绷着。脸也柔和起来,眼里的光亮暗了,也就遮住了眉间的戾,让人以为他好相处,不会留意到他也藏着恶,藏在眉峰之上。
他是个什么都藏着的人。沉下脸不一定就在生气,笑的时候也不一定是他开心。
她真觉得他累,但她不想探究。苏黎世仇,日后不是她死,就是他亡,没见过有杀人前还先把人瞧得清楚剔透明白的杀手。
不过这番仔细看下来,他相貌应算得上英俊。这府里姐慧眼如炬,一眼相中了他,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避过他眉峰的险峻,找到一处温柔安家下来。
她希望这府里姐能找到。
因为她推动这门亲事是存着私心的。苏卷冰作为未来苏家话事人,在一个国边陲娶了妻,等回到邾朝,也就断了他与其他世家联姻的可能。就算他要停妻再娶,她也有能力阻止。苏家少了一门姻亲,黎家就少一个敌人,多一个可以拉拢的朋友。她心里算盘得响,但只能藏着。她可以坦坦荡荡算计苏卷冰,却对这府里姐有些愧疚。虽是她自己选的,但他们也隐瞒了许多。她若日后知道了苏卷冰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心意还会不会和现在一样?还是会后悔将绣球抛给了他,因一眼错付了终身?
苏卷冰在一旁搭话道:“黎大人,这事还是先糊弄糊弄着,下官觉着当务之急是出使,儿女情长,不太好。”
黎未随口应下来,道:“好,都听你的。”她顺其自然。
苏卷冰瞧她没上心,心里有些气,但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自己都没弄明白就没影踪了。他另想起一事来,问:“黎大人,你怎么知道下官房里没人?”
是啊,她哪儿知道啊?黎未坦然道:“瞎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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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们去拜见府上林老爷林夫人。
苏卷冰端着身架仪表堂堂,就由黎未这个“友人”帮忙活络气氛。黎未十年书不是白读的,与林老爷谈天聊地,又凑趣给林夫人讲了个故事,哄得两位老人笑意满满,直夸她学富五车。苏卷冰在一旁规规矩矩坐着,偶尔插两句话。他们瞧他儒雅得体,想着既然交了李公子这样的朋友,他的学识才华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林老爷满意,林夫人也乐意,就这样宾主尽欢的聊啊聊啊,还是管家暗示,他们才想起来提婚期吉日。
苏卷冰当然想这个吉日遥遥无期,但奈不过黎未反应快,先回了林夫人:“既在贵府上,当然一切听从林老爷和林夫人的想法。”
于是定下时间,一个月后的满月之日。
又了些闲话,他们就欲退下了。
黎未瞥眼瞧见苏卷冰心灰意冷,不由也朝厅内最里那扇屏风望了眼。山清水秀的屏风,后面藏着个人。她一进厅就发现了,但见林老爷林夫人不作声色,她也只当没看见。屏风里面应该躲着那个姐,今日偷偷来瞧自己择定的夫婿。
黎未幸灾乐祸,她都能瞧见,苏卷冰肯定也看到了。估计他还抱着侥幸,希望这府里姐的绣球是扔偏了人,这会儿能遣仆役来告声罪送他们出府。
可人家没有。不止没有,还生生躲站在那里听了一早上的话,一声没吱。
她与苏卷冰出来往客院去。
她想了想,还是问他:“你怎么这么不想娶这府姐?”她那日看得清楚,他眼里明明有惊艳倾慕之色。可现在却拿乔不愿意娶。
苏卷冰也想了想,道:“如果以前遇见这事,下官估计会应下,毕竟娶谁不是娶?好歹是艳福。但现在偏偏觉得别扭,不想娶她。”
黎未古怪的看向他,:“你不会真看上瑶草或白蘋了吧?”
苏卷冰嗤地笑出来,“哪儿能呀,她们是大人心尖的人,下官不敢与大人争。”着,顿了顿,反过来问她,“大人屋里有她们了,日后娶妻怎么办?”
娶妻?对啊,她只要一日是黎未,她就得娶妻。以前跟娘开玩笑让她尽管挑京中闺秀,挑中谁,她就娶回府做媳妇,其实也是几句真话。
好好的姑娘她并不想耽误,但她做着黎未,为天下读书人首,风华无限,及冠之后自然有的是世家寻上门攀亲事。她能拒得了一个,却拒不了所有,为了继续隐瞒身份,她只能娶妻。可是娶回来呢?她可以做男人,但做不了丈夫。
黎未怅然道:“娶妻当然要娶,依足媒妁之言娶回来,敬重她,举案齐眉。”但没法给她爱,给她子嗣。
苏卷冰看着她半晌,忽然轻笑着看向前方,淡淡道:“下官原以为黎大人是不一样的。原来是错看了。”
这天下都错看她了。
她有才却不高洁。因为顶着杀头的罪,瑶草白蘋要守着她一辈子不止,还另要搭进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也困住她的一生。但这条路都已走在途中,没法下车了。如果老天得知,要惩戒她,那就赏她得个坠崖或自焚的死法吧。死无全尸,这是她能想到的,她今生唯一的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