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声看着他捧在臂弯里的零钱,感觉有一瓶梅子汽水“啵”的打开，翻出酸甜的气泡来。

    “我打算多攒一点再给你”吴桥一有些紧张地捏住了衣角，似乎觉得面前这点钱实在拿不出,也有惊喜被提前戳破的的懊悔,“太少了”

    总共加在一起三百出头，可以买十分之一盒波生坦,或者吸三十次氧气。

    吴桥一花了七天,下了十四盘棋,得罪了七八个年纪不等的叔叔爷爷,才换来佟语声日常开销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子。

    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对方输了之后的赖账——“一个崽儿要那么多钱搞个铲铲？”有的就这么赖着不给,有的直接把讲好的价格压到一半。

    吴桥一现在能听懂渝市话的铲铲和挖土用的铲铲有什么区别了。一开始他难免生气，好几次差点掀桌子跟人干架，多亏有惜才的老棋出来讲公道，才把他应得的钱都尽数要了回来。

    时间久了，就有当地有名棋听野水沟来了个厉害后生,大老远坐轻轨来应战。

    后面几场虽然不敌高遗憾落败，却也一并赚到了不菲的“出场费”,那几十一百的大钞便是这么来的。

    其实吴桥一很怕一个人出门，那张特制地图都翻掉了色也不敢扔,他也很怕下棋的时候被人一层层地围着，人群里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但佟语声他缺钱，要自己动,丰衣足食。吴桥一不会打工，不会写，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赚钱的法子了。

    此时他心翼翼地抬眼看着佟语声的表情，捏着钞票的指尖也在轻轻发颤。

    他猜不透佟语声的想法，怕他嫌自己赚的太少,又怕他怪自己浪费时间，不去好好学习。

    想到后者，他又忙不迭补充道：“我最近作业都很认真。”

    这一点佟语声当然清楚，他有时候下棋下到很晚才回来，佟语声都已经抱着熊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了，他才窸窸窣窣打开台灯写作业。

    他有时候也会暴躁，半夜忍不住拿笔笃笃笃地戳着桌面，佟语声只要听到了，就会迷迷糊糊爬起来拍拍他的背，偶尔还抱怨他不该在外面玩那么久才回来。

    一直没等到佟语声话，吴桥一又一次兵荒马乱起来：“你”

    话音还没落，他的脖子就被佟语声一把环抱着搂住了。

    佟语声身上的香味还是很香，冰冰的，搭在耳朵后面很舒服。吴桥一忍不住也伸，东施效颦一般环抱住他。

    房间里弥散着淡淡的沐浴香，还有夏天独有的花露水的清新草本味，窗外的蝉也似乎在一瞬间就噤了声，只留吴桥一清晰有力的心跳，和佟语声始终微弱而勉强的呼吸。

    好半天，佟语声才闷闷出一句：“松，我要闷死了。”

    吴桥一这才忙脚乱地撤了回去，往后挪了挪，才借着光盯着那人的脸观察。

    台灯的柔光下，佟语声温顺的下垂眼里晃荡着浅浅的水光，鼻尖也有些微微地泛红。

    哭、哭了？！

    吴桥一的头皮瞬间炸裂开来，问道：“你不开心吗？”

    佟语声没憋住，一个笑出声，眼泪豆子却顺着脸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很开心。”

    吴桥一听到这话便更慌了——佟语声过，人有时候是会“反话”的，他也过，哭就是代表不开心的意思，那么现在这个情况，必定是他不开心了还偏偏要反话。

    “你告诉我哪里错了。”吴桥一紧张地连语文水平都变高了，“你了我可以改，你不我不知道。”

    他一捧住佟语声的脸，另一哗哗抽了两张纸盖住佟语声的脸，从头到尾不敢去看佟语声的眼睛。

    应当是想给他擦眼泪，但动作僵硬得像是要强行堵住他的泪腺，叫人哭笑不得。

    佟语声看他真慌了，乐得不行，一边把纸接过来，一边安抚道：“我没生气，我是感动，谢谢你特意跑去帮我赚钱。”

