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 58 章 晨曦前。
子夜,裴衍忍着身体的不适,与唐九榆促膝长谈后,想要临时改变攻城的计划。
看完裴衍绘制的地下水渠图纸的备份,唐九榆认可道:“水淹湘玉城,可抵十万雄师,威力无穷,或许能不战而胜。”
裴衍忧心道:“但裴劲广若是坚持不开城门,很可能危及城中百姓的性命。”
若是坚持不开那必然是会的。唐九榆默了默,道:“而且,若是造成伤亡,又逢盛夏,很可能引起时疫。”
“我和杜首辅达成了共识,并不会在盛夏攻城,而是选在了秋日,但还是有可能造成百姓的灭顶之灾。”
裴衍取出一张宣纸,为唐九榆详细地讲解起另两个备选方案,但持续的作战时长必将会翻倍。
唐九榆不禁问道:“先生自己提出了水渠攻城法,现今又开始动摇,全都是因为城中的百姓吗?”
“是。”
实则,在裴衍绘制地下水渠图时,就已备好了另两个方案,而这三个方案中,属水渠法最为省力,几乎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但裴衍舍弃不了城中的数万百姓。
如今既有了连同内外的地道,裴衍更是直接否决了自己定下的挖掘计划,令唐九榆按着印象,将地道的构造呈现在纸张上。
凭着超强的记忆,唐九榆用了三个时辰,绘制出了地道的结构图,并提供了另一个攻城方案。
而他所构想的方案,与裴衍不谋而合。
那便是在裴劲广怀疑陈叔前,暗中向城中输送侍卫,再以陈叔为介,安排到百姓的家中躲避。
两人谈到了月落参横时,敲定出了一套完整的策谋,随即相视一笑。
秦妧端着汤药打帘进来时,恰好瞧见裴衍脸上的笑意,那种笑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含了对唐九榆的欣赏之意。
等唐九榆去往厢房休息后,秦妧一面监督裴衍将药喝下,一面为他抚背顺气,“侍医,你不能再受刺激,所以我瞒了你一件事。但现今看来,这件事或许能缓解你的心火。”
裴衍放下药碗,侧头靠在秦妧身上,闭上了眼,“嗯,你。”
秦妧顺势抱住他的脑袋,轻轻地按揉起来,慢慢讲起了从大壮那里得来的身世之事。
当“可能抱错”四个字响在耳边时,裴衍蓦地睁眼,广袤似渊的瞳眸泛起别样的深远幽然。
一边着此事一边暗暗观察裴衍反应的秦妧顿住了话音,“时寒?”
裴衍再次闭上眼,搂紧她的腰,并未有任何言语。
秦妧担忧地问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即便抱错了,也是一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翻篇吧。乐熹伯夫妇和他们的子女都是和善之人,举案齐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不像裴氏,乌烟瘴气的,咱们就别乱了人家的宁和。”
秦妧懂了他的意思。
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摊开来更为合适,至少不会毁了另一个家族。而且,裴氏族人都在受刑,若宋慕辰是裴氏的子嗣,也将会受到牵连,那对徐夫人和婆母而言,都将是一次重击。裴衍已经为裴氏险些丧命过一次,没必要再激起不必要的血浪。
裴衍是想一个人扛住所有啊。
秦妧弯腰抱住他,闷声地给予了支撑,“时寒,你我夫妻一心,纵使前方崎岖险阻,那怕面临血雨腥风,我也会带着雪霖,陪你走完这一遭。”
裴衍淡笑,吻了吻她的眼帘。情话和誓言固然美好,但都比不得妻儿平安喜乐令他欣慰。前方的险阻,还是由他一个人走完吧。
“妧儿,我该送你们母子离开了。”
“我”
“乖,去乐熹伯府等着为夫,为夫会安然回到你身边的。”
秦妧忍着泪意,咬住他的肩头,用了十成的力气,“秦先生,今生我都会等你的,若是等不到,就再耗一世好了,所以,务必要保护好自己,别让我等得太辛苦。”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裴衍第一次从秦妧身上,感受到了灵魂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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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之际,周芝语主动叩响了东厢的房门,“唐先生,我有话对你。”
唐九榆披着大褂靠在门边,看着蒙蒙天色中的素雅女子,似乎猜到了她要什么。
如今她恢复记忆,最想要摆脱的人就是他吧,因为她的态度变了,对他不再有倾慕之情,变得见外而疏离。
清风徐徐,烟汀迷茫,两人聊了许久,可与其他人从陌生到熟悉的相处不同,他们从熟悉回到了陌生,至少,是周芝语单方面的决定。
