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文渊阁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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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老爷腆着脸去向陛下给自己庶子讨了个文渊阁直阁事的官。

    临应卯那天, 他特意将庶子叫去书房, 神态严肃的问:“你可知为父为何要让你去文渊阁那地方吗?”

    苏卷冰恭敬道:“孩儿听大哥,黎家那人也在文渊阁任事, 想必父亲是想让孩儿早早警惕,以备不患。”

    苏老爷道:“不错。黎未那子年纪虽,但真才实学却是有的。而且我俩家堪为一生之敌,日后你迟早是要与他一决胜负的,今日让你早些看清对手, 你也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是不是那桶水,够不够做他的敌人。”

    一别三年,苏老爷完全忘了雨夜那日发生的事。

    可是苏卷冰却没有忘记。他记得清楚,三年前,他在马车下仰望,求他回顾,而苏老爷却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笑他不自量力。如今三年过去, 他已经来到了苏老爷的面前。他在袖中暗暗握紧了双拳,面上依然恭敬:“是,父亲。”

    再给他几年时间,到时候,他要这苏家上下尽俯身于他脚下!

    但他先俯身,告退,“孩儿入宫去了。”

    .

    文渊阁的日常于苏卷冰而言十分无聊。他倒是比较期待每日下值后的酒巡,只是这分寸他得把握好, 既不能让苏老爷苏夫人见他纨绔,从而对他失去期望…但又不能不去,平白落了族里子弟的面子,叫他们难堪,进而排挤他。

    一般来,但凡是大少爷请他去喝酒,他都会去的。

    这一晚也是如此。他赴完大少爷的宴请再回府时,更鼓已经敲过三回了。侍从烧了水伺候他洗浴,他倦怠得很,坐在水中慢慢睡过去,竟然梦见了娘。

    一片白光里,娘远远站在那里,任他怎样呼唤都不曾转过身回头看他。幼时的他惶然,跌跌撞撞伸手向娘跑去,可是没有用,娘永远在前方,他追不到,甚至连娘的一角衣袖都触不到。

    他一直追一直追,从孩子模样渐渐追成了现在的样子。然而太无望。他慢慢停下脚步,看着那个身影,不愿再作徒劳的事情。

    娘却忽然回了头,看着他,难得的笑了,是他从未见的温柔。

    “冰儿,以后为你自己活下去。”

    .

    几个时辰后,苏卷冰托着宿醉的脑袋入宫应值。

    苏繁见他精神不济,趁着给他送茶提神的间隙,笑着声问:“叔,昨夜战了几人呀?”

    还不待苏卷冰有什么反应,下首正练字的徐竟听到,面色不由冷了冷,瞧向他们叔侄二人的眼神愈发不屑。他似乎生怕与苏卷冰二人离得太近,牵扯到这些不堪,忙起身另寻了一个空位子坐下,继续练他的字。

    苏卷冰没精神的挥手撵苏繁走,“别污了人高雅的耳朵。”他自己也起身,往书阁去。苏繁在他身后声问,“叔,干什么去啊?”

    他回:“看书去!”

    这个时候正是清,一大早的,书阁还没什么人。他随手挑本书,又选了个清净的角落,躺下遮面就睡。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但他醒来一回想,也没做什么梦。他取下覆在面上的书,窗格外有细微的光透进来,在他眼上,一时竟睁不开眼。等他慢慢适应了,再看天色,也是该到下值的时辰了。他便起身,用书掸掸衣袖的灰,算经过书柜时顺便将书还了去。

    却不曾想那个书柜前站了个人,只是逆着光,他看不清服色,不知是谁。但能进这藏书阁的,不是官员就是宦臣。他静静藏在隐蔽处,看那人一会儿踮脚,一会儿俯身,似乎在翻找什么…那人渐渐有些急躁了,但他不知怎的,看在眼中竟觉有趣得很。

    他终于上前,问那人:“这位大人,不知在找什么?”先尊一声大人总不为过。

    那人转过身来,一如冬日桃花的绝世容颜印在他眼中——他惊诧之下,不免怔愣在原地。随后他脑中最先冒出的念头竟是,这位黎大人见是他,一定又会给他冷脸色了吧。这位黎大人和那位徐大人不愧是常待在一处的,轻蔑不屑的表情都可谓是端的出神入化。

    可这一次黎大人没有先上来就冷嘲热讽。他一眼先看见他手中拿着的书,轻吁一口气,指指那书,笑问他,“这书,这位大人可看完了?”