    吴桥一疑神疑鬼地收回，不敢吱声。

    佟语声揉揉他的头，又伸把他拉回桌边坐下，把散到桌上的一沓子钱一张张、一枚枚地收好，然后又原封不动地塞回存钱罐里。

    收到了退款，吴桥一的瞳孔开始震颤了，疑问还没出口，佟语声便先发制人道：“你先帮我存起来，等什么时候它装不下了，我就把它拿走。”

    吴桥一看着面前硕大的存钱罐，张了张嘴，没出话来——早知道换个点的存钱罐了。

    “你以后不用瞒着我跑去下棋赚钱了。”佟语声，“晚上早些回来，把作业写完就睡觉，不然每天都太辛苦了。”

    完了，吴桥一痛苦地想，这是既嫌弃自己挣得不够多，又觉得自己耽误学习了。

    佟语声完全不知道吴桥一清奇的脑回路，只关上灯，把吴桥一拉回床上，然后躺倒。

    闭上眼睛之前，他对着黑暗：“谢谢你jey，我真的很开心。”

    吴桥一也跟着困惑地闭上眼——所以他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啊？

    第二天是周末，佟语声本想着可以睡个懒觉，却没想一大清早就被呜哝呜哝的读书声扰醒了。

    一睁眼，吴桥一已经整装待发坐在桌子前，拿着语文课本艰难地读着。

    佟语声看了看时间，想起这是他们约定好的学语文的时间，这才有些不太情愿地爬起来。

    吃完早饭回来，他发现吴桥一正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一边做一遍背着书。

    这是吴桥一奇特的习惯——他无法专注地去做某一件事情，所以比起胡乱不受控的走神，他更愿意直接找个单调乏味的事情，去分散过剩的精力。

    比如右做数学题，左就必须拿着笔乱画，背语文课文，就得做做俯卧撑。

    现在吴桥一正俯在棕色的实木地板上，穿着白色的无袖运动衫，肩胛在上下起伏间划出漂亮的线条。

    他正在背着的是沁园春长沙，少年的蓬勃气和课本的书卷味恰好符合意境：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佟语声站在他的斜对面，竟是半天忘了挪开眼。

    直到他顺畅地背完一首诗，拍拍站起身来，佟语声才回了身，夸奖道：“你背书好快呀。”

    吴桥一便开心地摇起了看不见的狗尾巴。

    佟语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就是一条缓缓向上的路——他在变好，变得有朝气，会主动学习，也渐渐懂情绪懂得关心人。

    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变成一个正常的少年，可以和同学们在操场上踢球，可以在教室里奋笔疾书。

    以他体贴温顺的性格，肯定会有很多喜欢他的朋友，如果他想，一定能找到喜欢的合适的女孩，他们可以恋爱，结婚，生子，拥有美好的家庭，和无限美好的未来

    佟语声看着他还显得非常青涩的后背，由衷得替他开心，又想到他的未来将是会和领一群人度过，那时候的自己大概率已经成为渝市地底的一捧泥土，早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便酸涩中带着一丝妒意来。

    对于他这样一个短命的人来，现在是少年也是暮年，面对的是旭日亦是夕阳。

    耳边突然传来一串嬉戏，佟语声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青郁的树荫下，一群骑着单车的少年人在葱茏中呼啸而过，掀起一阵清爽的风来。

    后面，三两个少女奔跑着互相追逐，在空气中划出雀跃而热烈的弧线。

    他怔愣在窗边，看着他们的背影，长久无法收回艳羡的目光。

    直到吴桥一带着学术探究意味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佟语声愣了半天，才摇摇头：“我在想不可能的事情。”

    想跑步，想骑车，想肆无忌惮地玩闹，可不就是在想不可能的事情。

    吴桥一伸头跟他一起看向窗外，好半天，他突然拉起佟语声的腕：“出去玩。”

    佟语声就这样脑子发木地被他拉到了楼下，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能快乐地玩，便勉强推脱道：“jey，我不行”

