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玄门问心(二十) 拜师&变故。……
师传大典在宗主峰举行。
新入门的弟子们,修为至多便是地境。经历过云梯界一日一夜仙气洗礼的时琉俨然成为其中之最,但她尚且离天境有一丝距离,自然同其他弟子一样,无法御物。
所幸玄门内为地境弟子及特殊情况考量,早设有飞舟,用以各峰间往来。
而此时便有一艘飞舟停在山外山的云海旁。
今日负责接引的,竟然仍是晏秋白。
新入弟子们和时琉不同,没有前一日单独接送的待遇,更未得和这位素来只存在于凡界传闻里的玄门天骄大师兄近距离接触的会。因而在山外山的崖前,甫一听到晏秋白的自介,新入弟子们全都兴奋坏了。
“这位便是玄门第一公子吗?”
“我竟然能和传中的人物见上一面,还是活的!大道未成我也无憾了呀!”
“听闻这位大师兄虽只是天境巅峰,但毫不逊色普通化境修者,跨境斗法如砍瓜切菜,凡界许多仙门长老甚至宗主掌门都无法和他相提并论呢。”
“那当然了,大师兄可是年轻代第一人!若不是时家出了那位天生剑骨进境奇快的紫辰仙子,那将来引领我人族抗衡幽冥、镇守凡界的,一定非大师兄莫属!”
“到进境奇快,我们这届不是也有一个新弟子被誉为仙才吗?”
“她?她怎么可能能和师兄还有紫辰仙子相比?”
“”
时琉因为入梦耽搁了些时间,是最后一个到的。还未至崖边,就听见了与自己相关的议论,以及新进弟子们望来的情绪各异的眼神。
无论他们对她掩藏起来、却又不可能在她眼里真藏得住的情绪如何,但人人面上都是和善带笑的。
时琉也就装作无察,点头应回。
少女视线游弋,想在人群间找到那个特殊存在。
“十六师妹。”
还没寻见,方才叩响她房门提醒她的温润声线便荡回耳边。
时琉循声望去,眼角轻弯下来:“晏师兄好。”
晏秋白眼底像漾了光的水面,微微晃动:“我方才到这边,察觉你房屋内隐有神魂波动,可是未曾安眠?”
时琉想到了那个梦,不由一停,但很快少女便摇了摇头:“无碍,谢谢师兄。”
“那便好。”
旁的弟子们尚在,不少人这会已经羡慕甚至嫉妒地看着新进弟子里独享殊荣的时琉了,晏秋白也未再耽搁,召集弟子们轮次上了飞舟。
不止有意无意,时琉等在他身旁,陪同最后。
于是崖边草坪上的弟子们都快走尽了,时琉才终于看到最后一人。
和她身上匆忙换上的那件月白袍子制式颜色都完全相近,是玄门内普通弟子的统一着装。
在旁人身上显得素淡的青色,到了他身周一绕,却好像出尘淡世的仙界青云,连那枚再普通不过的腰间玉带垂坠饰,扣合得随意,却也勒出清挺腰背,更独拔出一份凌冽夺人的脱俗感。
时琉看着,奇怪地歪了歪头。
那他又是怎么做到,明明这般明月清辉似的谪仙模样,却叫所有人好像都没办法注意到他一样?
时琉想不明白。
而被她盯着的那人,像全然不认识她一般,冷淡得目不斜视便路过她面前,朝飞舟走去。
晏秋白正侧眸,望向身旁的神色安静又有点古怪的师妹:“十六师妹,我们也上飞舟吧?”
“好。”时琉回神,连忙应了。
几步外,刚踏上飞舟的云纹青靴一停,然后才入了舟内。
飞舟由晏秋白操控,一路向宗主峰行去。
靠在舟边,时琉望着整个飞舟的另一头。
和好奇张望的新进弟子们完全不同,那人大约倚仗没人能注意到他,懒洋洋半阖着眼,一副昨晚没太睡好的倦懒模样。
时琉轻挠了挠额角。
那个梦里圣座之上的神明模样,她在醒来时竟然就有些记忆模糊了。
气质也孑然不同,天差地别到难以想象——
可她怎么就偏觉着,他和祂很像呢?