    “嗯……”他难得的和颜悦色,使苏卷冰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太好了。”黎大人道,“本官找这书找了许久,原来是先被大人借走了。”

    着,他向他伸出了手,

    “大人既然看完了…”

    苏卷冰回过神来,将书递上去,轻声道,“请。”

    黎大人接在手中,向他道一声谢,就要与他擦肩而过。哪里知道书柜之间狭窄得很,苏卷冰又挡在正中,黎大人要经过他,难免要挤一挤。

    “这位大人,请让一让。”他个头只矮他一拳,两人这时候又挨得近,彼此的气息都能清晰的感觉到。而这句话时他恰好抬起头看他,亮晶晶的双眼带笑直撞进他眼里。苏卷冰呼吸一促,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大步。

    黎大人再道一声谢,往书柜深处再去寻书了。谁知他走到尽头,忽然停了步子,回头笑对他道,“这位大人,饮酒伤身,以后还是少喝一些吧。”

    .

    之后一段时间,苏卷冰倒是没有再踏入书阁去,在文渊阁中,也不曾与黎未撞面。

    直到后来一日,他受苏夫人所托,去书阁借一本书。当时时辰也晚了,他一时寻不到书童替他找书,只好自己上场,一个一个书柜慢慢找。

    他找到第五个书柜时,一不留神,忽然和一个人撞在了一处,只听那人惊呼一声,衣袖一带,柜上的书似是就要被他全带到地上去。

    苏卷冰当即伸手去拦,拦住了大半,可是还有些没截住,纷纷落到地上。

    那人弯身去拾,将捡到的书按序在柜上放好。等他先安置好那些书,苏卷冰再将落在他脚下的那本捡起来,递给他。

    “多谢。”那人抬起眼来看他一眼,很快又垂眼,转身去放书。

    苏卷冰看清他的模样,心底又咯噔一下,他想,这次总该认出来了吧?

    可惜没有。

    黎大人摆好书,回过头看着他,笑问,“这位大人在寻书吗?”

    “唔…”

    看来他连上次那个醉酒的人都忘了。

    苏卷冰忍不住疑惑,贵人都爱忘事吗?

    “啊,是什么书?”黎大人很有兴致,“本官常来这书阁,不定知道那书放在何处。”

    苏卷冰跟他书名,黎大人作思索状,带着他往里走,一边道,“这书我记得是放在那儿的…”

    饶了好几个圈,黎大人终于停在一处书柜前,俯身帮他拿书。

    “喏。”他找到,递给他,“这书藏得隐蔽,书童也不知又去哪儿偷懒了,大人真要自己找,恐怕一时半儿找不到。”

    苏卷冰接过,跟他道谢。黎大人称不必,“该是我来道谢才对。”他偏头去看窗外的天色,黄昏云爬上窗棂,似乎要将瑰丽带进这书阁来。

    黎大人回头看他,道:“不早了,大人先回去吧。”着,他先与他作别,径直往窗边去。

    苏卷冰却未走,他手中摩挲着那本书,目光追随他往窗边去。

    “啪”一声轻响,黎大人关了窗,将那片瑰丽驱逐了出去,留阁内一片黑暗。

    .

    再后来,苏卷冰有意无意总要去书阁蹭一蹭清闲。时日一长,他算是总结出了黎大人去书阁的规律:朝中不忙时,那位黎大人每日临下朝前总会去的;而朝中忙时,黎大人也会坚持隔日去书阁借书来看。

    他想,难怪会被称为读书人之首,这看书的量,的确挺惊人的。

    左右他无事,他就偶尔也去翻一翻他看过的书,但抵不过“子乎者也”的枯燥,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清净的地方呼呼大睡。

    黎大人有时候会跟徐竟徐大人一起来,他们谈论书,也谈论朝中局势。有一次徐大人到苏家,黎大人想了想,突然拍脑袋问:“许久不见那个庶子,他怎么样了?”

    徐大人老实,跟他:“那人上次宿醉来应卯,半途就不见了人影。想必早退了。”

    黎大人闻言摇头,言语中颇为不屑,“我前日偶然听到郭大人夸赞他,什么谨慎、有君子之态,我还以为那次席间是我看走了眼,原来不是…哼,风流花下死,苏家人惯是这幅德行!”