    但吴桥一又一次屏蔽掉了他的话，看他不配合，便松开了他的腕儿，自己一个劲儿往后院的仓库扎。

    仓库有很多灰尘，对呼吸非常不友好，佟语声只能傻傻站在屋外，干巴巴听着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翻找声。

    或许是去找足球，或者是别的东西，佟语声心想，总之是自己玩不了的东西。

    约莫四五分钟后，那人果然抱着一颗足球探出身来。

    他炫技一般，在佟语声面前做了几个看起来非常有难度的花式动作，然后把球抱在怀里，似乎是在等着佟语声夸奖。

    佟语声便就顺着他的意思，心猿意马地鼓起掌来。

    这人还是学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佟语声想着。

    “开心吗？”吴桥一又问。

    这时佟语声才反应过来，这人可能是方才看自己往窗外看，便误以为自己想看着别人做运动。

    体会到他的这般心情，佟语声便也不得不笑起来，：“开心。”

    佟语声发现自己开心的阈值一天比一天低，但凡那人是为自己着想，无论方式无论结果，他都可以开心。

    吴桥一又把球递给他：“你想玩吗？”

    佟语声连忙摆摆：“不了，碰了球我就想跑步，我很不知足的。”

    但吴桥一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推脱，强硬地把球塞进他的怀里，一定要让他踢。

    实在是拗不过他，佟语声便站在原地，用足尖轻轻把球踢开，不敢过度调动身体的肌肉和力量。

    在球离开他足尖的一瞬间，吴桥一便像看见飞盘的狗一般弹射出去，把球拦停，然后转身抬脚，稳稳地把球送到佟语声的脚边。

    佟语声便下意识把球截下来，伸出右脚，这次用了些力却踢得很歪，吴桥一便又火箭发射似的冲过去，又把球送到他的身前。

    吴桥一喂球十分精准，无论佟语声把球踢到院子里的那个角落，他都能第一时间拦下、再送到佟语声的脚边。

    自始至终，佟语声没有离开他站得位置半分，吴桥一却满场跑得大汗淋漓了。

    正常对抗虽然动作幅度极，但佟语声依旧觉得全身的经络悄悄舒展开，他喜欢又惧怕这种感觉，他感觉身体真的兴奋起来，他想要跑动的心情已经让他如芒在背了。

    少年人不就应当像风一样满世界的跑吗？

    正想着，吴桥一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回头，又听见仓库里传来凌乱的翻找声。

    这一回，他抱出来的是一块刚刚才擦干净的一块四轮滑板。

    佟语声以为他要再给自己表演一段炫技，但是这人却只是牵起佟语声的，把他往板上引。

    “站上来。”吴桥一。

    佟语声没玩过滑板，只听这东西很容易摔着人，便有些畏畏脚的。

    但吴桥一却直接把他一把提溜起来，抬脚抵住滑板前端，稳稳扶着他的臂：“我扶你。”

    这三个字似乎让佟语声吃了定心丸，抬扶着吴桥一的肩膀，全身的僵硬慢慢纾解开来。

    看他站稳，吴桥一便撤去前脚，扶着他往前迈出第一步。

    他启动的速度是极慢的，但佟语声还是吓得心跳一阵错乱，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服。

    直到确认自己找到了平衡点，佟语声才敢慢慢抬起头——他们已经离开了吴桥一家的后院，来到了那群少年方才奔跑过的林荫道。

    吴桥一慢慢加快步子，从快走变成了跑，四周的景色在越来越快地略过，佟语声一时间忘了害怕，只任由着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任由全世界在他身后倒退。

    直到面前陡然出现一片坑洼的路面，滑轮在路面上颠簸着快要翻倒，运动反射神经几乎残废的佟语声下意识去抓吴桥一，却被那人提前一秒，轻轻从滑板上抱下来。

    “平稳着陆。”吴桥一幼稚地道。

    佟语声双腿发软地站在地面上，发现自己的心跳轻微有些加速，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汗水，就像一个刚刚运动完一般。

    他看着刚才他们穿梭过的路和巷子，看着跑得大汗淋漓的吴桥一，那人的眼中正闪烁着恣意的光。

    自己仿佛刚从独属于少年的风中奔跑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