时琉正想着,目光里的酆业兀地撩起了眼帘。
漆黑如星子般的眼眸冷淡睨来。
[不许再看了。]
[哦。]
少女没什么表情地,但不知怎么就能让他觉着有些怨念地跌下了眼睫。
酆业薄唇勾了勾,等回过神,很快便被他自己抑平了。
他垂眸,微皱着眉扫过松懒张开的五指间。
没人能看得到翠绿叶子正在他指节间慢悠悠地转着——那里面是他今早不久前才收回来的翠玉长笛。
只是让她抱着睡了一晚,虽然起初有些不习惯,但毕竟于他,这些还算不得本命法宝,若不情愿共感,那不自在处也能屏蔽。
可竟能将他拉入的那个梦,又是怎么回事。
酆业想着,清隽脱尘的五官越发冷峻了些。
——
同样的一张面容,此时正显影在宗主峰长老堂的大殿中。
“入门弟子第三十一名,封邺。”
袁回一本正经地站在一众长老面前。
他是唯二给晏秋白这次监管天考打过下的,另一位仲鸣夏又是天哑,总不好她画长老们看,于是只能让他来做这个介绍的了。
前面三十个得他口干舌燥,到了这个,卡壳几息,袁回认真转向众长老们:“总的来,这名弟子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长老们多看了他两眼。
袁回苦叹:“那就是除了好看,平平无奇啊。”
“”
鸦雀无声里。
长老中的袁沧浪瞪了他一眼。
正中的晏归一望着显影影像里的懒淡得半垂着眸的青年,却也笑了:“袁回,你莫不是私心编排他吧?”
“掌门,您这就太冤枉我了,我是那种会嫉妒他好看就他坏话的人吗?”袁回立刻严肃辩解,“就第二考里,他才刚刚上了五十级云梯——要不是我们从未公布过第二考取用的标准,我都要怀疑他是故意在那里结束的了。”
长老中有人不死心地问:“第三考里,他表现如何?”
袁回翻了个白眼:“所有弟子斩前尘的时间加起来,都快没他一个人的时间长了。也不知道在前尘镜里面费了多少工夫才终于完成的。”
——
好巧不巧那天晚上他替晏秋白值守前尘镜,熬了大半夜,等在山门大阵外困得死去活来,不知道怎么就靠墙睡过去了,兴许是没睡好,还做了个噩梦。
一想起噩梦里血肉纷飞白骨支离的人间地狱似的模样,袁回脸都青了。
他赶忙甩了甩脑袋,不再回忆。
座中之前发问的长老遗憾摇头:“那确非可造之材,徒生皮相了。”
“这种碰运气进来的弟子,还是留在山外山吧。”有长老应和,“省得招入峰内也好些年难破地境,到时候还要再发落回山外山,徒惹人心境难平。”
“是啊。”
想起以前因此心境变故生乱的弟子,座中长老们纷纷点头。
晏归一端坐正位:“既如此,诸位长老对择选再无异议了吧?”
