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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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鹏这名字,与梦之魔神关系实在是太过紧密,你与其他夜叉不同,若是仍执意要前往战场,那么就改用“魈”这个名字吧。

    “但我不会如同烈风之主那般为你施加诸多庇护,这一点,你需要提前认清——你所能记得的在萨米基纳身边做过的一切,你曾经亲犯下的诸多杀孽业障,仍需要靠你自己去克服心魔。”摩拉克斯垂眸看着少年低下的头顶,语气平静,“当然,你现在若是后悔,也还来得及。”

    后悔么。

    已经改名为魈的少年夜叉看着自己的掌,携带着血腥死气的风从他的指缝之间流过,带走掌心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他重新收拢指,却也只来得及握住一点冰冷的空气。

    他不会后悔。

    也许这样的举动会被理解为罔顾他人的好意,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他无意争辩,也不需再去为了这种事情去努力自证什么。

    但是他总要去做些什么。

    “魈。”第一个叫他这个名字的并非帝君,而是弥怒与伐难,少年从回忆中回神,抬头看着水夜叉缓步走近,她站在那儿,脸上还带着一点柔软的笑意,对自己温声道:“若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会的。”

    “我不累。”他答。

    伐难闻言挑眉。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帝君,夜叉如果长时间沉浸杀戮会怎么样吗?”

    “会被坏妖精吃掉哦”。

    魈下意识想道。

    对方的是帝君的提醒,但是少年的脑袋里却反射性响起更早之前另一位过的一句警告。

    他曾在归离集的街道上行走着,看着万家灯火,各家的炉灶燃起火光,缭绕炊烟与傍晚艳色夕阳混成一片色调温暖的烟火人间,少年姿态的夜叉路过普通人家的窗户,听见屋子里焦头烂额的母亲压住不听话的孩子,煞有其事地警告着:“不听话的话就要被帝君扔出去给恶神吃掉”!

    从这样的情景联想到烈风之主总觉得太过冒犯,但是少年一时间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

    真的是,像是哄孩子一样。

    注意到自己一不心正在走神,魈有些发空的目光迅速收回,他对着伐难摇了摇头。

    “我只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真的是”伐难有点无奈地插着腰看他,“你忘了浮舍之前是怎么了的嘛?帝君与烈风之主约定了百年之期,这根本就不是几天就能做完的事情;何况这里盘踞的妖物都已经被你清理干净了,你该不会还要和之前一样守着这里等它们生出新的吧?”

    “不是的。”魈垂眸,摇了摇头。

    “今天的天色还早,所以我想去工坊看看,那里本就没有人靠近,很多天没有去整理了,至少应该打扫一下。”

    伐难愣了愣。

    提及那一处地方,她的脸上略带无奈的嗔怪也随之变成了一种更加柔软的情绪,伐难放下撑在腰上的双,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温声问道:“要帮忙吗?”

    自从之前与帝君“简单聊了聊”以后,那位烈风之主便真的没有再来过这里。

    他们自然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契约之神亲自开口承诺的事情根本没有担心完成度的必要夜叉对迭卡拉庇安的感情并不复杂,有的只是他与帝君同为魔神的敬重,以及他之前出救过金鹏的一份感激。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那一位对金鹏来却是不太一样的不同于对帝君的尊重和感激,这孩子对烈风之主的情感情是他们曾经一度以为已经被无休无止的杀戮和痛苦所磨灭掉的、更加柔软的一部分。

    他就像是太久沉溺于一场绝望噩梦中的懵懂幼鸟,对那一位总是有些非理

    性能控制的懵懂依赖。

    眼见着迭卡拉庇安再也没有出现过,金鹏嘴上不,但是单单看着子隔三差五去亲自收拾一遍那间临时工坊的态度,已经很能明问题了。

    伐难看着金鹏的背影,却只能轻轻叹口气。

    ——真的没有后悔吗?

    ***

    若是少年听到了她忧心忡忡的疑问,无论这个问题再重复千百次,他也不会修改自己的答案。

    ——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判断,从来没有。

    但是终归还是忍不住会有些失落的感觉,少年自觉不应因为这点事就心生委屈,要知道烈风的魔神不仅是魔神,同样也是蒙德的君主,日理万再正常不过,怎么会有功夫来想自己这个毫不犹豫摇拒绝他一番好意的夜叉呢?

    不要再想了,金鹏。

    魈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清掉脑子里多余的东西,之前他带回来的几种植物被种在了工坊靠窗一边的花盆里,因为照料的还算仔细,枝叶挺拔香气纯净,长势格外喜人。

    可魈发现自己仍然忍不住对着这几株薄荷发呆。

    还在想什么呢,金鹏。

    对方对待自己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在帝君口中更是可以用“溺爱”来形容,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去想那位大人——

    但是,但是

    少年看着中的陶盆,他刚刚端了一盆清水准备浇花,低头的时候,他却从荡漾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难掩失落的一张脸。

    他忽然就有点不想抬起头了。

    但是您怎么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一次呢?

