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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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嫣很快稳住了心神,若无其事地抬眼,笑道:“周侍讲的眼睛,怎么看谁都像故人?”

    周及清隽的面容镀着一层盛夏的暖光,仿若高山冰雪,清冷而干净。

    他将识人不清的毛病隐藏得极好,按理,太子殿下是不知道的。

    香钟撞珠,发出丁零清脆的声响,文课结束。

    一旁的裴飒抻了抻腰,抬揉了揉僵硬的脖子。

    周及适时而止,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颔首抱以浅笑,便归拢案几上的纸墨,一样样齐整摆放好,这才起身拢袖告别。

    周及这个古板有个好处,做什么事都极有原则:撞珠声一响,授课;撞珠声再响,课毕。该讲的不少讲一句,不该问的,也绝不拖沓多言。

    赵嫣浅浅吐息,如释重负的同时又难掩疑惑。

    周及不是略微脸盲的么,怎的对她就越发敏锐,两次三番险些认出她来?

    有一个闻人蔺已经够她应付的了,再来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周及

    赵嫣不禁心有戚戚焉,撑着腮帮长叹一声。

    裴飒见这纤弱的太子满面倦容,不由插了一句嘴:“太子殿下昨晚没睡好?从晨起便见殿下没精神,声音也哑。”

    话音刚落,便见沉稳的脚步声靠近,闻人蔺低沉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啊,殿下昨晚干什么去了?”

    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带着些许戏谑之意。

    沁凉的崇文殿内像是涌进一股热浪,赵嫣以背贴了贴脸颊,嘀咕了一声:“念了半宿的书,自然声音嘶哑。”

    “如今暑热难耐,太子还熬灯夜读?”

    少年武夫裴飒难掩惊讶,看向赵嫣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崇敬之情。

    赵嫣心虚地别开视线,望着窗台上明亮的光影,没敢去看闻人蔺此刻是何神情。

    “太傅,今日是教骑射吧?”

    裴飒没有察觉气氛的微妙,迫不及待地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

    闻人蔺置若罔闻,只停在赵嫣的书案旁,俯身侧首道:“请殿下更换骑射服,移步校场。”

    嗓音低低的,沉沉的,赵嫣不自觉颤了颤眼睫。

    天边叠涌的云层遮住了燥热的日光,阴翳徐徐侵袭,连风也泛起了凉意。

    倒是个练习骑射的好天气。

    校场内,执驭们牵着数匹骏马静候。这些马儿大都是从太仆寺马厩中临时借调来授课的,但也有两匹由闻人蔺亲自挑选送进宫来的良驹。

    其中一匹马通体雪白,鬃毛柔顺分垂颈侧,睫毛如雪般卷翘在漆黑的瞳仁上,不算特别高大,但皮毛养得如雪缎般顺滑,看上去极为温顺高雅。

    裴飒一眼就知这匹温驯的漂亮马驹是为太子殿下准备的,于是很自觉地走到一旁,挑了匹次等的棕马翻身骑上,英气十足。

    “如何?”闻人蔺问赵嫣。

    他素来话算话,既许诺等殿下身子好了就教她骑射,便定然会做到。

    不但亲自教,连万里挑一的良驹都一并赠送了。

    赵嫣拍了拍白马的脖子,目光却望向一旁打着响鼻的另一匹胭脂马。

    那马毛色油亮通红,唯额间一抹白,瞳仁炯亮带紫,躯干矫健而四肢有力,一看就知是匹千里骅。

    若放在去年,赵嫣定会仿着兄长的性格选择那匹漂亮温驯的白马。可如今在闻人蔺面前无需伪装,她便大大方方挑自己喜欢的来。

    “我要这匹胭脂马。”

    赵嫣穿着杏白束袖的骑射服,看向闻人蔺。

    闻人蔺看着她眼中期许的碎光,不免想起去玉泉宫的路上,她穿着一身石榴红裙裾,以轻纱遮面的模样。那样的娇艳,堪与这烈焰红马相配。

    “这马颇为高大,且有些性子。”