“是,掌门。”
晏归一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袁回撤去显影,到一旁候着去了。
这段也是历届玄门天考后的常规流程——免得未作商议,在新进弟子们面前长老间再起了争执,惹得后辈惊议,有失仙门颜面。
不多时,殿门口进来个作揖的弟子:
“掌门,新进弟子们已经到峰顶星台了。”
“好,知道了。”
晏归一从主位起身,“那便请主位长老随我一起,移步星台,为新进弟子们共襄师传大典。”
“是,掌门。”
-
师传大典比时琉想象中还要费事许多。
首先便是列数玄门自创立以来的典祖记事,颂扬玄门为人族抗击过幽冥妖皇殿共犯凡界那场大战的师祖先辈们。
——
时琉在里面听见了好些句“妖皇文是非”,难免想起前不久还和她们同桌共饮的血眸妖族,不由心虚地低下脑袋。
随后便是入门祭文,须得新进弟子们共同盟誓——虽是修行,但要以荡平妖魔护佑苍生为己任,不得仗法行凶,不得欺压凡俗,上无愧天道,下无愧黎民。
时琉同其他新进弟子们一样,一句一句跟着念完,但念时她不由得走神,想回头去看看站在最后的酆业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只是旁边长老们中慈眉善目别有期盼地望着她的眼神太多,她怕为他招致麻烦,就忍住了。
但酆业神情,也不必看,她大约能猜到。
当是漠然冰冷,或者睥睨嘲弄。
——
若是不负苍生但被苍生所负,天理又何昭?
时琉眼睫颤了颤,她不敢再想,低下头去。
等入门典结束,便终于到了师传大典的最后环节。
新弟子们早已忍不住了,有人攥拳,有人紧张,有人期盼,有人激动。众人视线纷纷聚在星台正中。
晏归一示意长老们可以开始了,便自退一步。
于是风云卷动的宗主峰峰顶星台上,长老们的声音辽阔幽远,依次响彻翻腾在云海之中,如化云龙——
“新进弟子柯洪轩,你可愿拜我为师,入潜林峰修行?”
“弟、弟子愿意!”
“新进弟子邬黛,你可愿拜我为师,入我天全峰修行?”
“弟子愿意!”
“新进弟子”
“”
这样响了大约十遍。
被点到名的弟子们自然都是迫不及待的,应下愿意后,便到开口的长老身后站着去了。
而后星台旁,云海短暂地寂静了片刻。
剩下的弟子们焦急而紧张地等着。
还有一些人的目光带着各种各样的诡异情绪,纷纷落在剩下弟子中为首的少女身上。
时琉低着头。
她也很紧张。
但她紧张不是怕没有长老选,而是忽然想起来,她忘记问酆业,要用什么理由拒绝师叔祖蔺清河成为自己师父这样一件全天底下没人能拒绝的事情了。
这很要命。
更要命的是,她怀疑酆业觉得这拒绝理所应当,他也根本没想。
在越紧张越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刻里,时琉终于还是听见那个注定要响起的声音荡入云海中了——
“新进弟子封十六,”掌门晏归一带着笑容,上前一步,“昨日我与师叔祖传讯,他愿意收你为徒,你可愿入他门下,进寒峰修行?”
“”
星台上一片低声哗然。
震惊的自然是那些新进弟子们,以及昨日不在长老堂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而瞪大了眼睛的袁回。
如此殊荣,许些弟子惊愕甚至嫉妒得表情都有些变了。
尤其聚在时琉身后,看起来注定无望入内峰,只能待在山外山的那些新弟子们,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玄门一剑定天下”,人间几千年的传,对于站在为首的少女来,竟然真的就近在眼前了。
可震惊没有结束——
随着低声哗然之外,整个星台上的寂静持续,所有弟子乃至长老都开始露出奇异的眼神和反应。
越来越多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汇聚在时琉身上。
低着头的时琉脑袋里想得依然空白——
她绞尽脑汁,还是完全想不到什么可以成为理由的借口。
时琉紧张地握起。
“十六师妹?”新进弟子们不远处,晏秋白意外回身,低声提醒。
“——”
时琉眼皮轻跳了下。
她知道不能拖下去了。
“请掌门恕弟子之过,”时琉深吸了口气,拂起衣袍跪地,“弟子想要拜入掌门门下,请您收我为徒!”
