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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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苏卷冰入宫觐见后, 又一连过了好几日, 可是朝中一直风平浪静,不像她眼中挑衅的, 有那么多陷阱等着他去焦头烂额。

    他心腹大致猜到他所担忧的,宽慰他:“也许黎大人只是随口一,吓唬大人呢。”

    他暂且也只能这样想了。

    他先放下这事情,揉揉眉心,另问其他:“近来边疆如何?”

    心腹回他:“如今郕郈两国暂时歇战, 在商讨着和谈的事情。”

    苏卷冰嗤笑一声:“不过是两国之间拖延战情的一种手段罢了。”想了想,还是嘱咐道,“虽然不可能有和谈成功的可能,但还是要防着,如果期间事有偏差,就派人去搅乱它。”

    他食指轻敲额头,还想再叮嘱些事情,忽然一个眼熟的仆从匆匆从前门跑过来, 额头满是汗,眼中也惊惧不定。

    心腹一惊,护在他身前拦住那人,呵斥道:“你是何人,竟然胆敢在府中乱窜,冲撞大人?”

    苏卷冰摇手挥退心腹。他已经认出来,此人是二皇子手下的人,以前还与二皇子交好时, 他是常来传消息的,当时自己为向二皇子表忠心,还特地允他可以自由出入府内。只是近些年他和二皇子开始面和心不和之后,也不大常见到这人了,一时也就没有认出来。

    久违再见,看来出事了。

    他慢慢站直身,心中一直悬吊的事情终于有了个落处,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

    果然是二皇子。

    他很好奇,她用二皇子为饵,布了个什么局等着他?

    他又慢慢坐回去,一边轻扣椅子扶手,一边随口问来人:“怎么了?”

    来人道:“回大人,在半个时辰前,有几人在城门前亮明身份,又拦住二殿下,是来自郈国的使团,本是为着寻常宁公主而来,但昨晚他们在殿下府后发现了公主贴身侍女的尸首,现在怀疑是殿下悄悄藏起了公主,拉着殿下让殿下跟着他们去觐见陛下,请陛下给个公道。”

    他刚完,管事领着一个人快步走来,管事先向苏卷冰请罪道:“属下无能,让无关的人闯进了府内,请大人责罚。”

    苏卷冰摇头,“你也是记得我以前的吩咐,不怪你。”他着,目光移到随管家一起来的那人身上,“如何?”

    那人上前附在他耳边回禀刚得到的消息,果然和那人得大致不差。

    苏卷冰于是道:“若真不是殿下杀的,殿下只管大大方方任他们去查——”话到这儿,看见那人额角的汗更密了,不由冷笑一声:“看你样子,那侍女果然是殿下杀的?”

    那人难免为二皇子分辩一句:“昨夜殿下喝多了,回府遇见了那个女人,殿下见她有几分姿色,不免就有些动手动脚的,但那个女人反抗太大,殿下一时没掌握好力度才失手杀了她。本以为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殿下还惦记着给她家中一些银两来着,只是没想到是那边公主的侍女。可是苏大人,我家殿下对那个公主的事情真的绝不知情,更别将她偷偷藏起来了,这是诬陷!”

    苏卷冰道:“杀人偿命,当然,殿下贵为皇子,不必真的偿命。但既然别国使臣在此,陛下也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事已至此,还是殿下先低头认错,也能在陛下心中讨个好。”

    那人见他似乎见死不救,彻底急了,忙道:“苏大人,此事决不能任由他人一线追查下去——”

    苏卷冰唇角嘲讽一勾,他伸手拿起一盏茶,揭开茶盖垂眼轻轻吹远水面上凋零的茶叶,轻抿一口,润了润唇:“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如果现在还不尽数交代——别怪我帮不上手。”