    闻人蔺摘下食指上的嵌玉指环轻轻搁在案几上,这才负下来,把教赵嫣道,“上背前,得先让这畜生熟悉殿下。”

    赵嫣点头,正面站于马前,抬去碰它额前白毛。

    红马倔强地后退两步,刨动马蹄抬首啾鸣。

    “别退,盯着它。”

    闻人蔺自身旁伸臂,掌包裹住赵嫣的,引导她从马头抚下,落在马笼头的缰绳处,“良驹通人性,若在它面前露怯,是上不了马背的。”

    闻人蔺今日亦穿了身殷红的束袖武袍,扎玄色护腕,肩阔腰窄,与那红马一般桀骜,一般矫健。

    赵嫣一时有种荒谬的错觉,不知自己到底驯的是马,还是身旁这个

    闻人蔺修长冷白的离去,红马打了个响鼻。

    赵嫣立刻回神,全神贯注地与马儿打交道,牵着它在校场中来回随行了半圈。见红马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抵触,她便踩着侍从递来的木凳去够马镫。

    马背有点高,她拽着马鞍子有些吃力。

    侍从要来帮忙,赵嫣抿唇拒绝道:“我自己来。”

    罢脚下一蹬,抬腿跨过,稳稳端坐马背。

    赵嫣在华阳偷骑过马驹,并非全然不懂的生,没多久就能驭着马匹沿边慢走。

    闻人蔺在阶前的阴影中随行,不时出言指点两句。

    云开见日,天光乍泄,殿下捏着乌漆马鞭,脸颊泛出水淋淋的荔红,衣袍随风轻舞,在阳光下划出夺目的弧度。

    赵嫣第一次骑高头骏马,并不急于冒进,差不多了就勒缰回赶。谁知裴飒的马这时候疾驰而来,扬起身后一路尘灰。

    裴飒骑术极好,及时勒缰立马。

    赵嫣身下的红马却是受惊,人立而起。

    闻人蔺眸色一暗,电光火石间时已单攥住缰绳下压,力气大到指骨微微泛白。直将那躁动的马儿拉得嘶鸣一声,马蹄哒哒落回地面,他仍紧紧拽着缰绳。

    寻常人这一下定然已被颠出马背,踏于马蹄之下了。

    但赵嫣身子前倾,下紧紧攥着马鞍,竟是稳住了身形。

    她长舒一口气,难得展露了笑颜,桃花眼弯弯。

    这就该是她本来的样子,骄傲如风,灵动而耀眼。

    心脏骤然收缩,又无限放大,闻人蔺感受着胸腔中的陌生余悸。

    他的心早在七年前就该死在腐尸堆里,从此只剩冰冷麻木,呼呼漏着风。

    可如果心死了,此刻的暗流汹涌又算什么?

    赵嫣意犹未尽地下马,被颠了那一下,股间略疼,落地时微微趔趄。

    闻人蔺的眸还冷着,下意识抬臂扶了她一把。

    赵嫣双颊绯红,呼吸急促地站稳,回首朝闻人蔺笑笑:“多谢太傅。”

    闻人蔺眸中那点深暗随之淡去,接过侍从递来的干净帕子,顺为她拭去鬓角的汗珠。

    裴飒牵着马路过,便听一道低沉散漫的声音传来:“裴世子既然这般爱策马,不如再围着校场跑三十圈。”

    裴飒背脊略僵,只得翻身上马,顶着炎炎烈日一圈圈奔跑起来。

    课毕,赵嫣又与礼部、光禄寺核对了皇后寿宴事宜,裁减了一些款项。诸如器皿陈设、绢花绫罗之类能重复使用的,可从库房中现有的中支取,无需置办新的。

    待回到东宫,已是日落黄昏。

    赵嫣脚酸痛,坐在书房中缓神,便见孤星按刀穿过中庭而来,于门外抱拳。

    “进来。”

    赵嫣眼眸一亮,打起精神问,“是烛蛇香腺的事,有眉目了?”

