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还将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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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郈禁庭御书房内。

    天子负手踱步, 叹道:“那事情一出, 朕脸面都快丢光了。”

    他下首候着一人,气质儒雅, 正是东平王。听得他叹气,东平王掀袍跪下,请罪道:“是臣鲁莽,臣甘愿领罚。”

    天子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上前单手将他扶起, 只道:“你我兄弟情深,朕怎么会罚你?”罢,再深深叹一口气,“来也怪不得你,谁会知道那黎未竟然如此胆大,竟敢女扮男装十数年?也怪朕的三皇子,受了人挑唆,平白去刁难黎未。要没有那一出, 朕如今怎会处在这样尴尬的位置?”

    东平王默然不语。

    天子又道:“你知道外头那些人怎么朕的?朕糊涂!还朕是被她当初在城门下的那一番辞给吓破胆了!”

    东平王闻言,抬眸去看,天子倒没有他言语中那样气愤,反而更多是无奈的神情。他想起她在城门下不讳言,直天子不贤明,配不上她,就不禁笑起来,“她那样厉害的嘴, 谁不怕?”清谈会上,她可是舌战四方,不曾落败的人。

    天子也跟着他笑起来:“朕不是心胸狭隘的人,旁人笑就笑去,就算朕能封住他们的嘴,也就一时而已。百年之后,谁还管得了谁?”

    东平王道:“陛下豁达。”

    天子笑道:“也算个风韵事迹吧。今世之中,她可谓为奇女子,朕就当托她的福,费史笔多记载朕几句了。”

    东平王笑赞:“皇兄真是不减风雅。”

    天子笑着摇头,踱步到龙椅上一坐,揉揉眉心,烦恼道:“谈什么风雅?你是不知道,朕最近快被常宁那个丫头烦得都想出宫去避一避了。”

    禁庭中事,从来瞒不住,更何况常宁公主闹得那样凶。东平王因劝道:“孩子胡闹罢了,时日一长,自然消停。”

    天子道:“她这几年一直捱着性子不嫁人,闲话都传到了人家耳朵根底下了。朕原想着,既然她非要嫁那样一个人,大不了再等等。等那个不知真假的誓约一失效,朕就算腆着脸,也要如她所愿。可如今这样一来,倒不能作这算了。朕寻思着,她听着消息总该死心了吧?收了心,也该嫁人了,以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这一段事情也就真过去了。可谁知道她竟然想着独身一人去邾国,什么都要与那个人见上一面,还什么都是苏家人的阴谋,要害她的心上人。这一段儿女言语,真是可笑。”

    天子又道:“黎未这个人,原本没什么可挑剔的,朕本来还暗自含恨,怎么偏就他邾国出了这样一个人才来?如今看来,人果然不能十全十美,她坏就坏在不是真男人。”着,忽然明悟,若有所思的看着东平王,重复道:“坏就坏在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女人,皇弟,你怎么看?”

    东平王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但却作不明,只道:“臣弟没有看法。”

    天子犹不死心,问道:“你替她解围那回,虽是在为朕挽回脸面,但那时候你可是当着众多兵卫的面,承认与她同榻而眠过的。当真,你不知道她身份吗?”

    东平王苦笑道:“陛下这是怀疑臣弟吗?臣若知道她身份,怎会失礼到当众出这样的话?”

    也是。

    他君子磊落,是断然不可能在知道黎未身份之后,出这段话的。

    可旁人才不会管真假,他话已经出了,别人一联想,她的清誉算是捆在他身上了。

    东平王倒是不动声色,稳坐泰山,一点流言蜚语都扰不了他。因为他知道她不在意,既然如此,他一个男人,也没什么好在乎的。

    天子从旁提醒道:“只是旁人不会如朕这样信你。你这话天下人都知道,她一出事,总会牵扯到你身上来。你就没半分想法吗?若是有,也不是不行,朕会思量的。”

    东平王摇头,自笑道:“就让天下人都将臣当作一个糊涂人好了。”而对于天子剩下的话,却是一点不回答。

    天子见半天撬不开他的嘴,只好放弃,让他退下。临了,还是明示一句:“你年纪已不,身边该添个人照顾了。”

    东平王唯唯,行礼退了出去。

    .

