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负熏风
五更的时候,黎未被客院外头的热闹弄醒了。
她披衣起身,推门出去看。客院并未装饰出一应大婚的样子。林家想的很周全,苏卷冰是外地人,这边没有置产,但没什么,他们抛绣球招婿也不是为寻个官勋贵人,一切都有林府操持。只怕他不愿被人是上门女婿,虽的的确确省下了六礼,但到底是正经姑爷,日后整个林府都是他的,不好不给他留脸面。因此林老爷特意将城北别业布置作男家,婚礼一应事宜皆在那边完成。林家老爷与夫人过去喝杯女婿酒就回,让他们新婚夫妇在别业里好好甜蜜一番,三朝回门以后再看儿女们怎么算。
客院里仆从进进出出,她孤零零站着倒显得有些突兀。她随手叫住一个仆,劳他准备洗漱的用具,回屋先将自己收拾妥当。
再出来时,苏卷冰已经穿好喜服立于客院之中,他身旁跟着管事正笑与他话。
她走上去,苏卷冰似乎感应到回头来看,见是她,扬起笑问道:“李兄,你瞧怎么样?”着,抬起双手,慢慢转了一圈让她点评。
婚服从周制。他头顶无毓爵弁,着玄黑上衣,纁色下裳,勾绣着黑丝缘边,蔽膝随裳,腰封黑色,深衣下一双赤舃鞋履,红色重底,瞧着衣冠齐楚,很有新郎官的气势。
黎未笑着同他恭贺:“今日大喜,在下祝舒兄与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苏卷冰没做回答,只问:“俊吗?”
黎未愣了愣,笑回:“俊。”见他双眉舒展开,似乎对这场婚事不再不满,她彻底放心下来,不由取笑道,“林家姐一定喜欢。”
苏卷冰唔了声,转头去问管事今日婚事的详细流程。黎未在客院负手转了转,发现没有自己能搭得上手的事,正想回房再歇会儿,一抬头,苏卷冰已经走到她身边。她声问:“苏大人,怎么了?”
苏卷冰支吾道:“没什么,离吉时还早,下官闲得慌。”
是闲得慌还是紧张得慌?她仰脸量他,他的神色隐在爵弁阴影之下,瞧不见。她收回目光,看向一院忙碌的人,道:“暂居他府,本官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贺礼,回京后再补上吧。苏大人别怪罪。”
苏卷冰觑了眼她腰带下系着的那两枚半玉环,作不经意的语气道:“大人言重。下官瞧着那枚半玉不错,大人不若割爱,送了下官吧。”
黎未瞥他一眼,从腰封上将那两枚玉环取下,垂在掌下细看。她心思不在这里,大概只知道这两枚皆是羊脂玉,于她而言,谈贵重不上。但因是大殿下赠别所送,半玉和二为满环,是有愿她早还的意思,她不能辜负大殿下心意。
黎未断然拒绝:“恕本官不能依愿。”着低头将手中双玉仔细系在腰带之下。苏卷冰伸来的右手堪堪停在空中,又讪讪收了回去。
他摸摸鼻梁,问道:“那大人能告知下官这是谁送的吗?”
黎未坦然回:“是大殿下。”
苏卷冰长长哦了一声,没有再话,黎未也不开口,两人一时便都沉默下来。
管事还在院中忙着。苏卷冰娶了林家姐后,就往别业去住了,这会子还需收拾收拾他常用的东西送去别业,不至于到时候要用却找不见。仆在屋里搬弄着,瞅见管事暂时得了空,上来询问,屋里那把琴怎么处置?
管事思索一番,还是往苏卷冰跟前拿主意。
苏卷冰沉吟了片刻,话前又飞快往黎未那瞧了一眼,见她无甚表情,闷声吩咐:“就搁这儿吧。”管事得了话,回头去办了。
沉默被破,苏卷冰开口道:“黎大人帮下官挑的这把琴可以全作贺礼。”
黎未扬眉,否认道:“付钱的是林家姐,本官只是挑琴的人,算不得是本官的贺礼。”
苏卷冰笑起来:“黎大人这几日教下官学琴,下官都还没有送上拜师礼呢。”
黎未哦了声,道不必:“本官也只暂时教了你乐理,称不上为师。”
苏卷冰皱眉,问:“难道黎大人想失诺?不教下官了?”
