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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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语声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全班都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话音一落,四周就炸裂一般掌声雷动。

    其实大多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起哄声,但看着面前这四个人在围观下面红耳赤的模样,佟语声忽然觉得解气得不行。

    他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被气进医务室就足够证明这件事对他的伤害,要是丝毫不加以反击,佟语声可真能被活活憋屈得要死。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他们真的去体验,光是佟语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这般要求,让他们感受一下相同的凝视和嘲笑,就足够让他们身临其境到社会性死亡了。

    大家此时对他们的嘲弄,完全不亚于方才对佟语声对指指点点,甚至多带了一些谴责和鄙夷,更是让他们几个坐立难安。

    一直等四周的声音下去,欣赏够了几个男孩窘迫的模样,佟语声才不疾不徐:“开个玩笑。”

    他不再看那几个少年,而是转身收拾起了桌上散落的药盒,一边缓缓开口道:

    “为难你们对我没什么好处,现在你们应该知道被开这种玩笑有多不好受了。”

    他的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气场其实很压人,话时,那四个犯事儿的一并低着头,半句话不敢吱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佟语声把书包拉链拉好,道,“这种没品的玩笑,下次不要开了。”

    完,他没在管那几个恨不得给他行大礼、感谢他不杀之恩的男生,又看了看课表,只剩下一节自习,便扭头对一边的老谢:

    “老师,我可以先回家调整一下吗?休息半天就好。”

    老谢忙不迭点头,还没问要不要送他回家,便对上了吴桥一灼热中带着渴求的目光,无奈叹气道:“那你们一起回去吧。”

    又一次踏上回家的路,佟语声此时的心情还算平稳,看着脚下青红相接的地砖,又开始忍不住主动开口聊起来:

    “jey,你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吴桥一接过他的书包背到身上,摇摇头,又想起自己正在训练口语,便字正腔圆地答道:“不知道。”

    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最开始就错过了案发现场,去医务室接人也是一脸懵懂,就连刚刚全程目击了赔礼道歉地全部流程,也完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佟语声脱口而出地想问“难道你都不好奇吗?”,但转而又怕自讨没趣,便自顾自地阐述了事情的原委。

    到底是写的,简单的事情经过佟语声的一番艺术加工,瞬间变成了一个跌宕刺激的短篇故事。

    但吴桥一只是安安静静走着,虽然在认真听,但自始至终他的情绪也没有任何波动,更没有半句关心他情绪和身体的话。

    直到佟语声完,他只是点点头,表示“已阅”。

    今天本就被折磨得十分脆弱敏感的佟语声,瞬间难过起来。

    他不再话,声儿疲倦地叹了口气。

    这是象征消极情绪的信号,吴桥一听到这声叹气,立刻顿住了步子,盯着他的表情看了半天,才紧张地问:“你不开心吗?”

    他的逻辑推断还是简单粗暴——生气、难过、失望统统归为不开心,到也确实不会猜错,却也永远得不出正确答案。

    佟语声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他来确实是有些勉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就不能偶尔关心关心我吗?”

    吴桥一彻底慌了神,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我我不会。”

    他不会,他生病了,所以他理应当不会的。

    佟语声站在原地看了他半天,直到看到这人眼底真实的慌张、不自信,才慢慢恢复了理智——

    这样要求一个情感障碍的患者,也实在是太胡搅蛮缠了。

    沉思片刻,深深的无力感还是把佟语声仅存的那一点无理取闹的心思,彻底掩埋了。

    路边短短的树影只够遮盖住佟语声一人,他看着阳光下惊慌无措的吴桥一,软下目光,安慰般伸出,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对不起,是我要求太过分了。”

    吴桥一只是垂丧着头,一直等他撤回了,才慢慢迈开步子,跟到他身后。

    疲惫不堪的佟语声完全不再想开口,而他一秒钟不话,吴桥一的恐慌就要更深一层。

    脑子里将佟语声刚才的事情经过颠来倒去地温故了好多遍,终于,吴桥一鼓起勇气尝试着问道:

    “你为什么要换药?”