看着女子握木杖的样子,唐九榆尝到了失意的滋味,可大战在即,不是谈论儿女私情的时候,唐九榆也想给彼此多一些考虑,或许暂时的分离,对他们而言是有利的。
五日后,两对母子坐上了去往乐熹伯府的马车,与农舍中的两个男子暂别了。等待他们的,不知是更好的重逢还是痛苦的别离。
宫城,御书房。
在收到裴衍的另一个攻略计划后,天子最终下达了攻打湘玉城的旨意,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做好了调兵和统兵的准备,但在选帅上,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
杜首辅力荐的人是承牧,但承牧曾是裴劲广的家奴,令不少朝臣心有芥蒂。
可众所周知,裴劲广是个骁勇善战的老将,要与他对垒,在气势和排兵布阵上,都该选个经验老到的将者,可这些年里,老将不是致仕就是去往了各自的封地,一时推不出能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大将。
这时,沉寂良久的肖逢毅站了出来,当着百官的面,摆出了“大义灭亲”之势,发誓会效忠朝廷,活抓裴劲广,押解至御前。
天子沉思,肖逢毅在领兵作战上实力不输裴劲广,而且有过护驾之功,还因此被刺客连捅过三刀,几乎刀刀致命。这份恩情,天子牢记于心。
如今,他因名誉受损,一直想要找个契寻回颜面,必会全力以赴,即便对方是他昔日的好友。
可他们能成为好友,无非是拥有共同的利益——扶持东宫太子。
而今,裴劲广反叛,两人之间的利益桥梁已断,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打定主意,天子下了旨意,封肖逢毅为主帅,承牧为副帅,于三日后启程奔赴湘玉城。
在御林军浩浩荡荡赶赴的同时,临近湘玉城的其他总兵们也相继收到谕旨,辅助御林军共同攻城。
在秋风吹黄银杏、染红枫叶时,裴劲广成为了众矢之的,腹背受敌。
而秦妧等人也在初秋的某日,抵达了乐熹伯府,与杨氏和裴悦芙泣泪相见。
杨氏抱住秦妧母子,泣不成声,吓得雪霖睁圆了乌黑的大眼。
在看见自己的孙儿后,杨氏敛起悲情,擦去泪水,局促地将雪霖抱坐在腿上,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向下落。
徐夫人陪在一旁,不停着宽慰的话,声音也渐渐哽咽。
府中一下多了三个孩子,倒也热闹了起来。
秦妧每日都让自己处在忙碌中,白日陪周芝语治疗眼疾,夜里陪伴在阿湛、阿沐和雪霖身边,很怕自己闲下来后就会思念裴衍。
从裴衍寄来的信中,她知道这是为了保全湘玉城中的百姓而进行的持久战,时日不会很短。
湘玉城易守难攻,裴劲广又狡猾多疑,在发觉城中有了朝廷的眼线后,再联系周芝语三人不翼而飞的事,他将计就计,不但揪出了陈叔,还在连通城池内外的地道里浇油放火,阻隔了御林军的进入。
读完信后,秦妧为陈叔捏把汗,也深深意识到裴劲广的强大和可怕,难怪能成为实力最强的总兵。
再次收到裴衍的来信,是在晚秋丰收季。
湘玉城中快要矢尽粮绝。
也让朝廷迎来了最大的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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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玉城,总兵府。
左参将急匆匆跑进裴劲广的书房,呈上一封染血的信函,“侯爷,朝廷以投石投上来的。”
裴劲广没理会,只问道:“粮草的事,可有眉目?”
“草木都被挖尽了,将士们连菜汤都喝不上,只能去百姓家里抢了。”
“不行。”裴劲广皱起浓眉,再失民心,他恐夜里会被人潜入总兵府偷袭。
左参将尽是无奈,“可不抢,能指望百姓主动供应吗?”
“杀几匹战马吧,从瘦弱的病马杀起。”
战马对骑兵而言,犹如同袍兄弟,怎可食其肉用意充饥
见左参将犹豫,裴劲广耐心渐失,“咱们是守城,无需征战,留那么多战马做什么?还会消耗粮草。”
左参将领命,下发了指令。
书房空荡荡的,充盈着无人问津的萧瑟,裴劲广靠在椅背上,长长叹出一口气,余光瞥见书案上的书信,拿起撕开来看。
是肖逢毅写的劝降信,言之凿凿,数落着他的不是。
连同书信一同拍在书案上,裴劲广穿上甲胄,亲自登上城楼,对护城河另一侧驻兵扎营的肖逢毅喊了话,皆是奚落对方忘恩负义的言语。
知他被自己激怒,肖逢毅跨马来到护城河前,作喇叭状大声回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裴兄若降,弟定会在御前为裴兄求情,保裴兄免受皮肉之苦!日后做个闲散之人,不比做困兽强得多!”