    烛蛇产量极少,从天佑十年起就成了南疆岁供之物,宫中达官显贵能有那么一一钱用以入药,就已是莫大的恩赐。

    赵元煜哪来那么多烛蛇香腺炼丹?这其中必有蹊跷。

    孤星将查到的线索双呈给赵嫣看,禀告道:“卑职按照张太医提供的线索,亲自走了一趟黑市。那贩药的老道警惕得很,卑职与下属日夜蹲守,才在昨天夤夜跟上了与那老道交易之人。”

    “如何?”

    “卑职怕打草惊蛇,便一路跟随,天亮时见那男子混入出宫采办的宫人队伍中,入了宫。”

    宫中?

    赵嫣心下一沉,问道:“可知是宫里什么人?”

    孤星道:“卑职听那人与老道交易时,了句‘神光降世,无量仙师’,与在锦云山庄遇到的那名女冠言辞一致,想来是教中之人,”

    天子座下,神光教

    赵嫣额角抽疼,这已是设想中最坏的结果了。

    按照赵衍的革新政论,大玄士族根深叶茂,动起来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除非改朝换代才能根治。但处理神光教就简单多了,将什么真人、仙师处死或流放,便足以瓦解这条依附于大玄敲骨吸髓的毒虫。

    神光教为了自保,极有可能对太子下黑。

    然而神光教之上是天子,东宫的力量太单薄了,要动起来谈何容易?

    可她必须走下去,必须要让所有残害赵衍和明德馆儒生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以告慰泉下那群纯粹无畏的年轻魂灵。

    “还有一事”

    孤星垂首,沉声打断赵嫣的思绪,“柳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回事?”

    “据派去护卫的人,柳公子询问了好几次殿下的近况,似颇有顾虑。近期属下忙于追查烛蛇之事,与明德馆联络渐少,今晨护卫前去查看,就见柳公子不见了。”

    赵嫣眼中的惊愕化作担忧,起身道:“是自行离开的,还是有歹人作乱?”

    “卑职检查过寝舍,并无打斗闯入的痕迹,应是自行离开。且桌上留书一封,是给殿下您的。”

    孤星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恭敬递给赵嫣。

    赵嫣迫不及待拆开,抖开信笺,上面果然是柳白微的亲笔字迹。

    只有短短两个字:等我。

    有了赵衍和程寄行的前车之鉴,赵嫣总疑心这封书是不是别人冒充的,柳白微是否遭遇了不测

    然而信上没有可疑的香味,以柳白微的聪敏,也不至于傻乎乎被人掳走。

    那么这句“等我”究竟是何意思?

    莫非,柳白微还留有什么后?

    赵嫣迟疑,抬眼望去,潮湿的凉风破窗而来,天边早已风云涌动。

    鹤归阁,闻人蔺于顶层凭栏而立,俯瞰皇城灯火喧嚣。

    “王爷,那边查到神光教头上来了,卑职怕打草惊蛇,坏了王爷大计。”

    黛蓝的夜色逐渐蚕食天边晚霞,蔡田压低声音道,“可要咱们出,暂时压一压?”

    闻言,闻人蔺只是轻轻一笑。

    “不必。”

    闻人蔺眸色深凉,袖袍无风而动,“非但不插,还要将此消息放出去。”

    蔡田一愣,半晌转过弯来:“王爷的意思是,逼‘仙师’自乱阵脚?”

    闻人蔺不置可否。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人的性命,而是彻底的毁灭。一点点收,看着他们徒劳挣扎,相互猜忌厮杀,那才叫有趣。

    灯影缱绻,将他谪仙般的容颜分割成明暗的两面。

    不远处,东宫嘉福门楼上的明灯晃荡,格外耀眼。

    闻人蔺心情略好,若有所思地叩了叩阑干。

    不知给殿下的那些书,可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