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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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妃,您收拾好了吗?”
殿门外传来玉芝嬷嬷温和地问询,同时那扇雕花朱漆木门前依稀可瞧见晃动着人影。
李妩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后背也惊出一身冷汗,她这副衣衫不整泪痕斑斑的模样若是叫玉芝嬷嬷看见,这个除夕她也不必过了,直接投身太液池死了干净。
“陛下”犹如受惊的兔子,她看向身前男人卑微哀求:“求你。”
裴青玄听得外头的动静也蹙了眉,再看她泪湿的悲伤面颊,黑眸轻眯,到底松开掌中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腰上一松,李妩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些,然而外头已然传来推门声,以及玉芝嬷嬷的催促:“世子妃,世子妃?”
“嬷嬷,我在呢。”
李妩强压下哭腔,提声应道:“还得劳烦你再等一会儿,那酱汁弄到衣裳里,我方才擦了好半晌。不过也快了,我系好外衫就出去。”
她边边系着里衣带子,伸去拿外衫时,见裴青玄仍站在朱漆主子旁,非但不寻个地方躲藏,甚至还环抱双臂好整以暇看着她穿衣。
李妩心下忿忿,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将他往窗牖旁逶逶垂下的檀黄色幔帘推去。
裴青玄一个不察,倒真叫她推动两步。
“夫人还真是大胆,这个时候还能不慌不忙藏男人。”
裴青玄垂眸睇着她,压低的嗓音莫名透着几分沙哑:“难道从前有经验?”
李妩也顾不上与他争辩,她只知他的身量比这八尺紫檀屏风还要高,若不赶紧藏起来,玉芝嬷嬷一眼就能瞧见。
“今日除夕,外头那么多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陛下若真想闹出丑闻,大不了臣妇豁出这条命奉陪。”见他大半个甚至已站在帘后,李妩一扯着幔帘,神情冷静与他道:“我先随玉芝嬷嬷离去,还请陛下能顾全体面,晚两步再回宴上。”
言尽于此,李妩再不看他,放下幔帘将人遮得严实,转身就披上外衫,往屏风外走去。
当看到明亮开阔的殿中玉芝嬷嬷正垂首等待着,李妩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
稍定心虚,她不紧不慢抬理着领口,边从容迎上前:“是我不好,叫嬷嬷久等了。”
玉芝嬷嬷见她出来,轻笑道:“没等多久。倒是老奴险些以为要让世子妃等了呢。”
李妩眸光微动:“这话怎么?”
玉芝嬷嬷摇头叹了口气:“老奴本来在外好好候着,忽的前头两个太监起了争执,瞧着好似还要打起来。老奴便上前问了两句,嗬,原是为着管事的赏得一碟子糕点,这俩不知规矩的猴崽儿就吵嚷起来,斗得急赤白脸的。赶明儿老奴定要与刘总管,叫他好好管束这些猴崽儿,这大过年的,幸亏是老奴撞见了,若是冲撞了主子,有他们的板子吃。”
听到这话,李妩还有什么不懂。
玉芝嬷嬷年轻时就是个热心肠,最爱管事,她又无儿无女,上了年纪之后,便将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当做自家辈来看,能管就管,能帮就帮。
也正是因着她和太后都是乐善好施的菩萨性子,主仆俩进冷宫后,明里暗里不少宫人帮衬着,才叫身子骨不算强健的太后能够平安熬出冷宫。现下想来,也是种善因得善果。
只是没想到裴青玄竟利用玉芝嬷嬷的热心肠,来了这么一招调虎离山。
“世子妃?”
跟前的轻唤叫李妩回过神,抬眼就见玉芝嬷嬷满眼担忧地望着她:“你怎么瞧着魂不守舍的?眼睛也有些红,是才哭过?”
李妩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抬摸了下眼角,讪笑解释:“怪我不当心,上沾了些酱汁弄到了眼睛里,这才红了眼”
话音才落,静寂屏风后忽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李妩顿时毛骨悚然。
他竟然还敢发出声音,是真疯了吗?
玉芝嬷嬷也歪头朝屏风后看了看,蹙着眉头嘀咕:“世子妃,你可听到什么声没?”
“没没有。”李妩忙走上前,以身遮住玉芝嬷嬷探究的视线:“许是风声吧?今夜的风雪好似格外大。”
“是啊,今年这风雪起来后,就没消停过。都瑞雪兆丰年,陛下才将登基,只盼着明年真是个丰收好年头。”玉芝嬷嬷感叹一声,见李妩已然换上簇新的夕岚色裙衫,便道:“世子妃既已穿戴好,那便回宴上吧?”
“好。”李妩应下,只在离开之前,她低头嗅了下身上的气息,也不知道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亦或是真的沾染上了,总觉着一阵龙涎香的味。
乌眸于殿内环顾一圈,落到衣橱时停了一停。
她快步上前,打开衣橱,倒真叫她在里头寻到两个熏衣的香包。
虽香料微浓略显轻浮,好歹能遮掩一二。李妩也不客气,一齐拿了出来,从衣领到袖子仔仔细细蹭了一遍,末了又揣进了左右衣袖里。
玉芝嬷嬷看着她这举动,满眼不解:“世子妃,您这是?”
