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景良时难再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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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邾历一百七十三年九月二十五这日, 新君继位, 大赦天下。

    新君年幼,遵先帝旨意拜九门提督郭鸿为顾命大臣。郭大人思索当前形势, 禀过新君之后,特敕黎家长女为相,辅佐朝纲,又使时任指挥使的苏卷冰为将,择日发兵边疆, 讨伐郕国。

    .

    太和殿内。

    苏卷冰着紫服肃然而站,服上纹着径五寸独科花,彰显他此时一品武将的身份。他却似乎不上心,频频外望。

    琅嬛还未携新君而来。

    苏父站至他身侧,见状蔑笑一声:“陛下祭祖大事,你竟就甩手不干了!”语气中颇有些埋怨他,但又拿他无可奈何。

    这也的确该他怨的。新君继位之前,照例先要去太庙祭告先祖, 再于太和殿登基,受众臣礼拜。可如今携新君前去太庙祭祖的是琅嬛与郭鸿,全与他苏家无关。

    苏父见他不理会,只得压低声音,声道:“你在这里站着顶什么用?”他环视殿内众臣,皆屏气而立,以苏卷冰为尊,不由叹道, “在他们面前树立威信,哪里及得上去陛下跟前献殷勤?”

    苏父很焦心:“不要忘了,你后日就将启程去边,今生何时能归来,尚不能知!这时候就该去陛下跟前伺候着,讨个面熟,不然日后——”

    苏卷冰闻言收回目光,看向苏父,面上还是恭敬的,出来的话却丝毫不给情面。他,“父亲只是在为自己考虑吧?”反正他将离,此生都不会回来,而苏家还留在京中,需要仰仗君王鼻息。他这话一出,苏父面色顿时一变,苏卷冰随意笑起来,但还是作解释道,“新君还是孩子,一日两日,哪里记得住孩儿?既然如此,那不如送个人情给郭大人。”他这是给苏父顺梯下,再者,琅嬛为文,郭大人为武,有一文一武陪同陛下去祭祖便够。他实在厌烦那些烦琐的礼节。

    忽有宦扬声禀告:“陛下到——”

    殿中众臣皆躬身而迎,苏卷冰也忙转首看向殿外。

    .

    当先一片深紫缎出现。琅嬛手牵新君入殿来。

    她肃容,一步一步牵着新君往殿中去,众官纷纷跪拜。他在尽头处等她,放佛她一步一步是为他而来。

    他不由带了笑,琅嬛与他目光一交而过,唇角也染上笑意。

    一擦身,她走过他,领着新君在龙椅上坐下。

    新君惴惴不安,她低言安慰,随后,步却退回龙椅之下,与他并肩。

    宦尖声道:“拜——”

    苏卷冰与琅嬛跪下,与众官齐呼:“吾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

    他趁着众官俯拜之时,握住近在咫尺的她的手。他压着声音,声道:“你看,这像不像拜堂?”

    她所着紫服之上也纹着径五寸独科花,与他一样。这样看来,倒真像是夫妻拜天地,拜君王。

    琅嬛听他乱讲,不由嗔怒,低斥道:“这什么场合,哪里容你胡来?”

    他们的声音掩在众官贺辞之下,除了彼此,没人听见。但由是如此,琅嬛也急出一手汗,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苏卷冰有感,抬眼笑看她,又很快紧紧握了一握。

    身后宦代君道:“起——”

    他终于松了她的手,站起身来。琅嬛敛容,收手于袖中,亦站起身,只是双耳飞红,怎么也消不下去。

    苏卷冰目光沉溺在她耳垂之上,她总是这样,一害羞,先红耳朵,又偏偏要做出正襟之态。他低笑一声,那时也是这样。他才知她身世,狂喜之下难免冒犯,她明明察觉到,羞色都染到耳根子去了,却还板着脸训他。但她大概不知道,那天夜里,彼此望月而归之后,他又悄悄潜出去,夜嚎登山,等观日出。狂喜到那种境界,连酒都助不了兴,唯有与天地共享此乐。

    可这话哪能跟她提及?他自己都尚觉臊皮,他可是堂堂大将军,一边嚎叫一边登山,实是野人所为。他不敢,怕她看轻。

    他径自思忆,浑然不顾身遭,但忽见她转目看向自己,蹙眉不语。

    他回过神来,才听见宦在唤自己。

    见他回神,宦笑道:“苏大人,陛下叫您呢。”

    他抬头去看殿中龙椅,陛下坐在椅中正看他,见他看去,也不躲避。他心中轻笑,五岁大的孩子,双脚尚不能够地,这君王威仪倒是摆得不错。大概是近日常待在她身边,学会她的装腔作势。心里再怎样害怕,都不摆在面上,叫人看见。

    他躬身,问:“不知陛下叫臣何事?”

