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玄门问心(十九) “今夜,抱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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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前三息的时间里,酆业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时琉安静又藏着点期盼的眼神将他拉回现实——

    她是真的想摸摸他的玉笛。

    确定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要求,酆业抬起玉笛,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少女的眉心:

    “你,想,死,么。”

    时琉揉了揉被点过的额心,酆业凶得很,但没用半点力气,眉心也只是有些凉丝丝的,像是那玉笛特殊材质的原因。

    “不想,”时琉犹不死心,捂着额头仰起乌亮的眸,“只是摸摸都不行吗?”

    酆业更冷漠了:“死都别想。”

    “气。”

    时琉低声咕哝。

    “?”

    刚准备离开的魔又停住,长睫缓缓压下漆黑的翳影:“你进玄门后,好像胆子都变大了?”

    时琉抿嘴,心虚地撇开眼眸。

    ——

    前尘镜里她被魔的投影“追杀”了不知多少个时辰,此时再出来面对这个强大了无数倍、却对她完全没有威胁性的魔,她难免轻松许多。

    酆业侧过身:“为何忽然对法宝感兴趣?”

    “今天师兄在送我回来的路上,给我讲了本命法宝相关的修炼内容,我觉得很厉害,可是我还没有自己的,就只能”

    时琉的眼神飘向翠玉长笛。

    酆业轻眯起眼:“那他就没告诉你,本命法宝能和主人共感么?”

    “共感?”时琉不解地回过头,“那是什么意思?”

    “不能给别人摸的意思。”

    时琉微怔,又有些慌张:“我傍晚还摸了晏秋白师兄的扇子了,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酆业:“”

    酆业:“?”

    屋里温度莫名掉了一大截。

    时琉被凉得回过神,正要去看酆业,面前就忽戳过来根青翠欲滴的长笛——缀着片透明似的叶子,斜着飘在她身前的空气里。

    时琉一惊又一喜:“我可以碰了吗?”

    魔凉冰冰地睨着她。

    “今夜,抱着睡。不许松开。”

    “”时琉茫然,“?”

    魔完,既没解释,也没给时琉反应的会,身影一震就直接原地消失了。

    时琉连忙把就要落下来的笛子抱在怀里。一点温凉的,硬质的,却又非玉非石的触感,就从笛身上传回来。

    而直到触碰之后,时琉才在笛骨上嗅到一点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

    清正,纯粹,淡泊,净远,而又沁人心脾。

    时琉原本还觉着抱着它睡有点难为情,可现在还有些爱不释了,于是连用石榴链上的叶子练习收取黑瓶时都没松开。

    等练习熟练了,她便欣然抱着那把笛子钻进了被窝。

    清正的淡香萦绕着她,时琉的意识很快便陷入了沉眠。

    雾气浓重,像一场散不开的大梦。

    抱着笛子的时琉走在雾中。她辨不清方向,有些茫然又着急地绕着,却怎么都看不到大雾之外的景境。

    时琉皱着眉停下了。

    她在原地苦思良久,干脆闭上眼睛,本能紧紧抱着怀里的长笛,然后朝着面前的方向不管不顾地跑去——

    “咕噜噜。”

    时琉没想到,自己一头扎进雾里,最后却是从水面上冒出头来。

    有些猝不及防,还呛了她几口。

    但总算是出来了。

    时琉想着,心翼翼地开始观察四周。

    她身处的似乎是个很的水池,形状不太规则,弯弯绕绕的像个海边的牡蛎壳。但池子里的水很深,也很清澈。从水面往下看,能看到池底亮盈盈的,像是有什么七彩斑斓的晶块藏在下面,折射出粼粼的光。

    时琉本想探进水里看一看,可没顾上——

    因为她忽然反应过来,往水里看,竟然是看不到她自己身体的!

    时琉吓坏了,慌忙抬起。

    然后她就看见了透明的自己——

    在圣洁又明亮的光线下,她能看到五指纤细的形线,但目光也能穿过它,毫无障碍地看到水池外中正恢弘的殿宇玉柱。

    时琉有些懵。

    她变成一只透明的水妖了?

    这到底是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身体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满脑袋的问题绕得时琉意识昏昏,她想不通,只好放下,在水里绕着圈,心翼翼地打量水池外的光景。

    这个不规则的水池很神奇,它不在露天的院里,而是在一座巍峨又辉宏的大殿中。

    大殿的殿顶高得出奇,远非人力所能及,时琉仰头看着,只觉得殿顶那些孔洞就像是夜幕里洒下的星砾。越看越叫人如坠渊海,头晕眼花的。

    时琉只好挪开眼睛。

    这座大殿里似乎只有两种颜色。一是目之所及无处不在的白,白得十分圣洁,纤尘不染,所有廊柱墙壁造物,好像全都是白色的。另一种是淡金色,在廊柱的上端或者下端,或是雕栏墙饰的行线,许多处鎏着深浅不一的金痕。