    他应当是在努力尝试去学着“关心”了,但这话经过他严肃表情的过滤,就颇有一番刑讯逼供的意思。

    佟语声觉得无奈又好笑,便有些萎靡道:“因为之前的药太贵了,生病开销太大,我承担不起。”

    吴桥一又努力地分析起了句式,半秒后,他又问:“你缺钱吗?”

    佟语声几乎没有犹豫:“缺。”

    一听到这个答案,吴桥一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我不缺,我家有很多钱,我给你。”

    真诚又热烈,听得佟语声鼻子有些发酸,他笑着摇摇头:“那是你父母挣的钱,我不能用,我爸妈也很辛苦地工作,我写的补贴也可以挣点钱,自己动,丰衣足食,生活还是可以勉强继续的。”

    吴桥一看着佟语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又不话了。

    佟语声今天想回自己家休息,便在别墅前和吴桥一道了别。

    临走前,他还是有些介怀地问道:“jey,你觉得吃伟哥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吗?”

    这次吴桥一几乎没有思考,:“生病吃药,不丢人。”

    佟语声终于如释重负地朝他挥挥:“明天见。”

    “明天见。”吴桥一。

    转身回到别墅里,他便匆匆上了楼,在房间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有哒哒哒跑下楼。

    吴雁刚接到老谢打来的电话,对儿子突然回家不算惊讶,但很快吴桥一便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冲出了家门。

    不出她所料,五秒之后,吴桥一又仿佛被马路烫了脚一般回到屋内,气急败坏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直到看到儿子焦虑地薅起了自己的头发,吴雁才跑过去问:“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吴桥一又些戒备地看了她一眼,权衡了半天,跑去楼上拿了一套笔纸,然后把自己交到吴雁面前。

    “野水湾。”他。

    这才分开没几分钟,就又急着去找人。吴雁笑了笑,转身就要去拿车钥匙。

    吴桥一看穿他的动作,摇头:“走去。”

    虽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和原因,但吴雁向来没有过问的习惯,便也就顺从地应了下来。

    母子俩很少这样一起出门步行了,吴雁拿了遮阳伞,便招呼吴桥一出门。

    刚关上大门不久,吴桥一便停下脚步。他转身看了眼身后的房子,又看了看四周的路,低头,在纸上窸窸窣窣画了几笔。

    非常潦草粗暴,看样子是个不够严谨的地图。

    看他画得专注,吴雁没好意思提醒他,但凡他把纸张转个方向,这地图,就又能解读出七八种不同的意思来了。

    吴桥一就这样稀里糊涂又全神贯注地边走边画,他构图丝毫没有规划,路才走了分之一,白纸就快画满了,于是剩下的部分就骤地换了一种比例尺,紧紧凑凑地缩成了一团。

    时间临近中午,吴桥一这么走走停停,很快就热得一头汗。

    吴雁也只是默默跟着,伸帮他打着伞,没去打扰他分毫。

    终于,花了平时大约五倍的时间,两个人走到野水湾狭窄的巷口,再往里吴雁便没去过了。

    “你认识他家吗?”吴雁看着里面曲径通幽的岔路,有些担忧地问道。

    吴桥一回头看了她一眼,只:“不去他家。”

    罢,便扎进那巷口,直朝眼前最亮最阔的大路走去。

    这条路只走过一遍,但他记得佟语声跟他过,沿着最宽的那条路一直走就能找到了。

    吴雁一头雾水地跟在吴桥一地身后,却不自觉地就被这野水湾奇特的内部生态吸引走了注意。

    现在差不多是大家午休的时间,路上人不多,七零八落的商铺半打着烊,只敞开一半的卷帘门,不怎么欢迎客人的到访。

    路边卖什么的都有——捕捞专用的渔渔具,工制作的拖鞋毛衣,廉价花哨的饰品,还有藏在拐角的五金店铺。

    吃过饭的老人靠在躺椅上边晒太阳边听收音,刚刚忙完的商户端着碗,满大街追着贪玩不吃饭的孩儿喂食。

    她先前只以为观音桥那样的商业中心才是热闹,但她看着这处处都是烟火起的巷子,便感觉,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属于自己的热闹非凡。

    终于,这条笔直的巷子快要走到尽头,吴桥一停下步子,看着面前空荡荡、无人的桌椅,发愣。

    “没有人。”他转头,震惊又慌张地对吴雁。

    吴雁闻言,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排桌椅,看出像是个露天棋牌室,才问:“你是想来这儿下棋的吗?”

