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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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和医院离得也近,病房里能隐隐约约听见下课的铃声。

    佟语声忍不住朝窗外看去,耳朵里充斥的,却是走廊上此消彼长的咳嗽声。

    他这次运气好,正好捞到了一间单人看护病房——这张病床的前一任住客才去世不久,便被紧急加塞来的佟语声捡了漏。

    他心浮气躁地读了会书,抬眼看看钟,发现一个上午才过了一半。

    没有吴桥一的时间太漫长了,佟语声痛苦地搂住熊,叹了口气。

    终于等到消炎的水挂完,经过夏梦的同意,他扶着床沿起了身。

    今早起床之后,身上就没什么力气了,从病床走到门口,他都有些喘。

    但他还是扶着墙走到了走廊上。

    他见过太多卧床不起的人四肢萎缩,临死前干枯无力的下肢,看起来像是被抽空得只剩一根骨头。

    佟语声还是喜欢体面好看的,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他都希望自己不要那么狼狈,尤其是在吴桥一面前。

    等他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若即若离的上课铃刚好从远处荡过来。

    这堂是体育课,佟语声看了看自己有些发抖的腿。

    他从确诊那天开始就没上过体育课,吴桥一粘着他,便也就没去过操场。

    不知道这堂课他怎么过的,佟语声撑着下巴从阳台上往外看去。

    班级里,男生们一个个抱着篮球跃跃欲试,长发的女孩子们也摘下橡皮筋,把辫子挽高盘起。

    体育课对于大部分学生来,都是调节放松的绝佳时,但吴桥一并不感兴趣——他似乎根本没有要参加集体活动的自觉。

    前排的程诺拍着篮球在教室内绕了一圈,刚吆喝着一帮兄弟伙准备去抢篮球场,回头就看见孤零零坐在位置上的吴桥一。

    于是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吴,出来打球啊?”

    吴桥一没听过“老吴”这种叫法,根本没觉得那人是在喊自己,继续埋着头,笃笃笃戳着桌子。

    但程诺热情似火,直接猴儿似的跑回来,翻到自己的桌子上坐下,低着头问他:“出来玩呗,我听佟语声你体育贼好。”

    听到佟语声的名字,他才像是被激活了,缓缓抬起头。

    班里的人稀稀拉拉已经快走完了,程诺回头看了一眼,催促道:“今天又没人陪你在班里待着,来咯。”

    吴桥一刚准备无声拒绝,那人就拿出杀锏来:“佟语声让我监督你,你要不出来我回头就去告状了啊。”

    吴桥一便“哗”地一下起了身。

    这是他在国内参与第一堂体育课,素未谋面的体育老师盯着他打量了半天,似乎在想这是哪儿来的插班生。

    直到他点名,象征性地喊了一声吴桥一地名字,程诺就哗抬起,指指吴桥一:“到!”

    原来是你啊,体育老师感慨起来。

    一整堂课,吴桥一都一个人缩在最后面,非常敷衍地学着广播体操。体育老师了解过他的情况,没怎么为难他。

    自由活动,程诺又拍着篮球飞过来:“来,我们队正好差个人!”

    着就把篮球扔给了吴桥一。

    吴桥一看了一眼,往后撤了一步,“啪”地把球停在脚下。

    在四周人迷惑的目光中,他一抬腿,“砰”地一声,把篮球踢飞起来。那篮球“咻”的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然后稳稳地从篮筐正中落下。

    ——三分,还是个空心球。

    程诺站在场外,瞳孔震颤。

    吴桥一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不会打篮球。”

    看出来了,毕竟是贝克汉姆的老乡,术业有专攻也挺正常。程诺惊恐地把球抱回怀里,半句话不出来。

    这人可以玩玩杂耍,组队确实不行,程诺惊慌失措地捞着球,满场找人组队。

    跑道上,衡宁摘了眼镜睁跑步,程诺看着他臂上的线条,立刻闻风而动:“衡宁!”

    衡宁转头,眯了眯眼,伸接过球,迈着步子从跑道飞向球场——三步上篮,直接进球!

    程诺笑起来,他就知道这人会打,伸刚要捞过他的肩膀,衡宁便又把球塞回他里:“我有事,你们打。”

    在程诺悲痛的目光中,他又重新戴上眼镜,径直走向花坛边独自坐着听歌的温言书。

    这人性格其实挺好的,但似乎人缘总是很一般,好朋友佟语声住院之后就更显得孤苦伶仃了。

    他从地上捞起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远远递给他。

    “谢谢。”温言书抬起头,摘下耳,眼里短暂亮了一下,“我不渴,你喝吧。”

    衡宁能感觉到温言书这段时间萎靡不振,他看起来太瘦了,衡宁心想,或许不吃早饭、不爱运动的人就容易没有精神。

    他拧开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你早上不能不吃早饭。”

    温言书便低下头:“好。”

    看他心情不好,衡宁又伸出:“耳分我一个。”

    温言书愣了愣神,又乖乖地把耳递过去。

    里面放的是王菲的笑忘书,在唱:

    “将这一份礼物,这一封情书,给自己祝福。可以不在乎,才能对别人在乎”

    衡宁问他:“你能听懂歌词吗?”