李妩轻笑:“酱汁洒在身上总感觉有股味儿,我祛祛味道。”
玉芝嬷嬷了然,颔首笑道:“世子妃还如从前一样爱洁净。”
李妩勉强笑笑,也不再多留,头也不回就随着玉芝嬷嬷离了这噩梦般的偏殿。
凛冽寒风从敞开的木门呼啸灌入殿中,烛火摇曳出长长暗影,皇帝单挑起檀黄色幔帘,缓步走出。
视线瞥过那套堆在桌边的脏污衣裙,两指捻起那件沾了些许污渍的里衣,送到鼻间。
贴身衣料还带着女子独特的清甜脂粉香,就如方才他俯首于她脖间啃咬时,那充满鼻息的馨暖。
爱洁净么?
攥着里衣的掌慢慢收紧,屏风边框打下的一道阴影恰好落在皇帝深邃的眉骨之上,将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一分为二。
光亮里的半张脸温润含笑,而另半张隐没于阴影中的脸庞,阴戾在不甘地恣意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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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之内笙歌曼舞,乐声靡靡,因着皇帝的离席,宴上众人放松不少,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这都去多久了。”赵氏眉尖紧蹙,瞥过楚明诚身侧的空位,又看着他面前剥了半碟的瓜子仁,语气不满:“换个衣衫而已,磨磨唧唧,真是不像话!”
楚明诚眉心紧了紧,压低声音:“母亲,阿妩换衣裳,您急什么呢?又不是现在就要出宫了,离宴会散去还要一段时辰呢。”
赵氏见他归,上剥瓜子的动作还是不停,愈发来气:“一天天就知道阿妩长阿妩短,堂堂一个国公世子,在她面前跟个奴才似的,你你,就不能拿出些男儿的气概?”
这样的话,楚明诚这两年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实在不明白,旁人都是盼着自家儿子儿媳夫妻美满,如何到了自家母亲这里,只恨不得夫妻俩反目成仇才好。
楚明诚垂下眼,并不算接这话。
赵氏见他又成了个锯嘴葫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忽而想到什么,不阴不阳道:“来也巧,你的宝贝心肝儿前脚刚离席,陛下后脚也离了席呢。”
话未尽,然而其中意思楚明诚怎会不知。
他拧起眉头,忍不住为妻子辩驳:“母亲,你怎可这般诬蔑阿妩!”
“啊呀呀,我什么了,怎么就诬蔑她了?”赵氏冷笑着,见儿子果然在意这点,一提就跳脚,自不会放过挑唆的会:“我劝你可看紧她一些,她啊,不是个安分的。当年她与陛下多好
的感情,陛下一失势,她转身就攀上了你这种爱慕虚荣得女人,当年既能攀你,保不齐又去攀更高的枝呢?”
“阿妩不是那样的人。”楚明诚扭过脸,默默垂下眼,盯着那碟瓜子仁,面色算不得好。
赵氏见状,心底蓦得有几分得意,眼角余光瞥见随玉芝嬷嬷一同进来的李妩,又敛了眼底笑意。
李妩与玉芝嬷嬷行了礼,便回到她自己的位置。
因着方才在偏殿的事,她心下还有些惴惴,待入座后,自也敏锐感觉到楚明诚的闷闷不乐。
“夫君,你怎么了?”她柔声道,稍顿,往正襟危坐的赵氏那里看了一眼:“母亲又你了?”
楚明诚缓了缓,再次抬头,一副没事人般朝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去了那样久,有点担心。”
李妩心跳快了两拍,望着他道:“有玉芝嬷嬷陪着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着,她将视线投向那碟瓜子仁,柔婉面颊浮现女孩的天真欢喜:“一会子功夫就剥了这样多,夫君可真好。”
楚明诚见她高兴,又看她进出都有太后身旁的嬷嬷陪着,便也不再胡思乱想,忙献宝似的将花瓣状的瓷碟挪到她跟前:“吃吧,吃不够我再给你剥。”
“好。”李妩再次朝他粲然一笑,而后一副欢喜模样吃起瓜子仁。
平素她爱吃的甜香瓜子仁,此刻吃到嘴里,却如同嚼腊。
想到锁骨上那被男人刻意啃咬过的痕迹,李妩垂下眼,心头暗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叫楚明诚发现端倪。
直到代表新年的鼓声一道又一道响起,这场除夕宫宴才在万紫千红的焰火里迎来了尾声。
宴会后半段,李妩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楚明诚在她身边着焰火多么绚烂壮丽,她也只敷衍着笑笑。
待到离开皇宫,回到国公府后院,那颗焦虑不安的心才得片刻缓息。
只是夜里入了床帷,楚明诚缠上身来,李妩又紧张起来,只推开他的,软了声音道:“今日实在有些累了”
想着现在的确有些晚了,楚明诚不疑有他,将人抱着怀中亲了一口,便阖眸睡去。
听着身侧传来夫君均匀平稳的呼吸,李妩睁开眼,盯着漆黑昏暗的床帐,又想起偏殿里发生的一切。
他分明是记恨上她了。
今日若不是玉芝嬷嬷及时打断,他打算对她做些什么?
那过分炽热的目光,如同蛰伏已久的野兽按住他掌下的猎物,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李妩越想越是心悸,整个人如同被置于油锅里煎熬般,心神难安。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再不是旧时的太子哥哥,他那样陌生,陌生到她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他还会有何举动。
各种猜测在脑中闪过,乱糟糟一团理不清的麻线般,直到东方鱼肚泛白,她才在强烈不安与极度疲累中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