    回到府中,管家亲自来问他:“王爷,那事情该如何处理?”

    他的是昨日一个眼生人送信到府前的事情。他是心腹之人,当然清楚来信的是谁。但就是清楚,才越发不敢去猜自家王爷的心思。他揣着心道:“那人还未走,看样子是要等王爷回信。”

    东平王从袖中取出那封信,展开再看一遍。信上笔迹清冽,语气亦清冽,丝毫没有落难的惶然。他唇角抿起一丝笑,若真是个男儿郎该多好!可她偏偏是女娇娘,一着错,前半生辛苦当真就要付诸流水?真难为她!但他摇头道:“眼下时局不稳,边境又战火连绵。她被发落边疆,远在千里之外,本王的手伸不到那么远,也着实分不开神来。”

    管家了然,她这样的欺瞒,任谁也受不了。不在落难之时去奚落,已是风度了。

    管家躬身,就要领命退下,却又听得他淡淡道:“不能全力帮她解困,但总要试试去替她解忧。”

    管家一愣,他的吩咐已经下来了:“派人去邾都,她既然能求助于我,必然还有留有后手。趁着苏卷冰不在京,去搅一搅那锅水,让她的人能趁乱做些什么。”

    .

    却琅嬛一行人这日日落恰好落脚在山下,她安顿好父母之后,照例遣了瑶草去问行程安排,知道大概明日就要乘船去渡河了。官员提到了河名,她也记得边荒之地是有这么一条河流,因附近少雨,又少溪流,这唯一的河就被当地人称为救命河,关系着两地民生。

    她只是路过,没有多的心思也没有办法去想这河流,只好放下,先在心中默默估算时间。如今看来,待明日过了河,再往西走百里,就到地方了。

    她莫名觉得恍然若失,却笑自己,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可失去的?

    白蘋见她眉间显出疲色,便道:“姐,天色晚了,先休息吧。”

    她摇头,掀帘看车外。一片漆黑,除了零星几点柴火,什么也看不见——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忽然叹气道:“真有些累。”

    白蘋劝道:“既然累了,就别再强撑着。明日过河,兴许一早就得起来,今夜姐就不要再熬了,夫人常,万事到跟前了自然有解决的法子。”

    琅嬛笑:“娘这样的人,只看当下,最是乐观。可我却学不来,总爱操着那份闲心。”这话,她却不禁有些恍惚,其实也不是她学不来,她时候可不就是那样的性子?府宅虽,却困不住她。可如今她走天下三千里,却脱不得此身。只怪岁月无情刀刻,改得不止是容颜,还有性子。

    她心中蹦出一个念头。或许苏卷冰此行陪同,不止是为了护她安全,他想必还揣着放她自由的心思。

    他是有这个能耐的。天下之大,除了朝堂,任她游走。

    他也许在等她开口,可她却始终不发一言。

    她是从始至终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因为她一步不退,就算死,也一步不能退。

    白蘋在旁道:“姐近日来太劳神了,今日一定要早些休息。”不顾她话,先弯腰帮她铺好被垫。

    琅嬛无奈,道:“好好好,听你的。”

    白蘋铺完后,又掀帘出去,备好用具的进来伺候她洗漱。瑶草便在一旁陪着她闲话,又为她开解道:“姐要是累了,不如将手头不要紧的事情先搁下,千万别累出病来。”

    她笑:“你们今日都怎么了?她也劝我,你也劝我,倒像我是不听话的孩子,尽知道胡闹。”

    白蘋听见,接嘴道:“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心绪不宁,好像是有什么坏事情要发生了。”到这里,倏忽闭了嘴,知道自己了不吉利的话。

    琅嬛没在意,只摇头笑:“我累了,你们也累了。”她撩帘向外看了一眼,很快又放下,若有所指道:“看来是时候都该歇一歇了。”

    她慢慢安静下来,由着白蘋伺候洗漱。

    洗漱后,白蘋与瑶草告辞退出。白蘋帘先出去,瑶草落在后面,落下帘子的时候她往里看了看,琅嬛正好看过来,目光定定看向她,没有话。

    瑶草心中一凛,犹豫再三,终是欲言又止。她听见外间白蘋在唤,忽然之间回了神,忙垂了帘子,应声过去。

    作者有话要:  章节名出自姜夔《卜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