    苏卷冰一直靠在角落听墙角,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这两位,议人长短的时候能不能先清一下场?他们口中“风流花下死”的苏家人,还在这里呢。

    就在苏卷冰在心中声叨叨“都听见啦”的同时,黎大人与徐大人谈论的话题已经换了一个。

    苏卷冰竖起耳朵去听,他们是在千年前一桩旧事。

    徐大人先发表自己的看法:“史书上记载,那摄政王把持朝纲数年,压得贵族敢怒不敢言…我原以为就是个狂妄自大、不尊礼教之人。可是前日看了大人给我推荐的那本书,若无杜撰,那他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是礼教束缚,终不能使他如愿。”

    黎大人似乎持不同观点:“依我看来,那人就是个知武不知文的莽夫。”

    徐大人虚心请教:“大人何出此言?”

    黎大人道:“你也了礼教束缚,他为摄政王又怎会不清楚?可是他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请娶太后,他情深也对,可他实在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难道不曾想过结果如何吗?纵使他许诺还政解兵,并承诺余生会远离朝堂,但他有考虑过在深宫的那位太后吗?我看皇后纪中记载,那位太后原籍只是江南一户家之女,性情极是温和,只因着平衡各方势力,机缘巧合之下才被选作了皇后,直到后来皇帝驾崩,她做了太后…可那人一道请旨,却将太后置于何地?一个女子,凭白被推到天下人眼前,不嫁,是为守礼,嫁,是为大义。你让一个呆在深宫这么多年,不争不抢的女子该如何抉择?”

    徐大人沉默半晌,道:“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嫁。”他想了想,问,“不过大人之前似乎对我所至情至性颇不以为然,这又是何故?”

    黎大人解答道:“他有情,却置自己深爱的女人于万劫不复,他有义,却因一己私情放弃追随自己数年的手下。所以我才他不过只是一个莽夫,纵使大权在握多年,也放不开眼界。更何况,最后他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阻不了她自刎而死;也护不了自己周全,死后还被皇帝挖坟泄愤……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堪一提。”

    徐大人好奇问他道:“若是大人,大人会如何做?”

    “若是我?”黎大人想了想,“若是我,要么不去招惹,我自做我的摄政王,她去做她的太后,此生互不干涉,但只要有我在一日,总要教她过得舒心快活。”

    “要么呢?”徐大人追问。

    苏卷冰此时也忙直起了身。他读过这段历史,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之前只觉那摄政王愚不可及,未思索过多。但听今日黎大人谈起,许多看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他也想知道,如果是他,他会怎样做。

    黎大人没有过多停顿,很快继续道:“要么,我江山与女人都要。”

    徐大人震惊:“大人是……篡权?”

    黎大人点头:“依他权势,不是不可能。当然,我只是这样一,我到底不是他…所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甘愿放弃权势,却又执意要去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难道他不知道,若是手中没有武器,他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吗?”

    徐大人叹口气:“我细想大人所,的确不无道理。”

    黎大人道:“不过他最后落得个心爱的女人在嫁给自己当天就自刎死于自己面前的下场,也是可怜。”

    徐大人又问:“依大人看,那位太后是否真与那摄政王有情呢?”

    他这一问,让黎大人沉默了很久,才道,“应该是有的。我记得书中写,她是嫁他为妻,行完天地之礼之后才自刎而死的……若是感觉受辱,她大可挑另外的时间自刎…”

    他话到这儿,忽然一笑,颇有些感慨,“谁知道呢。千年前的一桩野史,传到今日,还留了多少它本来的面目呢?”黎大人从书柜中取下一本书,“好了,先回吧。近日朝中颇忙,我又快要出使了……”他与徐大人一路聊着,一路出了书阁。

    苏卷冰从阴影中现出身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原来,他也是和他作一般想的。

    作者有话要:  心心念念的文渊阁相处写出来啦~

    最开始构思这个文的时候,就是去年去故宫文渊阁,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女扮男装在文渊阁应值会怎样2333然后就有了一个女扮男装的故事~

    这对于苏卷冰来,应该是人生中最安静的一个时期了。

    另外,本篇番外中涉及剧透《一卷》里第二个故事,不过也没什么关系,等我去写第二个时,估计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