    新君稚声问他:“你这么老盯着黎姊姊看?”

    殿上众官皆哗然。

    那些坊间传言他们也都听过,这时候见新君童言无忌,公然点出来,忙低下头去,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

    琅嬛面上一红,当先上前,抬袖回答:“陛下,此言不妥。”

    新君却好奇,继续问苏卷冰:“是因为姊姊好看吗?”

    琅嬛一怔,苏卷冰已然带笑回他:“陛下所言极是,她很好看。”

    新君见有人赞同自己的法,忙乐呼呼笑起来,“姊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苏卷冰由着话头,也道:“她也是臣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话能是在朝堂之上的吗?陛下年幼不知事,不足怪,但苏卷冰呢!他分明是故意的!琅嬛羞得只恨不能躲开去。这俩君臣,这俩君臣!真是胡闹!

    “咳—咳—咳”

    “咳咳—”

    “咳!”

    殿上忽有咳嗽声,此起彼伏,引得新君转移了注意力,问他们:“几位老大人,你们嗓子不舒服吗?”

    琅嬛余光看见,三人中郭大人上前回答:“臣等无事,劳陛下关心。”

    “哦。”新君点点头,一问就罢。但他记起前事,目光又往苏卷冰看去,似乎要继续问什么话。

    黎父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问宦:“陛下登基之礼已完成了吧?”之前祭了祖,适才又宣读完圣旨,大概流程已经走完。

    宦一愣,下意识先去看琅嬛。琅嬛在心中暗揣,再不结束,不知这俩君臣又会弄出什么意外来,她思索流程,并无纰漏,便向官颔首示意。

    宦见状,忙清嗓宣布:“事毕,众官退朝——”

    .

    琅嬛落在最后出殿。苏卷冰慢慢吞吞在走,磨磨蹭蹭终于等到与她并肩。

    “哼!”琅嬛一声冷笑,加快步子往前去。

    苏卷冰紧跟着他,一叠声问,“怎么又气了?”

    琅嬛见四下人少,压低声音斥道:“你将朝堂当作什么地方了?”

    最先在众官参拜之时,跟她什么像是拜堂。这话是能这样的吗?自古以来,能在太和殿拜堂的,除了帝后,还能有谁?他这话要是落在有心人耳中,不知道会酿成什么大祸!

    苏卷冰见她眼色,猜出她所气为何,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赶紧先意道个歉,哄她:“都怪我,是我不好。”

    他这模样,琅嬛又如何不知道他只是在哄她?只怕他一点也没放心上。琅嬛不免气愤,怨他不知收敛,袖子狠狠摆开,愤懑而去。

    苏卷冰还要跟上,忽听郭大人在身后叫他,只好停住步子,转身问:“郭大人?”

    郭大人是旧识了,虽然之前因立新君差点撕破脸面,但现在既然相安无事,当然还是要笑面相迎。

    郭大人走上来与他同行,先问军事,再问朝中事,苏卷冰一一答了,话间,两人走到宫门,郭大人略一踌躇,还是问出来:“你与黎家那孩子——?”

    苏卷冰一笑:“想当初,还是郭大人撮合呢。”

    郭大人一愣,“我何时……”他蓦然想起来,“莫不是……”

    苏卷冰笑得欠揍:“正是那时!到这儿,还得感谢郭大人呢。”他合手一礼,随后不管郭大人反应,径自扬长而去。

    留郭大人在宫门处暗自悔恨,“我当时没事干,约他们二人对弈作甚!”

    良久后,郭大人终于接受事实,自我安慰一笑:“我倒算是他二人的媒人,只盼此后他们依言顾念百姓,别携手掀翻了这天下才是。”

    “只是,我家那丫头,看来是没戏咯。”郭大人摇摇头,无比凄凉的回府了。

    .

    却另一边,琅嬛与父亲回得府去,琅嬛忙了这几日,累得很,这会儿终于尘埃落定,她心神一松,与黎晟告辞,就想先回房中休息。

    黎晟黑着脸叫住她:“你跟我来书房。”

    琅嬛不明所以,跟着他去了书房。黎晟坐在太师椅上,马着脸问她:“听你尽让兵权给苏卷冰?”提到苏卷冰,黎晟就想起殿中之事,气不一处来,“你与苏家那子,到底怎么回事?”

