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傍晚吃了一大碗馄饨, 里面还加了一些虾仁,味道非常鲜美,她们给我敷好药之后便去里间睡了。
宅子在一片漆黑中恢复了少有的宁静, 我睁着眼睛听外面的雪落,扑簌簌的到窗户上,树枝上,这种声音让人心里莫名的平静下来,我翻了个身, 听见窗户响了声, 于是支起身子声问道。
“是谁?”
那人没有回话,我却听到他淡定的在拍身上的雪迹,这个时候,有这样明目张胆,除了陈棉,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于是我又躺了回去,被子往上提了提, 遮住脖子上方,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很快坐到我床前, 凉气伴随着好闻的书墨香气, 我怔然, 不由得把手伸出手,刚举到半空中,那人一把握住, 掌心冰凉,我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摸去,瘦削的下巴,不知何时已经有了青须扎手。
墨发挽起,沾了雪花变得潮湿凝重,他的披风还没来得及解下,虽然滑溜可到底湿透了,他按下我的手,起身把披风脱掉,我听到披风好像被挂了起来。
我摸着他的眉毛,轻声问道,“下雪了,你怎么不早点接我出去。”
他握住那不甘寂寞的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阿缺,我有些事情没做完,你再等等我。”
他的手掌是冷的,呼出的气是热的,我淡淡的看着他,虽然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个轮廓,可我知道那张脸对我有所隐瞒。
“哦。”
外头的雪依然在下着,似乎又有树枝被压断,咔嚓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十分突兀,里间那俩丫头翻了个身,互相抱怨了句,然后又没动静了。
许是他也不知道要跟我什么好了,我们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就这么保持了很久,眼睛有些刺痛,我闭上又把手抽出来。
“那你去忙你的就行,我过几天就好了,大夫没事,陈棉皇上不会追究我的罪行,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们宋家应该不会覆没。”他身子一颤,整个人都颓唐起来。
“你怪我没去接你。”他肯定得道,其实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只是怕他为了报仇跟谭怀礼联手先铲除了我。
罢了,误会就误会吧,我也没指望跟他清楚,何况,他也不会听我的。
他把我的被子往下拉了拉,接着道。
“其实我没告诉你,五姐还活着。”
他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准备告诉我。
心里突然热络起来,我蹭的掀了被子,双手极其准确的捉到他的衣领,“宋婉还活着?她在哪里。”
“普贤寺。”
宋家的春夏秋冬都没了,突然告诉我宋婉还活着,人却身在普贤寺,我有些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对着他连连道,“好,好,好......”
接着便是一口腥甜从嗓子里喷涌而出,沿着嘴角似乎还有些弄到了他身上。
“我没算这么早告诉你的,只是我怕现在不告诉你,以后万一我,算了,都已经了,阿缺,既然你身份已经被识破,不如就此回到长陵城,跟五姐汇合,别再回京城了。”
他握住我的肩膀,迷茫困惑,却在瞬间清醒。
他不过是怕自己活不了,才提早告诉我宋婉的事。
“非要报仇吗,不报仇可以吗,如果我也不报仇了,你能跟我回去吗。”比起报仇,我发现自己更希望他活着。
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跟着谭怀礼,如果起事成了,谭怀礼会在合适的时间找个由头把他除了,毕竟当年的七皇子,没有人不忌讳。
如果起事败了,更直截了当,保皇派的人不会留有活口,对他就像对待当年他爹一样,也许更加不费吹灰之力。
我等着他的回答,如果他非要报仇不可,我想,我也得留下来,如果他肯放弃一切,跟我远离是非,我也会同意的,苏绣会原谅我,宋之书骂就骂几句吧,反正都听不见了。
可苏贤汝要是死了,不能想,也不敢去想,他低着头,我摸到他冰冷的脸颊,他的眉毛还带着水汽,嘴唇微微抿着。
“你也不用了,苏贤汝,你这个人,表面看着温顺可亲,实际上是最自私的那个,你敢闯进来,假言是为了我好,看起来不想让我搅进这堆烂事,实际上的什么鬼主意你自己清楚。