    那人眼珠子左右瞟了瞟在场的几人,讷讷不言。

    苏卷冰瞧他那样子,猜到那估计不是事,不由心中生厌,心想这二皇子真会找事,但苏卷冰还是忍住不耐,向他勾了勾手,指指自己左耳,让他附耳话。

    那人见状,连忙跪行到他身前,苏卷冰稍稍弯了腰,听他话。一开始还好,苏卷冰尚能带笑来听,可是到了后来,他眉头不禁慢慢的皱起来,眼中戾气十足,不出的阴沉。

    苏卷冰听完他,不由拍手冷讽道:“好好好,真是好。他一直防着我们,现如今反倒还要我苏家去给他了结此事。”

    那人瑟瑟发抖跪下去,“殿下若有事,苏家也不会好过的。”

    苏卷冰一脚踢开他,眼间染上薄怒,“这件事不用你来告知我。”顿了顿,“给我滚!”

    .

    苏卷冰疾步走到书案前,摊纸取笔快速手写着,心腹走上前,心询问道:“大人,可是什么棘手的事情?”

    苏卷冰缓了缓怒气,摇头:“算什么棘手?!不过全是烂摊子,让我追在他身后替他擦屁股罢了。”边边写,下笔如飞,很快写完。他随手甩了甩纸页,等墨迹干,“他近日在暗中追查宫中物品被盗之事,原本是为了做好这事情,向陛下邀功一番的,谁知道被禁军中人知道,反将一军,先在陛下面前将他告了一状。陛下一直恨他不成材,这次更是又将他叫进宫去狠狠骂了一顿,他不如大皇子。他一气之下,昨夜里就派人将禁领的夫人和公子绑了去,本想警示禁领大人的,谁知道被那个公主的侍女撞见,为了灭口,他先杀了那个侍女,结果一转头,那夫人自以为受辱,咬舌自尽了,而那个公子会些武功,和他手下缠斗许久,逃了去。”

    苏卷冰痛苦的揉揉眉心:“哪里晓得那个公子不安分,后半夜还特地返回去他府上,偷了好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气道,“别的都好,可那公子偷得东西里,有能将苏家也拉下马的罪证。就凭这儿,我也得心甘情愿去给他擦屁股。”

    心腹道:“这会不会是黎家布的局?”

    苏卷冰道:“这里面肯定有黎家的影子,只是她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多推算几遍,恐怕也不会料到事态会发生成这样。在京中,一定有人替她执行这些事情,一定——”他突然想到一个人,拍案道,“徐竟,徐竟!派人去给我盯紧他,一举一动,全部报回来。”

    心腹应下,又问他:“禁领大人那边——”

    “安抚好他,不管利诱还是威逼,不准他将这事情捅到陛下面前。不过目前最重要是多派些人去找他那个不安分的公子,一问出那些东西的下落,别留活口。”

    苏卷冰将那写好的信封好,递给他:“给皇后母族那边的人,没道理只差遣我们。”

    心腹领信下去。苏卷冰转身出书房回屋去换朝服,管家跟在他身边,一边替他理身上的配饰。

    苏卷冰想了想,吩咐道:“我等会儿进宫去,吴伯,你就先回苏家老宅,将今日的事情跟父亲仔细一,请他这几日约束约束底下那些不成器的废材,别这事情还没办妥当,他们那儿又叫人给逮出错来。”

    吴伯连声应好,送他出府上了马,一路往宫中去。

    .

    到了宫前,他翻身下马,将马随手交给随从,自己大步往宫里去。

    谁知走到半路,迎面碰见正要出宫去的徐竟。苏卷冰缓下步子,那日京中见他,他腿上还带着伤,如今看他行路,倒是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徐竟位卑于他,当先停下步子给他见礼:“苏大人。”

    他也停下,量他道:“徐大人这是从哪儿来?出宫去吗?”

    徐竟对着他,虽一向一板一眼,但倒是有问必答的:“下官从文渊阁出来,正领了政事往内阁去。”

    他若有所思的道:“徐大人近日常在文渊阁读书吗?”