    琅嬛心中暗叹一口气,老老实实跟他交代。

    黎晟听完她,皱眉道:“他那样的人,哪里值当你喜欢?”

    “爹!”琅嬛反口问他,“爹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

    她语气急促冲撞,令黎晟不由一愣,她这十几年来可从未用如此语气顶撞过他。如今为了一个仇敌之子,她竟然——

    黎晟薄怒道:“这是你该同父亲的话吗?”

    琅嬛放缓语气:“爹!”

    黎晟揉揉眉心,劝她:“如今什么局势,哪里容得了你们儿女情长?再,后日苏家那子就要启程去边疆迎敌,是生是死,目前还孰不可知。不他战死沙场,单只他命好,死不了,日后回京来与你夺权,你当如何?你为相,他为将,自古将相难和,更别因先帝之策,现在朝中文武分立,你与他如何能在一起?况且到时候你年老,他若弃你,你又当如何?”

    黎晟语重心长:“情之一字,向来是女子吃亏多些,你要慎重,考虑万全。”黎晟起身,拍拍她的肩,“徐竟不就很好?为什么不是他,单单就是那苏卷冰?”

    琅嬛苦笑:“爹,那为什么您会选择娘,而不是其他女人?”情事,哪里能由得人清楚?她低声道,“女儿也犹疑过。可是流放那会儿,女儿在河边被人追杀,爹娘不在,瑶草白蘋也不在,我一个人逃,使劲往山中逃,那时候真觉得没有希望,大概唯有一死才可以解脱。爹,女儿不孝,本不该做那般想法,可是在那样的险境中,我又丝毫不会武艺,逃到峭壁之前,脚崴了,连寻死都做不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琅嬛抬起头,眼中湿漉漉的,“他来了。”

    她轻声重复,

    “幸亏他来了。”

    .

    “爹爹,”她喟叹,“女儿也只是一个寻常人,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黎晟看着她,良久后一叹,“为父即使选择了你娘,也没办法只她一人啊!”他负手背过身去,“当初你娘难产坏了身子,不能再生育,而我为得子,听从了族长之意,收妾于房,害你娘当年暗中哭了多少回?琅嬛,你不知道,这男人啊,”他自嘲一笑,“又有谁是真的值得托付的?”

    黎晟道:“更不要,你与他什么处境?你能嫁给他吗?他就算愿意,苏家人呢?为父就算同意,黎家其他人呢?世仇世仇,从来不是着玩的,这些年来两家暗地里死了多少人,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琅嬛摇头,“爹,您多虑了,女儿从来没想过与他在一起。”

    这是奢望啊。她一向清醒,一向知道。

    黎晟一愣,“那你……”

    琅嬛失神:“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爹,早在之前,我与他就好了,他为将,一世不回,我为相,一生不出。”

    黎晟不可置信,“既然你有此觉悟,为何还要由得他纠缠上你?你这余生该如何,你考虑过没有?你你这样的算,难不成是想要为他守活寡?”

    “爹,”琅嬛回答他,目光坚定:“女儿可以忍受一世不与他相见,但这爱,我不想由得历史去掩盖。”

    “我爱他,该叫天下人都知晓。”

    他这段爱,他决不能忍受被篡改、掩藏以及诋毁。

    她终于明白,她也是一样的。

    她眼中有伤,但带着笑:“即使,没法在一起。”

    .

    黎晟拿她终归没有办法,板着脸训了几句,还是放她回去,也没再提她和苏卷冰的事情了。

    还是琅嬛知他意,先解释起先他所问,“爹爹,女儿尽让兵权与他,是有考量在的。”

    黎晟抬眼看她。

    她细细解释:“如今除我黎家,与他苏家,还有郭大人这派,他手持先帝旨意,为顾命大臣,与皇亲走得近。我让武与苏卷冰,在京中就没有武力可以直接威胁到陛下,郭大人一派自可放心。”

    黎晟轻哼一声,现在怎么听苏卷冰的名字,怎么不舒心。

    琅嬛又道:“即使女儿手中无兵权,但有苏卷冰在一日,女儿便可一日无忧,不需担心性命不保。一是因为郭大人一派尚需要女儿来与苏卷冰制衡,二是,他不会眼睁睁见我被人杀死。”琅嬛笑,“所以爹,有他在,即使是在远方,女儿这一生也无虑了。”

    最后她叹,“我和他的爱,到了现在,大概就剩彼此守护吧。”

    黎晟不信,“他会甘心放弃京中的权力,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边疆那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会。”琅嬛坚定的道,“因为他信我。”

    黎晟默言。

    琅嬛道:“他知道,只要他不反,我就绝对不会让京中那些笔杆子朝向他。”

    百年前的惨剧,绝对不会再发生。

    .