美人江山都要啊,什么对孟瑶是权宜之计,哪个男人看了她不神魂颠倒,我以为你能例外,苏贤汝,滚你大爷的吧。”
瞻前顾后,还想保我性命,还要义无反顾的报仇,不给他断了一条路,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报仇的人,要什么情义二字。
果然,听到这些话时,他蹭的起身,披风似乎从屏风那里捡了起来,带起的风浮动我面前的碎发,他的脚步声轻微响起,模糊的影子站在那里。
“如此,甚好。”
门窗合上,那雪依旧下个不停,门外的咯吱声渐渐远去,想来天亮的时候,那一串串脚印,都会消失不见。
自从宋婉出事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方如信,除了他通知我逃走的那一天,其实,我在京城见过他一次。
但是我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只是似曾相识的身形,还是那一晚我被莫名其妙请到谭怀礼府中的缘故,当时见到了唐门的娃娃脸和瘦削脸,在一闪而过的门后,我仿佛还看见了方如信的身影,一晃而逝,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想,情势显然比苏贤汝想的还要困难。
方如信知晓宋婉出事,自己却并未受到牵连,反而大老远跑去给我报信,方如信自此失去音信。
后来他出现在谭相府中,那就意味着,他跟孟瑶也会有接触,他敢冒着忤逆谭怀礼的风险去让我逃跑,让我顺利跟诸葛卧龙他们汇合,这一系列看似巧合的不巧合,方如信这个人,到底为了什么接触宋婉,进入宋家。
愚蠢的苏贤汝,到最后你是怎么死的,恐怕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上天何其不公,赐我美貌与智慧,还赠我无与伦比的推理和远见,阿弥陀佛,羡煞旁人。
下半夜的时候我起来解不心撞到了凳子,那俩丫头起来一个,点了灯揉着眼睛,嘟着嘴巴极不情愿的样子。
“姑娘,你喝水也不多呀,怎么大半夜还能起来,让不让人睡觉了,真是的。”俨然一副姐的样子,她身上的中衣绣着几朵好看的花,针脚十分惊精细。
正当我蹲在茅厕回想那是什么花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自己居然能够看见了。
这也太快了,神医。
我蹲的时间很长,那丫头一边哈欠连天,一边举着烛火,眼看那蜡油要滴在她脚背上了,我一个长腿踢,她啊哈了一声,接着清醒,还好,蜡烛好好的燃着,只不过因为我方才的举动,扰了她的绵绵睡意,我双眼发直,只装自己还是个纯瞎子。
“姑娘,你踢到我了。”她拍拍自己的脚踝,我那一脚踹的地方很准,冬天屋里再暖和也比不得别的时候,何况那脚印子沾了水,她没发脾气已经算开恩了。
“真不好意思姑娘,哎,也不知道我这眼睛什么时候好,再过几天,等我好的差不多了,我就赶紧离开这里,总觉得自己是客人,劳烦你们了。”话还是要捡好听的,何况这丫头除了脾气臭点,性子要强些,平日里对我还算有板有眼,虽然出来的话有时候能气炸我,给我敷药,却是从不缺漏。
千错万错,都是陈棉那花花少爷的错,不该让自己到处扑棱,惹来这么多芳心暗许的姑娘,看得着,得不到,人家心里不气才怪。
现在更好,有了仁平郡主,这俩丫头更没指望了,最最气人的是,没指望也就罢了,你他这又不知从哪弄回来一个瞎子,纯碎的欺负人家丫头。
依照陈棉的鬼心眼,我不信他不知道这俩丫头的心思。明知而故犯,错不错的谁也不清楚。
总不能让他自挖双目,以证高洁吧。
这样映着烛光看来,丫头姿色不错,粉嫩的脸蛋,一双眼睛大而有神,鼻梁略矮,嘴巴秀气,显得整个人软糯可人,难怪她抱了妄想,这样的长相,如果家世也行,完全可以找个好人家的。
“没关系,是我大惊怪了,你慢慢来,你的眼睛也会好的,脸不难看,如果眼睛再瞎了,公子不要你,你可怎么办,好好养好眼睛,将来去哪都自在。”
这姑娘喜人,都给我指明去路了。
她猫起身子望向窗外,有很的一缕寒风从没合好的缝隙钻了进来,登时那屁股哇凉哇凉的,我赶紧提了裤子站起来。
那丫头伸手过来,我一愣,意识到她可能想要牵我回去,于是赶紧抓住她的手,她在前,我在后,亦步亦趋,这丫头正常起来的性子,倒有些像宋婉了。
住了这几天,我知道他们两人都是从卖做奴籍的,辗转来辗转去,最后被陈棉买了过来,一起安置在这所宅子里。
其他的下人对他们都很客气,毕竟有个先来后到。
加上陈棉很少来这里,所以,一来二往,很多下人都以为宅子是买给她们两个的,有钱的公子哥在外处个这样的丫头,再正常不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