“”
场中惊声再起。
连晏归一都短暂地怔住了。
等回过神,他一抬,便有无形气压下场中弟子抑不住的惊议,他望向同样惊得嘴巴都张大了的袁回:“袁回。”
“啊?弟、弟子在。”袁回过于震惊,反应不及,连忙作揖。
“你先带其余新弟子们,到峰内偏殿等候吧。”
袁回依依不舍地咧了咧嘴,但到底不敢在正式宗门大典的场合放肆,只得蔫巴应下:“弟子遵命。”
剩下的二十名无人收徒的弟子便在袁回的引领下,表情怔滞或失落或震惊地往星台下走去。
而场中。
趁着长老们间低声讨议,晏秋白微压低了声,语气清和:“十六师妹,你可想好了?”
时琉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
——
到最后走前,酆业都没有神识传音或是什么告诉她该如何分。
那就当真只能靠自己了。
时琉在心底轻叹了声,仰头看向晏秋白:“谢谢师兄,我想好”
少女声音忽停。
望着侧前方,一袭月白长袍身姿清正的晏秋白,忽地,昨晚一点随口聊起的话声掠过她脑海——
“他与你仰慕的那个师兄性格相像,所以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
“我没有仰慕晏秋白师兄!”
“哦?”
时琉未来得及再做思虑。
头顶,晏归一收敛笑容的声音显得端方肃穆:“新进弟子封十六。”
“弟子在。”时琉立刻回过身。
“你须知,师叔祖乃我玄门剑镇山河之人,有他为师,是我玄门中弟子毕生难求之殊荣,你为何不肯、坚持要拜入我门下?”
时琉低身作礼,抑平了颤音:“弟子”
若自认资质不足,所以弃师叔祖投掌门,那难免有当众责难掌门低了师叔祖修为一大截的意思。
其余理由更难服众。
站在时琉身侧,晏秋白微微沉眸,到底还是未能抑下心头那一分见她与众不同。
月白长袍前襟一撩,晏秋白单膝跪地,便要代她暂揭过:“掌门,十六师妹应是”
“掌门,弟子不敢欺瞒。”
——
几息过后,时琉终于平稳心绪。
到头来实在无法可想,只能赌了。
于是少女清声盖过晏秋白,她微红着脸颊,仰起眸子直望前方,也掠过身前月白袍影:“十六在山下时便敬慕秋白师兄风采。与师兄同门同师,是弟子心之所愿,求掌门应允。”
“——”
星台之上,蓦地一寂。
片刻过后。
长老们面面相觑,中间拎着酒葫芦却难得醒酒状态的兰青蝶噗嗤一乐,扭头看表情古怪的晏归一:“掌门,我玄门内多少年没这么直爽快意的女弟子了,您要是不要,要不让给我如何?”
她身旁,邱明生连忙给她拉回来:“兰师妹又喝多了,言语失礼,掌门勿怪。”
晏归一摆摆,示意没关系,这才扭头看向星台下。
正单膝跪地的晏秋白这会儿表情没比他淡定到哪儿去。
想起方才晏秋白竟主动违例求情的势头,晏归一轻眯了眯眼:“十六,你当真不改主意了?”
时琉刚刚好不容易一鼓作气出来的话,这会没脸看前面的晏秋白,脸快低到地上了:“不改了。”
“好吧。”
晏归一也笑了,“既如此,那便我代师叔祖之劳收徒便是。”
“谢掌门,师父。”
时琉红透了脸颊,跪礼到地。
——
一炷香后,宗主峰,议事殿偏殿。
袁回带下来的新进弟子们全都垂头丧气地等着,有的干脆就成了入定的木头,大约是没办法接受必须留在山外山不能入内峰的落差,一个个神思惘然。
唯独一个例外。
无人注意的殿门旁,酆业靠坐椅中,懒洋洋把玩着翠玉长笛。他神色清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此时,两名峰内值守执事从殿外远处经过。
声音飘入他神识里。
“听了吗?封十六方才在星台,当众自己爱慕大师兄晏秋白已久,甚至为了他放弃拜师师叔祖呢!”
“什么?她入山门就是来紫辰仙子抢秋白师兄的??”
“”
四月天里,却有寒风骤扫。
门边树上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声戛止,从枝头冻僵跌落。
殿门内。
酆业冷淡抬眸,望向殿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