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新君继位一事终于敲定, 琅嬛也慢慢忙起来, 不着府里,常住在宫中。以她身份, 这原本是逾矩之事,可当朝之中,读书人以她为首,与苏卷冰所领的武将隐隐成对峙的局面。她若不出,文官难安。
黎父也气过了, 回过神来叮嘱她:“记住,牵着新君走上帝位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既然如此,她只能暂时抛下身份,入宫去主持继位大事。
这日,她去看新君。新君近日在学习礼乐,的孩子,还不到五岁, 学起东西来却是一板一眼,十分认真。她在窗畔下看着,并未进去。徐竟过来寻她,见她若有所思,也不扰,同她一起站在窗畔下看。
琅嬛回身,见是他,笑问:“怎么过来了?”
徐竟道:“大殿下今日启程离京, 大人不去送送吗?”
琅嬛摇头:“知道他会一路安好,那就没有去见的必要了。”她其实很不喜欢离别,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可是没办法,从今日起,她必须得面临一次痛过一次的离别。可她想任性躲避一次,至少有一次是一次。
徐竟隐隐明白她的心境,安慰道,“大殿下也会明白大人的。”
琅嬛一笑就罢,努嘴让他看殿内。新君睁着惺忪的眼,跪坐在案前,捧着卷宗在喃喃背。殿内侍者都瞧得清楚,新君明明困得不行,可仍然坚持着,就是不让自己睡过去。
“新君年纪,毅力不错。”徐竟恭声称赞。
琅嬛却笑着摇头。她之前偶尔听见从伺候新君的嬷嬷对新君,若是不在十日内背熟卷宗上的礼仪,就要挨板子吃。
大概是从不受宠,生母又去了,不在身边,养得新君怯怯的,下人一句唬人的话也能叫他受惊。
琅嬛谈起这件事,徐竟听得心惊,道:“竟有如此刁奴,胆敢不尊未来君王?”
“那嬷嬷自持是殿下身边人,有恃无恐罢了。”琅嬛倒不在意,只是感叹,“对于一个孩子来,他大约还不能理解做帝王有什么意义。”
徐竟道:“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她道,“新君长大也要十余年,他能做一个好君王吗?”她知道今日的选择,全为私心,是为她与苏卷冰的私情。她不知道,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大人…”徐竟欲言又止。
琅嬛看他一眼,明白他的担心。她名头上虽为辅臣,但实是权臣,新君一旦亲政收权,她将首当其冲。史书之上多少顾命大臣,最后落得个家败人亡的下场。
她为权臣,到底该不该期望他长大呢?
“放心。”最后琅嬛安慰他,“我非枭雄,何所为,何不所为,我都知道,不会去触犯。而且看殿下今日,日后也未必会是寡情薄意之君。”况有苏卷冰在,她反而能自保安全。
她心中才想到苏卷冰,就听徐竟“哦”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一事,但也似乎别有所指,告知她:“大人近日忙碌,坊间有些传闻,恐仍不知。”
她负手转身,下阶出殿,一边好奇问他:“何事?”
徐竟跟上她,“是与苏卷冰——苏大人相干的。”
琅嬛一愣,步子暂停住,“是我与……他?”
徐竟称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来,递给她。
当下三个出其大的字印在她眼中:
“将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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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嬛与徐竟告别,急匆匆往兵部去。
走在兵部,来往许多官见她,纷纷垂目见礼。她叫住一人来问,难抑怒气,“苏卷冰呢?”
那官吓住,忙给她指路:“苏大人在内室歇息——诶,黎大人,往右侧就是。”
她气势汹汹赶到内室,苏卷冰已经听闻她动静,上前来迎。他嬉皮笑脸,吩咐身边仆从:“都下去吧。”见她额角有薄汗,笑道,“怎么这样急?有什么事吩咐一声,我自会来找你的。”着执她手,往内堂去。
琅嬛甩开他的手,将那本书册扔到他怀中,“你究竟意欲何为?”
苏卷冰将书翻到正面,看清上面的字,“哦”一声,“这个呀。”他侧头看她,反问道,“你看了?觉得写得如何?”
不等她回答,他兀自絮叨着:“我嘱咐手下人去请了一位擅写戏剧的人,你看看,他文笔是否贴切?我还特意告诉过他,用字不能太生涩,得教人清楚易懂。”
见他承认,琅嬛气不一处来,“你编排出这样一本书来,到底是想做什么?”这书中写他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甚至连那时峭壁前拥吻也尽数写了进去,她看了真是羞得,恨不得不生这双眼睛。
“哪里是编排?”苏卷冰回答她,“不过,你怒气冲冲而来,是因为不愿意与我牵扯在一起吗?”
琅嬛羞极,“谁要与你——”她话到半途,见苏卷冰目色一暗,一副心翼翼、委屈怯懦的模样,心头不由一软,放轻声音道:“你让人将书中情节写成那样,让我日后如何与同僚相见?”
苏卷冰犹自委屈:“书中尽是事实。”
他不提还好,一提琅嬛的火气又上来了。她抓过他手中的书,翻到一页,指给他看:“这里,‘舒与李时任直阁事,常会于文渊阁藏书楼’。”她抬头看他,羞恼道,“当时,我何曾与你在藏书楼相会过?”
得倒像她一早与他私相授受一般。
苏卷冰摸摸鼻头,回想道:“只是当时你未有意,不曾记得。”
琅嬛轻哼一声,道:“若是偶然撞见,岂可用‘会于’二字?再者,这之后两句,什么‘切切情意难述’、‘惹得相思飞绪’——真是胡言乱语!”