    琅嬛离开书房,独身一人走在廊上,还有两日,只剩两日,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一下子心中有些慌,步子一转,想要出府去找他,可还是按捺住了。

    不如从现在开始习惯?

    她在府中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最后随便在阶前坐下。

    哎——

    她叹气。

    然后抬眼目之所及,看见路旁植一丛的芍药。

    芍药,别名将离。

    将离,将离,连这花都知道他将离。

    可是这是九月,哪里来得芍药?

    难不成是老天故意捉弄她,要看她失态?

    琅嬛心中一气,孩子气一般走过去拔掉一朵,拿在手中看,竟是假花。

    “好好的种什么芍药!”她不愤,心中怨那些不长眼的仆从,手中扔掉这一朵,又伸手去拔其他几朵。统统拔掉!

    黎夫人的声音响在身后,“琅嬛,你在做什么?”

    琅嬛一愣,将假花扔在草丛中,回首迎黎夫人,面上已不见丝毫情绪。她笑问,手中也搀扶上,“娘,您怎么在这儿?”

    “特意来寻你。”黎夫人将怀中包裹塞给她,琅嬛奇怪,接在手中看,问她,“娘,这是什么?”

    黎夫人道:“去找苏家那孩子吧。”

    琅嬛一怔:“娘?”

    “为娘刚刚去信给他,如他能放弃手中权势,不顾一切带你离开,护你周全,那么今日午时,城外青山寺,你会去见他。”黎夫人道,“琅嬛,这是娘替你收拾的行囊,不要再管什么黎家,不要再什么管天下,去见他,跟他走吧!”

    黎夫人推她往后门走,“去吧!”

    琅嬛被她推得踉跄,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在后门处。白蘋牵了马等在那里,她徒然醒过神,只要她骑上这匹马,去往城外青山寺,她就能与他在一起了。

    黎夫人催她上马:“快去!”

    琅嬛怔怔走到马前,白蘋牵缰绳给她,她接过,但始终没办法服自己上马。

    黎夫人急了,连声道:“快呀!”

    “娘。”

    琅嬛回首,泪流了满面,吓得黎夫人忙住了口。

    琅嬛将缰绳递给白蘋,慢慢一步一步走回府中。黎夫人叹口气,跟在她身边,握紧她的手,问道:“为什么?”

    “娘。”琅嬛哽咽,“我不能这么做。”

    黎夫人陪她一同哭,“为什么要考虑其他,为什么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与你爹在书房的话,娘都听见了,既然他是良人,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机会,得个和美的结局?什么天下?什么百姓?他们凭什么困住我女儿的一生?”

    琅嬛抬手擦了擦泪,又拿出巾帕心替黎夫人拭泪。她的声音还有些抖,但面容平静,已经恢复了以往神态。她替黎夫人拭完泪,转身仰头看天空,快至午时,看不到星星,但是她仍然仰头看着,轻声:“娘,有人将我与他比作天上始影、琯朗双星,这天下,我与他两相辉映,缺一不可。”

    她苦涩一笑,转过头看着黎夫人,“所以呢…”

    ……

    她嚅嚅,还是没能自己出那个残忍的事实。

    .

    琅嬛躲回了屋中,黎夫人红着眼在园中独坐。黎十九郎回府,被白蘋引着到园中,黎夫人见是他,温声问道:“信给到他手中了吗?”

    十九郎答:“侄子亲手交到他手中了。”

    黎夫人点点头。可是转念一想,信到了,人不去,也没有用。她一想到刚才琅嬛拿园中假花撒气,就觉心痛她。她明明那样不舍,却不让别人知道。

    她想起来,问十九:“你知道始影、琯朗双星吗?”她起刚才谈话,眉间忧愁。

    十九闻言,看向琅嬛屋子所在的方向,眼中怜惜,“侄子或许知道姐姐意思。她大概是想,双星两相辉映——”

    “但注定各在一方。”

    作者有话要:  快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