黎未道:“苏大人哪里话?本官何曾答应过?再过了今日,大人大可向夫人请教,何必远水救近火,来找本官?”
苏卷冰一想,她的确没有明言会教他,不由心灰意冷,淡淡道:“黎大人真是不解风情。”
黎未奇怪看他一眼,随口:“两个大男人杵在这里能有什么风情?”
苏卷冰失落起来,眼睛瞟到黎未衣着,想起来:“黎大人怎么还不换礼服?”
她昨夜答应与他随行去迎亲。按礼随行者应戴玄冠,着玄端,鞋玄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服饰,当时瞧着时间尚早,随意穿了常服就出来了。她一边踱步回屋,一边道:“本官去换了来。”
苏卷冰将她送到屋前,黎未请他止步,揶揄道:“苏大人别送了,本官很快就能换好,不会误了大人吉时的。”
苏卷冰漫不经心点头,转回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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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未换好礼服推门出来,恰好有仆上前请他,她顾视一院,苏卷冰已经不在了。想来已往府前去了。
她不敢耽搁,由仆领着也从偏门出去。
苏卷冰牵马肃然而站,见她来,把缰绳交给她,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马。黎未接过缰绳踩鞍上马,跟在苏卷冰之后。
苏卷冰侧首向她道:“李兄,我们先轻骑去别业。”
她轻应了声,知道他们是要从别业出来迎亲。苏卷冰扬鞭驾去,黎未与管事也赶紧一夹马腹,紧紧随去,他们身后跟着的十余骑,也扬尘相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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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远山,吉日到了。
苏卷冰在别业府前下了马,转身上礼车。黎未策马跟在礼车旁,前头唢呐齐奏开路,一行人慢悠悠往林府晃去。
两炷香时间,总算晃到林府门前。
黎未勒马在旁看,林家姐头戴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身穿一色黑的上衣下裳,只在裳下缘红一色,以表阴阳和调。她由着几个妇人搀扶,款款而出。林家老爷送到府前止了步,林夫人在一旁捻帕垂泪,既是欢喜又是感叹。
接下来该由苏卷冰下礼车去向林老爷林夫人见礼,然后再从仆妇手中牵过新娘子了。黎未等了会儿发现没动静,侧头去看他,却见他站在礼车上一动不动,看着新娘子不语。
他静默不语,场中热闹也慢慢静下来,街上百姓、相请宾客、府中仆役皆抬首望他。
黎未蹙眉声提醒道:“舒兄,该见礼了。”
苏卷冰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他向着面色渐有不豫的林老爷一拱手,笑道:“林老爷,在下有些话想与林姐。”
林老爷神色松下来,想着他应是要当众许些儿女情话,也不阻止,笑抚须道:“也罢,舒公子只管。”
黎未心下却警惕起来,但料他也不敢当众悔婚,便暂时按捺住心思,听他话。
苏卷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林姐身上,却也只停了停。最后他看向林老爷,朗声道:“一月前林姐抛绣球招婿,苏某与友人凑乐前去瞧热闹,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自己讨了个便宜,被林姐的绣球砸中了。某不仅被林老爷许了独女,还被请回府好生安置,暂免了颠簸之苦。某感激涕零,无以为表。”
黎未暗暗点了头,这话得倒是好听。
林老爷笑道:“贤婿何必客气?过了今日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两家话,谈什么感谢?只要你日后好好对待女,我与她娘就放心了。”
苏卷冰点头应是,:“只不过苏某思来想去,自知姐天上仙,苏某雪中泥,无才无德,不敢自配姐,请林老爷见谅。”
黎未瞪大眼,斥道:“苏卷冰!你在胡什么?”
苏卷冰漠视林老爷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只道:“我不贪林府一分之财,不觊姐美貌之色,且我已有了心上人,此生只愿有他一人,不敢耽误姐一生!”