    “不常。”

    陛下几乎将朝野之上所有着黎家印记的官员都肃清了,但还留着他,想必这其中徐家花了不少气力吧。

    “哦。”他点点头,抬袖一拜,就要告辞去。

    “苏大人留步。”徐竟叫住他,等他回头来看,才声问他:“大人,还好吗?”

    苏卷冰见他眼中关怀,似乎迫切想要从他口中得出答案。

    “徐大人——不知道吗?”他问。

    徐竟皱眉,直言道:“下官如何能知道?”他虽然派了人去护她,可是因为家族干预,他根本没办法从中得知她的现状。

    苏卷冰一笑:“她很好。”

    完,径自走了,留徐竟一人在原地看他背影,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前殿。

    皇帝一手支额,一手刷刷的翻着案书,他还在头疼怎么处理这事情,这会儿听到外间传苏卷冰求见,像听到天籁之音一般,连忙坐直了身,道,“请苏卿进来。”

    苏卷冰进去,先掀袍跪下:“臣苏卷冰见过陛下。”

    “快起。”陛下苦笑道,“苏卿也知道早间那桩事情了?”

    苏卷冰回道,“是。”

    陛下:“朕问过二皇子了,他那侍女的确是他手下失手杀死的,虽不是他干的,但他作为主子,按理也该担责任,他认。只是藏起郈公主那事情,纯属子虚乌有,他不认。”陛下叹气道,“朕近些日子来,精力也不大如以前了,更何况这事情理起来麻烦,朕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落手,若是驳回使臣的话吧,天下人会朕偏颇自己儿子,但真要按使臣的,将这事情严加追查下去,结果却发现是冤枉了朕的皇子,等朕百年之后,他还如何在各国之间树立威严。”

    苏卷冰心中一凛,陛下这话里意思,看来二皇子的太子之位是稳了。

    他恭声道:“陛下思量得是,然而以臣看来,陛下还是应当给使臣一个交代。”

    “那到底该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呢?”陛下低头尝一口茶。

    苏卷冰道:“明面上,陛下可以派一位官员去与他们交涉,一为敷衍他们,维持两国交好,二为拖延时间,如此一来,正好能暗地里去仔细排查郈国公主的所在。若是在京都,只要没跟二皇子扯上关系,那就大方送回去,即使没在京中找到,也尽可以直言,陛下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这样也好,不摆在明面上,一旦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有余地转圜。

    接着,苏卷冰请命道,“陛下,臣愿在暗地里探查,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结果。”

    陛下点头:“那依苏卿看来,又派谁去交涉好呢?”

    苏卷冰笑:“臣推荐徐竟。”

    陛下诧异:“他?”但看苏卷冰笃定的神色,终还是应下,“好,那就全听苏卿的了。”

    .

    苏卷冰见陛下面露疲色,正要告退,突然一个公公闯进来,他回头去看,只见那公公神色慌乱,在门槛处还绊了一绊,摔在地上。可是公公却顾不得这些,只一叠声的唤着:“陛下,哎哟,陛下。”

    陛下不豫,骂他:“什么场合?容许你这奴才大喊大叫的?”

    公公手脚并用一路跪行到殿中,许是跑久了,喘不上气来:“陛下有所不知——”公公独有的尖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看向一旁静静站立的苏卷冰,欲言又止。

    陛下前倾着身子,本来听他话,谁知他此时住了嘴不了,陛下由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苏卷冰,苏卷冰识趣,请辞退了出去。

    一出殿,他就加快步子往府中赶。

    他有种隐隐的预感,或许等会儿陛下即将知道的事情才是关键。可是如今一丝头绪都没有,只好先回府等着消息,再见机行事。

    .

    到了晚间,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苏卷冰这会儿反而轻松下来,只是听苏家老宅那边,苏父得知消息之后,气得摔了一套明化年间的玉瓷杯。

    他与心腹话,这种时候,他的声音竟然难得带了些笑意:“谁能想到呢,她竟然能按捺得住,将这事情压下二十多年,就等这会儿揭发出来,好了,二皇子的太子之位——”他双手作翅膀,扑腾扑腾两下子,“哦豁,飞了。”

    心腹仍自疑惑:“大人就敢确定此事是真?”