    温言书摇摇头:“听不懂,情歌都这样,听听调子就可以了。”

    “这哪是什么情歌?”衡宁笑起来,“这首歌是,要对自己好一点,即使不被别人爱着,也要学会爱自己。”

    温言书愣了愣,低头去看屏幕上飘过的歌词。

    “更何况还是有人爱你的,不是吗?”衡宁又递给他一颗糖,“以后别忘了吃早餐。”

    温言书没忍住,眼泪啪啪掉下来。

    “好。”他,“我会好好吃早餐的。”

    衡宁看着他突然崩溃大哭,却也毫不意外,递给他一张纸巾擦眼泪:

    “以后上学也一起走吧,我到你家楼下等你。”

    不落单的话,应该会好一些吧?衡宁心想。

    有人不落单,就总有人落单。

    佟语声孤零零趴在窗台上发了半天呆,思绪又止不住到处乱飞。

    一直听到有人唤了他一声,才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

    ——他这次回来,没敢跟任何熟人打招呼,似乎是觉得丢人,又更像是怕再和这样的世界产生联系。

    “佟佟哥哥!”姑娘的声音闷在氧气面罩里,浑浑浊浊的,但还带着些孩童独有的稚嫩。

    佟语声眨眨眼,视野里因为缺氧而产生的雪花点褪去——

    头发被剃成光头的妮妮被妈妈抱在怀里,努力撑着眼皮跟他打招呼。

    佟语声很少看见妮妮脸上挂着这样的笑容,她朝他比了个“耶”,费力却又得意道:“我要回家咯!”

    佟语声忙不迭笑着恭喜,眼里却没忍住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

    全身瘦削到只剩一张皮,嘴唇因为缺氧几乎瘪成了黑紫色,了不到两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的胸腔里传来呼噜呼噜的浑响。

    佟语声又看向妮妮的妈妈——比上次来似乎又老了十岁,双眼浮肿,明显是哭了一整夜,

    此时她正看着他意思,嘴上笑着,眼里却是无奈又悲伤。

    佟语声便懂了,不是康复出院,而是没得救了。

    妮妮想抬起,但是努力了半天又耷拉下去,佟语声慌忙把伸过去,握住她的掌心,对她:“太好啦,妮妮回家要开开心心哦。”

    妮妮又笑起来,咳了好久才:“好。”

    女人的眼泪又红起来,朝他狼狈而局促地打了声招呼,抱着妮妮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妮妮又声:“妈妈,你再找个叔叔结婚吧,给我生个弟弟,健健康康的,像佟佟哥哥这么帅的。”

    女人的身体开始颤抖,妮妮却看不清楚,只一边喘着,一边:“以后你想我了,就给弟弟喂颗糖吃,我喜欢吃草莓味的,他应该也喜欢吃。”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还是会因为可以回家而感到开心。

    女人崩溃地大哭起来,佟语声慌忙把妮妮接过来抱在怀里,一边听着姑娘在自己的肩头沉重地喘息着。

    “我是不是惹妈妈伤心了。”妮妮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佟语声的肩头,叹着气。

    佟语声却不出半句话来,他的心口酸涩得要被堵住了,便只能伸,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的后背。

    不出意外,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妮妮了。

    最后女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抱走的时候,姑娘已经昏厥了,她想一团被揉皱了的草稿纸,缩成了哀伤而瘦的一团。

    佟语声觉得难过极了,他又一次觉得双目昏黑——

    无论是熟悉的朋友离开,还是联想到自己之后的遭遇,莫大的情绪都让他腿发软。

    他有点想吐,又想赶着回病房吸氧,两种冲动把他疯狂撕扯,害他蹲下身无法抉择。

    正在他想向护士站的姐姐求助时,远处又哒哒哒传来皮鞋声,还没等他抬眸,就听见吴桥一的声音:“你走吧。”

    走?谁走?佟语声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疑惑打断了,接着就看见走在他身边的程诺。

    “把你送到了就轰我走,真就卸磨杀驴啊?”程诺嚷嚷起来,“我是来探病的,你少自作多情啊。”

    佟语声耳边的嗡鸣声逐渐褪去,他看着两个身材高挑的少年朝他走来,还一路打闹地拌着嘴。

    他应当是交到朋友了,佟语声替他开心,又有些地酸涩起来——

    自己以后,是不是也无法成为他的唯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