    吴桥一点头,下意识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吴雁看明白了,解释道:“一般大家都是吃完晚饭来这里下棋打牌的,你要想来,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来。”

    吴桥一脸上的表情便彻底轻松下来,拿出纸,在上面又画了几笔。

    原来千里迢迢赶来,还亲绘制地图,不是来找朋友,而是为了来下棋。吴雁心想着,无奈地笑起来。

    两个人在野水湾附近的商铺里随便找了个面馆吃了午餐。

    渝市的面算是全国有名的特色美食,但吴桥一水土不服,哪怕点了声称“一点儿不辣”的微辣,一碗面也足足就了四五杯水才吃完,还是耐不住哗哗流了一脸的泪水。

    回去的路上,吴桥一十分严谨地拿出画好的地图,左看右看发现还是不认识路,便把之前那张扔掉,重新又绘制了一副。

    一整个下午,母子俩什么事儿都没干,就沿着家到野水湾这条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走。

    直到吴桥一里的地图完善到他自己能看懂,在没有吴雁指引的前提下能自己走个来回,棋摊子终于来了人,吴桥一便招呼吴雁,让她自己回家了。

    “一会儿自己回家?”吴雁有些犹豫地问,“不认识记得给我打电话。”

    吴桥一看着快占满了的棋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身便扎进人堆里了。

    当晚,吴桥一快到十点才捏着地图回到家。

    他中途差点几次走错,但靠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注解,还是磕磕绊绊找到了自己那熟悉又陌生的别墅。

    一直到进了房间,他才想起学校还有作业要写,累得想放弃,却又怕给佟语声抓住叨叨,便硬着头皮,边打呵欠边鬼画符地糊弄完了。

    兴许是累过了头,他没有借助任何安眠药物,也没有借助花间集这种物理催眠,几乎倒头就睡着了,连日历上的心情日记都忘了画。

    第二天清早,他还是等着佟语声带他回来上学,不带脑子坦坦荡荡地跟了一路,让他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带路是何等的轻松。

    佟语声桌子上摆了四封道歉信,他没拆开看,随塞进抽屉里便不了了之了。

    昨天的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一般——因为药物引发的闹剧,因为渴求关心而短暂掀起的波澜,还有偷偷摸摸走了无数遍的路,都尽数隐藏在了昨天不会逆转的秒针之前。

    吴桥一的作业受到了老谢口头颁发的“最佳进步奖”,这人的学习劲头便肉眼可见地高涨了倍,下课居然主动跑去办公室接受了补课。

    佟语声的精气神也完全得到了恢复,兴致来了,还会跟着不带脑子地问几道题,以示尊重。

    晚上放学后,佟语声依约跟着回了吴桥一家的别墅。

    安顿好佟语声的吸氧和洗漱之后,吴桥一没跟他打招呼,便匆匆跑出家门,问吴雁,也只他是跑出去玩了。

    如果不是他跑得太快,佟语声也想跟着去看看在玩些什么,但他只被困在房间里,心不在焉地写了会作业,便去看书写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快一周,每天晚上,吴桥一都会匆匆跑出去玩,一直等他一个人待到快要睡着时,才又忙不迭地赶回来把作业写完睡觉。

    他去跟谁玩?玩什么?谁给他带的路?怎么能一玩就是一晚?

    佟语声难免想着,越琢磨越不对味,几乎折磨得他睡不着觉,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在吴桥一快要睡着之前推醒他。

    “jey?”佟语声皱着眉,面朝着吴桥一的后背,有些别扭地问,“你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

    吴桥一犹豫了一下,翻过身,几乎脸贴脸地观察了一番他的表情,怕他又“不开心”,这才慌忙起身打开灯。

    他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保存完好的存钱罐,“啵”地一声拔开塞子,然后哗啦啦,把一堆硬币、纸币倒在桌子上。

    这些钱面额有大有,到一毛两毛的硬币,大到五十一百的钞票,堆在一起能有好几百了。

    他有些局促地把钱推到佟语声面前,:“给你钱。”

    似乎是怕他怀疑一般,吴桥一又补充道:

    “不是父母的钱,是我自己下棋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