    时琉越看越觉得古怪——

    不清原因,但她总觉着,这样的地方不像在凡尘烟火的人间。

    时琉这样想着,仍窝在水池里,一动不动地耐心等着。

    大约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大殿里始终悄然寂静,好像没有一点人声出现。

    时琉放心下来。

    平整光滑的玉石地面上,慢慢出现一点水痕,像是个很的巴掌印。

    ——

    透明的水妖心翼翼,悄无声息地,从水池里一点点爬了出来。

    直到整个人从水池里出来了,时琉警惕地站在池边,等了一会儿,约莫身上的水都要沥干了,仍然没觉得有什么像离了水的鱼那样窒息的不适感后,时琉这才放下了最后一点担忧。

    她回头望了望。

    然后吓了一跳。

    身后通向殿外。

    那是一道大开的殿门,准确也没有门,只有壮观高耸的玉柱撑在大殿尽头,矗立于翻滚的云海间。殿外,玉石铺砌的长路通向无尽远处的雾山。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日头给整座云海烧上了金红的边,霞光翻涌蒸霨,像触一下就能将人吞没的火焰。

    时琉登时打消了出去看看的念头。

    变成水妖已经很惨了,她不想变成被晒干干的水妖。

    那样一定更惨。

    于是只能往大殿里面走。

    时琉调转方向,然后看见了一面巨大的玉石屏风。

    应当是屏风吧?

    水妖仰着快要仰断的脖子,看那座高得仿佛无垠的镂空屏风。

    她更能确定这里不是人间了——

    就算让全凡界的画师和玉器师聚集起来,穷尽毕生之力,应该也没办法雕刻出这样一幅震撼人心的屏风玉画幅。

    它似乎讲的是一个镇守界门的战神与无数域外天魔作战的故事。

    尽管整个玉屏风的正中雕画着的只是一道背影,但时琉莫名就想起了一位只存在于传里和凡界供奉中的神佛——

    中天帝。

    水妖想着,心里有些震撼。

    这里难道就是传闻中仙界的中天帝宫吗?

    于是最后一丝胆怯也被渴望压过,透明的水妖蹑蹑脚地绕过屏风,又绕过半露天地没入云海雾山中的廊柱下,终于转进整座大殿的正殿。

    正殿两旁,耸立着时琉从未见过的数座神佛像。

    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兽态,千奇百怪,鳞爪偾张,不怒而威,神光自在。

    时琉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明明只是玉石像,可她一个透明的水妖从大殿正中悄然过去,却觉得好像两旁的每一座玉石像都在盯着她看。

    生生的冷意叫水妖忍不住低着头快步过去,不敢看他们。

    水妖终于捱过漫长的殿守神像们,到了整座正殿的最尽头。

    那里是一片半圆形的阶梯。

    几十级宽长的白玉石阶之上,围拱起来一张白得圣洁,高而澹远的神座。

    水妖站在最底下的那级白玉石阶上,心仰脸。

    她觉得自己会看到一个无比高大巍峨、清正宽和的神佛像。

    如同凡间无数座中天帝像一样。

    然后时琉怔住了。

    纯白神座里,没有神像,却坐着一位阖目的神明。

    那是一张令金轮失色的容颜,墨如垂瀑的长发束于身后,淡金色的神印于他额心一点。他正阖目睡着,支起的左懒撑在额侧,冷如霜玉的腕臂露出一截,于是层褛的霜雪长袍如堆叠的云迤逦下神座。

    时琉呆呆望着。

    为何神圣不可亲近,她今日才总算明白了。

    莫亲近,便是只踏上第一级白玉石阶,她也觉着是对神殿圣座之上的神明的一抹亵渎。

    时琉正想着,忽觉得身体有些奇怪。

    水妖低头一看——

    一点的水痕足印,踩上了雪白无尘的第一级玉阶。

    时琉:“!”

    水妖吓得一僵,赶忙就要将不听话的脚尖收回来。

    可惜晚了。

    某种凛然而淡泊清正的气息忽地扩开,圣座之上,神明睁眼。

    时琉惊懵仰着,和圣座上的神明对视。

    那竟然是一双淡金色的瞳,如时间长河般无尽深远,又包容世间万千。

    水妖一动都不敢动。

    她觉得神明只要眨一下眼睛,她就要灰飞烟灭了。

    可是没有。

    神明高坐圣座之上,望着白玉阶下,透明的水凝成似的妖。

    ——那个每次他去界门作战,都会躲在琉璃石心的水池里,藏在水面下吹着泡泡悄悄看他背影的妖。

    神明笑了。

    “你为何从水里出来了,”神明朝她俯身,伸出,神音澹泊致远,若自九天云霄来,“琉璃妖?”

    “——!”

    忽有青山里的鸟雀声穿入恢弘神殿。

    白光霎时吞没天地——

    时琉一震,猛地惊醒。

    她从山外山屋的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鸟雀清鸣。

    少女怅然若失地呆坐半晌,才慢慢从梦里回过神来。她低头,怀里空荡,翠玉长笛已经被主人召了回去。

    屋门便在此时被人叩响。

    “十六师妹,师传大典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