    少年有些失魂落魄的想着。

    哪怕不是为了我,也没有关系的。

    惯常执枪的指也可以养好一盆看似脆弱却也足够坚韧的薄荷,而此刻这双正无意识摩挲着陶盆的边缘,工坊并没有留下多少主人的痕迹,烈风之主随建立这里,做的唯一一件事似乎就只是把他带回来,并让他拥有了从梦之魔神那里回来后的第一个无梦的好眠。

    在他漫无目的的放空大脑站在这里发呆的时候,陌生的脚步声靠近了这里。

    ——!

    魈原本并无聚焦的眼神迅速凝起警惕的冷沉杀意。

    弥怒他们出于体贴的心理始终不曾踏足过这附近,这间工坊是烈风之主的力量造物,自带的威压足以压制这里绝大多数的妖物,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一处真正清净地,但偶尔仍有那么一两只开了几分心智的想要赌一赌,想要把这里当做自己的筑巢。

    少年夜叉中长枪挽出一个利落的枪花,枪尖横擦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破空声。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听见妖物惯常鬼祟而心的窸窣声响,对方的步伐轻盈如风坦坦荡荡,风元素环绕在女神官的身侧,让她的一双赤脚踩过饱含瘴气的枯萎草地,却不会沾染一点尘土。

    ——坦然出现在门口的,正是蒙德的神官之首。

    阿莫斯蹙眉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摆设和各类简陋的器物,好一会后才转头看着唯一一个站在这间工坊里的少年。

    不知是不是魈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复杂。

    “蒙德之主、烈风之魔神迭卡拉庇安之麾下第一神官,阿莫斯。”

    少女姿态的白衣神官对着魈微微颔首致意,她的身上带着与烈风之主极为相似的矜贵傲慢,但是魈看着对方望过来的眼神,总觉得似乎这份傲慢在针对自己的时候,还多了那么点额外的意思。

    不满、不悦、不甘种种情绪最后系数化作了一点被她藏入眼睫之下的嫉妒,阿莫斯做了简单的介绍之后,这才慢悠悠地切入了正题。

    “我们的陛下曾经在这里抓住过

    一只少年姿态的夜叉想来就是你了。”

    魈握枪的指微微收紧几分,他沉默不语的点了点头,却看见对方长久凝视自己后,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嗤笑。

    “比起我,果然应该更让劳伦斯来走这一趟。”

    “?”

    “哦,失礼了,这句话并非针对你。”阿莫斯笑吟吟地补了一句,“非要的话蒙德笑话?”

    就是并没有那么好笑就是了。

    “我来这里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比起仍紧紧盯着对方动作的少年夜叉,阿莫斯已经转开了目光,慢条斯理地道:“有关这片土地,陛下还有些别的额外安排:虽然已经决定让岩神摩拉克斯负责,但是蒙德也不能一点事情也不做当然,陛下额外提醒过,这一次并非是信不过岩神的意思。”

    阿莫斯指挥门外的神官们将几箱子东西搬进来,那里面堆满了暗紫色的奇异浆果,看着少年的眼神,女神官扯扯嘴角,露出一点敷衍的虚假笑弧,“这些是为你准备的,阁下。”

    魈的眉头紧蹙,得益于在梦之魔神下多年征战积累的经验,这些浆果他看一眼就知道是做什么的:“凡人的药剂对我无用。”

    “——所以是需要余重新调整之后才会给你们,并不是直接让你们拿去用。”

    伊莱恩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的那一刻,魈猛然扭过头和倏然亮起来的眼睛被阿莫斯更快一步捕捉到,她速度极快,在那少年满眼期待却又迟疑不安不知是否要上前的功夫,神官的裙袍已经直接飘到了女王的面前,比起刚刚对着魈的样子,阿莫斯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的称得上一声温柔如水,女神官的一双眼含情脉脉,毫不掩饰自己的满心欢喜:“陛下!”

    见她已经亲亲热热贴上了烈风之主的身边,魈顿了顿,默默收回了自己来得及只踏出半步的左脚。

    “您来得好快。”

    阿莫斯的眼中带了些太过亲昵的抱怨,“可以慢一点再来的,这里太过简陋,怎么好让您这么久待在这里?至少等神官们把这里收拾的差不多再吧?”

    “高塔之中空无一物只有风声的时候,倒是不见你这么殷勤地提醒过要多准备些什么。”伊莱恩对此没有什么兴趣,毫不留情的驳回了阿莫斯的请求,“这里只是个工坊,又不是什么要面见臣下的王殿,用不着那么多的无用摆设。”

    “可是这儿什么也没有呀”阿莫斯的眼尾扫过站在阴影中的魈,不动声色地绕了几步,企图挡住女王可能望向那边的视线,“而且这地方空荡荡的,还距离归离集那么近陛下,不如我留在这儿陪着您吧?”

    伊莱恩瞥了一眼故作可怜的阿莫斯,似笑非笑:“余的神官之首留在这里,是余要求的适合学习炼金术的人才已经找全了吗?”