林老爷大怒,指着他道:“你道你今日还能逃得出去吗?这个婚不成也得成!”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剽悍大汉慢慢向苏卷冰围上来。
苏卷冰眼里轻蔑一闪而过,根本懒得动作。
林老爷更气,吩咐大汉将他擒下,押也要押往别业成婚。
突然一声娇呼响起,“爹爹!且慢!”这一声顿时让得那些大汉踟蹰不前,但看林老爷不言语默许,只好先停下来,但仍将苏卷冰团团围住。
黎未看过去,林家姐已经自顾摘了盖头,眼睛直直望向苏卷冰。因当众受了羞辱,泪水已经糊了她的浓妆,虽如此,她明眸含泪,朱唇轻撅,仍不减美人风姿。
苏卷冰目光却沉,半丝波动也无。
林姐咬唇半晌,豁出去问他:“你究竟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我,还是只因你有了心上人?”这话哪是一个姑娘该问的?林老爷当即沉了脸,喝止她:“将姐先送回去。”
林姐却不走,固执的看向苏卷冰。眼中脉脉,竟是情已深种的模样。
苏卷冰嗤笑一声,目光一转,不叫人察觉的落在黎未身上一瞬,又回目看向苏姐,开口极其残忍:“我与姐无情,自然是因与别人有意。”
黎未见林姐一副楚楚可怜,实在忍不住了,斥道:“苏卷冰,你闹够了没有?”
林姐抽抽搭搭,这会子才瞧了黎未一眼,忽然像想透了什么,颤颤的指着黎未,不可置信道:“你莫不是喜欢他?!”
黎未吓了一跳,这种话怎么可以乱?她急忙转头示意苏卷冰开口澄清,却见苏卷冰唇角浮起一丝笑,不否认,只道:“还望姐成全。”
成全什么???
黎未气得也颤颤伸手指向他,四书五经里有什么骂人的话?竖子!这个竖子!她现在不想顾全圣人教诲了,要是手中有剑,她恨不能一剑剁了他!
林夫人也气坏了,尖声吩咐四下:“将这对奸夫拿下!”
苏卷冰毫不在意,只顺势抬手握紧黎未颤颤指来的手,手中借势,脚下踏力,一个腾空就骑上黎未的马。黎未一惊,扭身欲摆脱掉他,苏卷冰却强势从她手中夺过缰绳,另一手抽鞭在马臀上狠狠一落。
身下马骤然吃痛,扬蹄发疯向前奔去。路前众人不敢直视,纷纷避让,眼睁睁让他们绝尘而去。
黎未此时只觉万分羞辱,她愤然挣脱,不管不顾,哪怕掉下马去。
苏卷冰无奈,只好腾出手去揽住她。手刚触上她腰,苏卷冰只觉脑中轰然一炸,手猝然放开了。这腰,这腰,分明纤细掌中轻,盈盈不堪握。
他,他,她是个女人!
心腔处仿佛有巨大的欢喜要挣脱一切蹦出来,他眼睛明亮起来,唇边绽出大笑,只觉天地骤大,草木有情,皆因他和她。
皆因她。
他这略一晃神,前头的黎未已经挣脱得将坠下马去了。他赶紧收住满腔心绪,那手也牢牢搂上去,紧紧的,将黎未禁锢在身前,再动不得半分。
黎未气急败坏,转头去骂他,却不料他正凑了头上来,唇堪堪印上了她的耳垂,痒痒的,惊得她赶紧偏头一边。
苏卷冰垂目瞧见她顿时红透的面色,唇上还留有刚刚那温软的感觉,一时忍不住心猿意马,故意似的,又凑近她耳边,一双眼直勾勾望进那粉嫩的耳垂,心思早跟着目光沉溺下去了,声音却轻轻的不经意道:“黎大人,你我都是男人,不拘——节。”
作者有话要: 《诉衷情》完。
苏卷冰的单相思开始。
前面写得隐晦,这里解释一下。从苏卷冰的角度,第一章开始他留意黎未,共事在文渊阁的时候也留意着,因为黎未是大敌,但黎未自己没将他放心上,所以反而那时候不曾留意过他。
然后是对弈。在天上一盘棋下了千年,到了人间再来一局,对黎未来,是认同苏卷冰的开始,但对苏卷冰而言,是钦佩的大提升,喜欢先缘于钦佩。知她是女子,而更钦佩。
然后出使,第六章的时候,近距离接触那段,怪只怪黎未风华太盛,又未刻意掩饰…然后黎未对他儿时孤苦偶然流露出的怜悯(?)
不过目前的喜欢还是太儿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