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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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嬛与苏卷冰作别, 自往大殿去拜祭先帝。这一路走来, 他们聊了很多,比如她的布局, 亦起旧事,论及前尘,甚至谈情。但有一件事情,明明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但他们仿似都忘记了, 默契的一言不提。

    那件事本就没有什么好起的。她早有决择,他也自有想法。既然清楚知道无法服彼此,不如不提。

    .

    苏卷冰回到府上,他刚换下一身素服,手下人过来回禀他:“郭大人那边,派了人去与大皇子的人接头。”

    苏卷冰闻言不奇怪,只“唔”一声,道:“这也正常。如今她大大方方回了京, 黎家自当也随她回来了。先帝未立太子,亦无遗旨,大皇子既占嫡又占长,登基为帝,实是众望所归。郭大人为一代忠臣,为朝纲稳定,在如今的形势下,自然会选择拥护大皇子了。”

    手下人不免疑惑:“大人是怎样想的?”

    先帝暴逝之时, 苏卷冰一直在京中,他若以雷霆之势抢占先机,另立新君,哪里会是现在的局势?

    如果郭大人真的选择与黎家联手拥护大皇子,那苏家可以是完全落入下风了。

    苏卷冰却只有一笑。

    他们都不懂得,他如此动作,只是为了争一个可能。

    手下人不明白,问他:“可能?”

    “嗯。”她现在应该见着大皇子了吧?苏卷冰想。随后他笑笑,一手轻叩桌案,很期待,“‘可能’在——大皇子。”

    手下人更不明白了。

    .

    却琅嬛前去拜祭先帝时,恰好见到从后殿守灵出来的大殿下。她看着大皇子,略微有些失神,自她那次在御书房被揭穿身份之后,他们就没有见过。算起来这还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她再次以琅嬛的身份见他。

    大皇子见到她也略有些怔,还是她先回过神来,向他见礼:“殿下。”

    大殿下看着她,感慨道:“你回来了。”

    她知道,他是久别的琅嬛。

    琅嬛抿嘴一笑,应是:“这几月委屈殿下了。”着,她敛笑肃容侧头量大殿内的漫天白幡,凄凄凉凉一番景象,给风一吹,更添一分冷清。其实倒也不上冷清,毕竟是一国君王的丧事,殿内梵音不曾断过,高案上礼器祭品亦是摆得齐齐整整,足了帝王的规制。但那又如何?如今天下谁都清楚,若那继任之事一日不定,先帝的灵柩就要一日停在此处,入不得陵中,不得安宁。

    琅嬛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声,苏卷冰若肯拥护大殿下继位,哪里会等到今日?他的态度一早摆明了,即使二皇子非龙脉,他也不会另选大殿下的。现在朝野都在猜,他这样一拖再拖,恐怕是等着贵妃娘娘肚中那一胎。其间八月时间,正好足以让他彻底把持朝政。

    可惜的是,琅嬛回来了。

    天下皆知,她不会让他如愿。她会让大殿下顺利的继任新君。

    .

    琅嬛见大殿下神色间有疲惫,道:“这几日,殿下辛苦。”

    到底是先帝嫡长子,先帝暴逝,废后又在前一脚去的,这宫中事务都要来问过他。琅嬛来时还听宫人提起,大殿下这几日每天都要来为先帝守灵好几个时辰。

    大殿下知道她什么,摇头道:“我为儿臣,自当如此,谈不上辛苦。”

    琅嬛嘴上动了动,欲言又止,在这场合,太多话不好起。她只好道:“我来拜祭先帝,殿下不如先回宫歇息,稍后我再去找殿下。”

    大殿下点点头,着一个公公领着她进内帐去,自己当先出了大殿回去。

    .

    一个时辰后,永宁殿。

    琅嬛被宫人迎进殿内,那宫人与她相熟,径直领着她往内室去。琅嬛顿了顿,还是站住脚,她道:“身份不便,我还是在外间等着,请进去通禀殿下一声吧。”

    那宫人似也才想起来,她原是个姑娘,的确要避男女之嫌。她忙应下,请琅嬛在外间坐下,又着人去斟杯热茶给她,自去回禀大殿下了。

    琅嬛边量这永宁殿,边寻了个位置坐下。这原是大殿下寝殿,只是近年年长些的皇子都在宫外建了府,不得旨意,不可留宿宫中,这些殿便荒了些。好在宫里人惯会见风使舵,见着如今大皇子的身份稳妥些,许多殷勤都往永宁殿来送,倒使得这殿中一如往日鲜丽,不见颓败。

    琅嬛捧着一杯茶正啜到第三口,大皇子出来了,后头还跟着个人,走路走得歪歪倒倒,他走到正中,向她咧嘴一笑,冲天的酒气直喷她面门。琅嬛慢慢放下茶杯,从袖中抽出一条巾帕,掩住口鼻,略嫌弃的口吻:“又喝这样多?”

    她站起身,先与大殿下见礼,而后瞧了眼那醉鬼,蹙眉道:“殿下,你怎么任他在宫中胡来?”