    苏卷冰笑:“不是真,也只会有一两分假。事发之后,陛下第一时间就遣人去与皇后对质,可皇后闭口不言,而她身边跟随几十年的女史被按例抓去审问时,觑空在宫道处撞墙自尽了,这下搞得皇后的罪状算是有五分坐实了。就算皇后现在想要话,陛下也不会再偏听她了。”

    心腹恍然大悟道:“现在想起来,黎家布的局一开始针对的就是皇后娘娘,先是借由二皇子的手发现那些失窃的首饰,二殿下自幼在皇后宫中长大,自然对那宫中的首饰熟悉得很,而二殿下以为只是寻常的宫中失窃案,并且想要以此牵扯到禁军,好安插些自己的人进去,谁知道被禁军先发制人,自己反倒被牵扯进去,手中的失窃案由宗正接了过去,也误导大人与属下,以为禁领大人这边的案子才是重头。”

    苏卷冰点头:“是我低估黎家了,几百年的底蕴,探查到一些宫闱秘事,也不是没可能。”他支手在唇边,思考,“但是无缘无故,谁会想到去查这些事情?此次由首饰那一条线往上追,层层相扣,线索几乎没有断过,看来他们藏着好些年了。”

    心腹道:“黎家的布局就是这个了吧?”

    苏卷冰想了想她的性子,捏捏鼻梁,叹气:“估计就是这个了,黎家把二皇子一举下马,大皇子的新君之位几乎再无争议。我苏家也算白忙活了,真没想到这几十年来,苏家竟然拥护了个狸猫,皇后娘娘那边瞒得真是严。”但他又道,“不过,这只是主菜,之后只怕源源不断,会上些配菜来辅味。”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心腹不解。

    苏卷冰回他:“别忘了她手下大多都是些笔杆子,一抓住这个机会,一呼而应,以前许多不值一提的罪状都将被重新提起来,趁着陛下的怒火一起烧,把二皇子和我苏家烧得尸骨无存才会作罢。

    二皇子往日杀个人,不算什么事,但现在,哪怕只有一点错处都会被陛下拿来比较,二皇子那样荒诞,和陛下确实不太像。陛下一旦有了这个心思,二皇子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苏卷冰着,忍不住连骂了好几声蠢货:“来也可笑,这案子是他自己先提起的,没想到最后却把自己给扳倒了。”

    心腹咦一声:“难道最先那个郈国公主侍女的死,也只是真真假假,吸引众人注意?”

    苏卷冰摇头:“恐怕偷的那些东西是真。”他望向窗畔外的月,难得冷清,“那些东西只怕现在已经呈上陛下的案头。”

    仿佛印证他的话,一个苏家老仆急匆匆而来,在门外向他禀告道,“老爷先前入宫去觐见陛下,可是陛下一时没有召见。老爷传话人,让少爷去一趟,或许能见上陛下。”

    苏卷冰取笑道:“陛下会见我?死心吧,现如今陛下哪个苏家人都不想见到。”他站起来,手抚上窗沿,“让父亲别做那些多余的事情,现在最要紧是安分,等陛下回过神来,会知道苏家是忠心的。”

    他伸回手,掸了掸灰,“今日之后,但凡二皇子的事情,都别来烦我。至于苏家的,”他回头一笑,“全往我这边回,这一次,就不要去惊扰父亲了。”晚间的夜色延伸到他脸上,遮掩住他全部神色,瞧不清,所以猜不透他到底什么心思,那苏家老仆只觉后背一凉,寒从心底直勾勾往脑门冒。

    他吓得赶紧应下,苏卷冰见状,挥手让他退下去,自己转身面向窗边,心腹上前在窗沿放下一盏热茶,他随手拿起,在手中摩挲。

    良久后,他轻轻开了口:“你也退下吧。”

    心腹应了声,待退至门槛外,忽得听见他自言自语了一声: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