她又飞快的翻书,找到一处给他指出:“还有这里,‘一番调笑,空搔得两心扑通’——当真是胡八道!”她红着脸,辩言道:“当初不过只是一时无聊,涂墨在你眉上,作弄你而已。你…你非要写得这样暧昧不清吗?”
苏卷冰老实道:“我那时真的……”
琅嬛才不听他解释,又刷刷的翻书,给他看:“还有这儿,抢婚一事与我何干?你明明是自己不愿意,非要涉及到我!还有这一句,‘争是天无情,地无情,偏生得两个男儿,情意无处归’。哼!真是瞎三话四——我何时在林府就对你倾心了?你就惯会颠倒是非,一派胡言。”
苏卷冰低低一笑,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在她耳边轻语:“那你是何时倾心于我的?”
琅嬛红着脸不答话,苏卷冰也不管,自顾问道:“是三千里相送?还是狱中相见?还是送你四年礼物,还是——那日在郈,城门之下,我护着你时?”
琅嬛掐他手臂,止他再。
“啊痛痛!”苏卷冰轻嘶一声,琅嬛却知他底细,她又不是惯用武的人,手上的气力哪里能让他吃痛?不过就是他强扮委屈的老把戏。她嘴上轻哼,手上气力不放松,继续狠狠掐他。
“真是狠心的人呐。”苏卷冰咕哝。
琅嬛冷笑:“也比厚脸皮的人要好。”
苏卷冰摆正脸色,认真道:“或许你觉得我是在胡闹,但此书中,我一片拳拳之情,你至少不应该躲避。”
琅嬛一愣,又听苏卷冰道,“新君未来如何,你我都不能预知。但我们年龄比他大许多,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尚可以保证权不旁落。可是再之后呢?新君正值壮年,而你我皆老了。到了那时,很多事情我都不能控制,比如旁人会怎样看待你我?我们还是一生之敌吗?这些,我没办法掌控,都由新君去书写了。”
琅嬛不解:“那又如何?”
她不在乎后人如何言,而他也不是在乎后人评的人。
苏卷冰道:“我不想日后史书之上,我与你只是仇敌——”他垂眸,“亦不想我三千里相送,被后人写成三千里提防……更不想这携手共进,被后人以为只是为着利益!”
琅嬛叹道:“何须后人以为。”
大概除了贴近她的人,旁人都以为他与她合作,只是为了共同利益。不,就连父亲,也都更多的以为她是在为黎家考虑,所以不顾名声,与苏卷冰缠在一块去。
其实不对。她这一次,真的只是自私为自己。就像十九的,他在为她和他之间谋一个出路,一个不用你死我活的出路。
他既然敢,那她哪里会不应呢?
琅嬛苦笑:“这也不是没有好处。”骗过天下人,以为他们仍是一生之敌,那么新君心安,他们彼此的性命,也牵涉到一起,令新君一党不敢妄动。
苏卷冰却摇头,振振道:“即使有好处,也不该拿情感来换。于我而言,这一段感情,我决不能忍受被篡改、掩藏以及诋毁!”
琅嬛不由发怔。这段感情,他远比她要认真得多。
苏卷冰又道,声音中难得带了些无可奈何:“我知道,这书出市,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看热闹,那些有牵涉的人,大多还是认为是我恬不知耻,偏要扯上你的名声,和你纠缠在一起。但即使是这样,这件事情我还是做了,哪怕百年之后消迹,哪怕它沦落为野史,这一段真情,也该教别人知道。”
琅嬛伸手环住他,额头抵在他下巴,她闷声道:“我知道。”
苏卷冰“嗯”道:“可是我不满足。”
“我要全天下都知道。”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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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得孩子气十足,逗得琅嬛忍不住笑起来。
琅嬛撑手稍稍离了他,仰头看他:“可是该做的戏,还是要做好。”
苏卷冰闻言,神情一晦,又听琅嬛道,“只是这情,倒也没有掩藏的必要。你我清白磊落,不用去管旁人背后嚼舌根。”
苏卷冰眼中一亮,执她手问:“当真?”
因先帝授意,如今文武对峙严重,这令得他与她,也自站到对立面去。她得没错,这不是没有好处,文武对峙,她与他对峙,这才能教旁人放心,也不易引起新君的忌惮。
琅嬛应他:“虽有情,但你我也无法守一处。”
到这儿,她难免又一阵苦笑:“这倒不必做戏给人看了。”
这是一早的局面。和他当时请旨流放她一样的局面。
不用你死我活,但也没法一处相依。他们啊,终究还是活在世俗眼中,不能只教各自痛快。
这他理得,她也理得。
他开口:“还有几日?”
她默算,然后回答他:“五日。”
三日之后新君继位,五日之后,他赴边关迎敌。
此生,此生……
琅嬛忽然一笑,“这书不如改名叫《将相诀》。”
诀,诀别。
从一开始,他与她,就只有这一条归路。
他失神,看着她。她唯有笑,强自笑,
“待新君继位,你为将,我为相,此生将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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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卷冰眼中泛泪。
多么不公平呀。
为安君心,为安天下人心,他与她,一别之后就再不能相见。
作者有话要: 本书进入倒数~
再简单解释一下,目前天下人只以为是苏卷冰肖想琅嬛,所以苏卷冰写书将琅嬛牵扯进去的时候,徐竟特意前去提醒琅嬛,因为就连徐竟也不认为琅嬛是喜欢的苏卷冰的。
此书也算是苏卷冰的动情史吧哈哈哈,下下章开始番外,将前面一笔带过的先交代清楚,然后进入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