    那醉鬼闻言不悦,当下一脚栽进她身旁的椅子里,抬起醉醺醺的一双眼看他:“姐姐,你这话可不对,我哪有胡来了?正事我可一点没耽搁!”

    那人抬起脸来,若二皇子在场,只怕会惊住,这不是那日酒楼的黎公子又是谁?

    最后一丝疑团揭开。

    原来当初琅嬛被流放,留在京中主持的不是徐竟,而是眼前这个醉鬼,黎家宣武公二子直系云孙,黎央。

    琅嬛叫他在族中的排序,端着训诫的口吻:“十九,你这嗜酒的习惯真该改一改。”

    黎十九郎却没有答话,这一点不像他风格,琅嬛疑惑,捏着鼻子凑近,伸指尖捅捅他的肩膀,谁知这家伙一头歪过去,这么一会儿时间竟然就睡着了。

    琅嬛失笑,与大殿下相视一眼,另寻了个座,请大殿下先坐下,然后自己坐下。她垂眼认真叠着巾帕,一边轻声问大殿下:“殿下可做好准备了?”

    自然是登基为帝的准备。

    大殿下却另问她一事:“皇后的后事怎么处置的?”

    听他问,琅嬛抬起头看他一眼,接着又继续垂眼叠巾帕。

    不怪他不清楚,那时候他自己还被先帝囚住,外头风声都没有经过他。

    琅嬛想起自己听到的消息,跟他:“因是废后,又适逢先帝晕倒,宫中忙乱,苏卷冰就让宫人直接将她尸身送回了她母家去。但她母家怕受牵连,用席子草草裹了她,扔到乱葬岗里了。”

    大殿下仁爱,闻言叹息:“哪里要做到这样的程度?”他又问起二皇子,“二弟呢?如今还关在禁中吗?”

    琅嬛全神贯注的叠着,嘴上应是:“他血脉不正,虽先帝念着恩情,尚未剥去他的皇子身份,但在目前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他还是不出来为好。”她终于叠好,将巾帕收进袖中,谁知一抬眼见大殿下皱眉似是不解,琅嬛一笑,又向他解释道,“现在殿下实至名归,苏家亦不敢再拿二皇子与殿下一争。殿下尽可放心,二皇子无用,性命却能留住,也是幸事。”

    大殿下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二弟他,当真不是父皇血脉?”

    琅嬛怔了怔,“殿下怎么这样问?”大殿下没有话,只看着她,要在她眼中找到答案,这无声的质问让琅嬛心中一凛,在他的直视下,琅嬛只能强笑道:“只有废后知道,可惜她去了。”

    大殿下闻言,松了口气,“我原以为是你为了让我顺利继位编造的。”他有些惭愧,道,“对不住,我错怪你了。”

    琅嬛摇头无事,却提醒他:“殿下仁爱,顾及兄弟之情,但不管怎样,凡事有度,殿下日后切不可心慈手软。殿下,你要记住为帝者,此乃大忌。”

    大殿下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因而叹道:“我明白,这个乱世,哪里需要仁君。”他想起起先琅嬛问他的事情,问她,“现在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大殿下仁慈,登基前的一应事务还是不要让他接触了。

    琅嬛因而摇头,笑道:“有我呢,殿下只管好好在宫中待着就好。”

    话到这里,外头天色渐渐开始黑了。琅嬛起身告辞,她此时女儿身份曝光,不好再与大殿下相聊至深夜,这里又是宫中,诸多避讳。更何况,她一回来就直接进了宫,但此时还有好些事情放在她案头,等着她处理呢。

    那是一场与苏卷冰的角斗。她知道艰辛,但期待。

    大殿下将她送到殿前,她手上牵着黎十九郎的袖子,不知他是太累还是太醉的缘故,歪歪倒倒站着,似乎都是睡着的。琅嬛无奈,伸手一把拧住他的脸,令他惊醒过来。

    琅嬛复看向大殿下,请他止步:“殿下,回吧。”

    黎十九郎刚刚惊醒,见状忙也道:“殿下留步。 ”

    .

    夜色慢慢压下来,连着夜间寒意一同压在她身上。她紧了紧领子,与黎十九郎并肩一起往宫外去。身后渐渐拉远,那是一处黑压压的无底洞,压抑又沉郁。她现在走得出去,可她终究还是会回去的。

    她暗自失神,黎十九郎的声音响在耳边:“姐姐,你不能瞒住殿下一世的。”

    她惊醒,风进了脖颈,她不禁缩了缩脖,又听见十九郎压低声音,与她道:“姐姐你也得为自己着想,殿下一旦继位,你可想过自己如何自处吗?”

    是呀,殿下一旦继位,她为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黎十九郎跟她一一分析,眼中丝毫不见醉意:“姐姐是继续为官,做千古第一女相?还是入殿下后宫,成为姹紫嫣红中的一枝?若为官,最初几年,殿下兴许会惦记着与姐姐的情谊,君臣佐使。可时日一长,哪个帝王能容忍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哪些官员能容忍一个女人压在自己头上?可是若入宫去,以姐姐之才貌,黎家之门楣,哪里能甘为妃嫔?姐姐一朝为后,殿下则必舍弃现在的原妻,殿下什么性情,姐姐想必比我清楚。”他直直望过来,看她的眼,“殿下会愧疚,会自责,会对那个女人越来越怜惜,或许还会因此如鲠在喉,对姐姐生怨,致使帝后决裂。而姐姐呢?空有一身才华,却被缚在后位之上,哪里也去不得。”

    他眼睛炯炯,不容她避开:“姐姐你该想一想,这是你要的未来吗?”