    阿莫斯:“”

    唯一算得上主要工作几乎毫无进展的女神官怏怏低下脑袋,但她仍有不服:“可是您留在这里总不能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蒂娜总不可能能过来,除了我还有谁”

    “那也不一定啊。”伊莱恩轻飘飘地打断了她,“那边不是还站着个孩呢么,虽然是摩拉克斯麾下的夜叉,但是好歹在这儿的时候也算是挺听话的。”

    低着脑袋的魈忽然听见伊莱恩的声音,迅速抬起了脑袋,眼睛亮得惊人。

    在阿莫斯幽怨的目光中,伊莱恩的唇角却带了笑,也跟着她一样拉长尾音,叫了一声:“金鹏?”

    “在!”

    少年嗓音清亮干净,毫不犹豫的回应声成功让阿莫斯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了一点。

    “陛下”阿莫斯深吸一口气,心有不甘,“那一眼看着就是个孩儿呢。”

    “抱歉,但是我并非人类孩童。”

    之前还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魈仍站在那里没有动,却已经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从容坦荡:“我为夜叉,也曾在梦之魔神麾下作战多年,如今更是从岩王帝君那里得到‘魈’的赐名。所以,无论心性还是年纪我都已经不是所谓的‘孩子’,阁下最好还是不要用判断人类年龄的方式来贸然定义。”

    “起来,我第一次遇到蒂娜的时候她也没有我的杖高。”伊莱恩在自己女神官愈发不满的注视中慢悠悠地补充道,“但你看那孩子现在做的也不错不是么?反正对于余来,都是孩,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走出几步,也跟着越过了阿莫斯有意无意地视线阻隔的范围,伊莱恩的目光落在了金鹏的身上,补充了一句:“当然,你若是自认已经归属摩拉克斯的麾下,从立场上来已经无需再听余的吩咐,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会的。”那位女神官立刻投来满含期待的目光,魈摇头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他的目光落在了烈风之主的身上,摇头道:“不敢忘恩。”

    伊莱恩点点头,目光扫过已经放在墙角的几箱浆果,漫不经心地道:“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当时出拦了一把,比起摩拉克斯和你自己的选择,余所做的也称不上什么恩德如今看在双方契约的份上,余会调制一种适合夜叉体质的药剂配合你们清理邪祟,等你帮忙做完这件事,你我双方就可以算两清了。”

    魈愣了愣,他原本需要很努力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失去了这份力气。

    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的就两清了呢

    “何必这幅表情?”伊莱恩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平静,比起之前曾经展现出的恼怒,她此刻的语调更加符合烈风之主给人的惯有印象,冷漠又平淡,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真正救你的是摩拉克斯,无论是此刻的赐名还是你之前的选择,他所做的才更符合你的需要。”

    不,不仅是这样的。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争辩,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但是面对烈风之主的态度,少年即使是满心不安也只能勉强压下一颗忐忑又慌张的心,等待着她后续的吩咐。

    磨蹭到了最后一刻,见女王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阿莫斯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工坊,在那之后魈也没有听到新的命令,伊莱恩没有给他更多的要求,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像是只不会思考的懵懂幼鸟一样,在没有得到吩咐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跟在伊莱恩的身后。

    门口投入光线拉长了映在地上的身影轮廓,魈低着头,纤瘦单薄的身形甚至不曾离开地上拉长的影子勾勒出的范围。

    最后,还是伊莱恩叹了口气。

    “余让你帮忙不假,却也不需要你这么跟着今天已经没什么事情了,你可以先回去。”

    然而她并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和乖巧的回应,女王一回头,只看见一双写满了无辜的漂亮金瞳。

    伊莱恩:“”

    她稍微有点想不搭理他的意思,那双金瞳立刻就写满了无措,但是这孩还不会闹也不敢和她什么反对的话,顶多就是在她的注视中稍微往后退了半步,然后继续眼巴巴的盯着她。

    伊莱恩:“”

    很可惜,女王并没有在这种视线下还能平静工作的习惯,于是她一指之前金鹏睡过的那张石床,硬邦邦的吩咐道:“你要是没事也不想回去,那就先去睡觉,不要一直跟着。”

    “我不困,大人。”

    现在还没她杖高的未成年鸟球答得无比迅速。

    伊莱恩幽幽道:“睡眠不足会长不高哦。”

    “!”

    刚刚还眼神写满坚定的鸟球明显动摇了一下

    。

    伊莱恩盯着他,换了个法:“我需要夜叉身体最稳定的数据才能开始工作,你是现在去好好睡一觉把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还是余明天直接去找你的那些个兄弟姐妹,换一个对象收集数据。”

    魈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向着石床走过去了。

    走到一半,他忽然扭过头,心翼翼的问道:“您这段时间都会待在这里吗?”

    伊莱恩的声音无比平静:“你要是再问,余也可以马上就走。”

    魈立刻转过头,毫不犹豫地爬上了那张石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