    琅嬛沉默,十九郎又道:“还有苏卷冰,那厮狂妄,成日里诋毁姐姐声誉,但想来三千里相送情义不假,这样一个人,姐姐也是动心了的吧?既如此,为什么不为自己和他谋一个出路?难道姐姐你真的甘心嫁给大殿下吗?”

    听他言语无忌,琅嬛也不恼,只道:“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黎十九郎却轻笑一声,似是在嗤笑她的逃避。他想了想,还是告诉她:“苏卷冰前些日子来找过大殿下,当时我也在帘后听着。”他在夜色中量她的神色,见她似乎不意外,笑着叹一口气,道:“看来姐姐大概也知道,不错,苏卷冰他来找大殿下,正是直言殿下应仁贤让位。他他绝不会拥护大殿下,但天下乱起,我邾也无法独善其身。可他为将,姐姐为相,定能为我邾国开疆守土,再创百世基业。他言语虽然放肆,可是句句在理,在这乱世,单有他,无用,单有姐姐,也是无用的。”

    十九郎一笑,给她指天上始影、琯朗双星,道:“你们就像天上双星,注定两相辉映。缺一不可。”

    琅嬛怔怔望着天空,问他:“大殿下听后怎么想?”

    黎十九郎反问她:“姐姐不是察觉到了吗?”

    琅嬛在心中微微叹口气,以殿下今日的状况看来,他似乎有些动摇,不然绝不会多过问她二皇子的身世。但她嘲讽一笑:“即使殿下被服,也是殿下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他巧言令色,安得就不是好心。”

    黎十九郎奇怪的看她一眼,忽然笑了:“姐姐,你或许可以换一个角度想一想他。”

    琅嬛抿紧唇。

    她明明清楚,黎十九郎摇头叹气,揭开那一层纱:“他是在为你和他之间谋一个出路。一个不用你死我活的出路。”

    琅嬛沉默下来。她何尝不知道他的用意,可是她活得不如他肆意,她顾及大殿下,顾及数十年的情谊,宁肯去拼一身血肉模糊,也没办法应下来。他知道,所以转而去服大皇子,让她没有顾及。

    黎十九郎道:“若大殿下被服,姐姐你再坚持又有什么用?”

    琅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喃喃:“可是哪儿有真的出路?”

    她的话语太声,夹在呼呼风中,不知会落进哪一只孤雏的耳中。

    .

    黎十九郎没听清,问她:“姐姐?”

    琅嬛安顿好心情,跟他另提一事:“遗书在你那里吧?”

    黎十九郎一愣,回答道:“是。”

    琅嬛问他:“遗书里是什么内容?”

    黎十九郎道:“一些烦琐的前尘往事而已。”话到这儿,他知道琅嬛关心的不是这个,忙掐住话头,再四下看看,随后附耳声与她道:“最后写明了二皇子的身份。”

    琅嬛神色一凛,也低声道:“遗书处置了吗?”

    黎十九郎哈哈一笑:“自然。”笑着笑着,神色也收敛,认真道:“此事除了姐姐,我谁也没告诉。”

    琅嬛点头,赞同道:“坏事,由我们去做就好。”

    二人话间到了黎府前,琅嬛当先上阶,回身对黎十九郎道:“夜深了,你也回去吧。”

    谁知黎十九郎径直迈上前阶,拉环叩响了大门。

    趁着仆从应声开门的间隙,琅嬛蹙眉问他:“怎么不回你自己家中?”

    黎十九郎又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乞怜道:“姐姐你行行好,先收留我这几日。”

    京中最近的事情,都是他在处置,许多细节她尚不知道,因而问他:“怎么了?”

    黎十九郎提起来就气愤:“姐姐,你知道吗?前些日子苏卷冰派人去将那些黎家弃子尽数屠杀,若不是当夜我见机快逃掉了,此时哪里还有我?可那厮还不止,又不依不饶派了人去寻我的踪迹,誓要将我杀了,害得我这些日子都躲在大殿下宫中不敢出去。”他咬牙切齿道,“姐姐,这个仇你得帮我记着!”

    琅嬛当先一脚迈进府内去,一边哭笑不得回头看他:“那你适才还帮他话?”

    黎十九郎屁颠颠跟在她后头,自辩道:“当世之下,除了姐姐,就数他才略出众,我同为男人,与他惺惺相惜,为他几句,也不足为奇吧?”

    琅嬛状作若有所思的点头:“嗯?”

    黎十九郎耸肩,老实交代:“他当时那番话,服了我。”

    琅嬛噗嗤一声笑出来。

    黎十九郎站住,琅嬛察觉到,回过头看他,只见他神色认真地道:

    “当然最重要是,我希望姐姐幸福。”

    “如果他能给你——”

    作者有话要:  十九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