裴劲广会信才怪。
他深知一旦自己被俘,肖逢毅会做的,定是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洗去抛妻弃女的骂名。
唇边泛起冷笑,裴劲广举起弩,瞄准肖逢毅射了出去,奈何射程有限,箭支斜插在地。
看着落空的箭支,肖逢毅啧一声,大声道:“城中都快矢尽粮绝了,裴兄怎地还不知珍惜呢?”
明显是一句挖苦的话,却使裴劲广感受到浓浓的羞辱,身为兵器世家的家主,何曾为兵器短缺惆怅过,又何曾拮据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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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肖逢毅摘下凤翅兜鍪,掀开帘走进帅帐,见裴衍和承牧正在对弈,轻哼一声,卸去佩刀和甲胄,用脚勾过把竹椅坐在一旁,“两位倒是沉得住气。”
在利益面前,他暂收了对裴衍的怒气,冷眼瞧着棋局,“若是按先生起初的水渠攻法,不定已经拿下裴劲广,回宫复命,还用在这里浪费精力和物资?”
裴衍落下白子,语气平静道:“那样的话,王爷还有立功的会吗?”
“为天子平息祸乱,乃臣子之职责,立不立功的,不重要。”
这话就有些虚伪了,裴衍没在意,又落下一子,吃了承牧一片黑子。等局势进入收官,他看向肖逢毅,“王爷觉得,军中粮绝时,裴劲广会以何种方式供应食物?”
肖逢毅换了个坐姿,叫侍从拿来一副象棋,挑出里面的“马”,丢在裴衍和承牧的棋盘上,“湘玉城所囤战马数千,足够他们维持一段时日,照这么下去,除夕都未必能取胜。依我,直接攻城算了。”
“王爷是觉得,湘玉城的百姓不重要?”
这次的作战计划经由天子首肯,无非就是为了减少百姓伤亡,肖逢毅怎会承认心中所想。
暗骂一句“妇人之仁”,他起身踢开竹椅,寒着脸打帘走出去。
明明自己才是主帅,却被一个反贼的儿子鸠占鹊巢,想想都难以咽下这口气。
等行完一盘棋,承牧问道:“先生是因为城中那条地道,彻底放弃了地下水渠的方案,如今地道被裴劲广毁掉,可要重新考虑挖掘水渠?而且,即便以水渠攻城,只要城门打开的及时,也未必会伤到百姓。”
“来不及了,霜降伊始,地质就不宜挖掘了。再者,现今看来,以裴劲广的犟劲儿,估计是宁愿淹城,也不会开门投降,咱们不能拿百姓的命去赌。”
“那,咱们还有其他法子加快裴劲广投降吗?”
裴衍一颗颗收起棋子,又用棋子在棋盘上摆出马厩的雏形,“裴劲广虽抓出了不少混进城的御林军,却并没有清除干净。有一人混进了军营的后厨。”
“谁?”
裴衍打乱棋子,又摆出一个字——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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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长期被困,湘玉城中的士兵已许久不曾喝到肉汤,今儿听要开荤,全都早早来到食桌前等待。
身穿短褐、头戴幞头的魏野盯着被吊起的马匹,摸了摸它的脑袋,“委屈你了。”
片刻后,马厩中想起叮叮当当的蹄子声,被拴的马匹狂躁不安,大有要挣开束缚胡乱奔腾之势。
得知情况后,左参将忙不失迭地跑去裴劲广的书房,战马可能染了病,非但不能食用,还要求提供兽医和药材。
城中现今的情况,哪里还有药材能供给畜生。裴劲广面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最终下了搜刮百姓家里粮油的命令。
一时间,城中怨声载道,鸡犬不宁。
守一座不安宁的城,从气势上就输了大半。
裴衍让御林军在城外高喊起“三日可破城”,彻底搅扰了城中的军心和民心。
见势,肖逢毅开始了暗中的布局,在飘落冬雪的前半月,大举进击。
巨石和燃火的草包被投上三丈三的城楼,御林军通过壕桥跨越护城河,在弓箭的掩护下,爬上云梯,怒吼着、厮杀着,前仆后继。
尖利的冲车一下下冲击着铁皮城门,撼动了城中的防守。
肖逢毅和承牧跨坐汗血宝马,在城门被冲破的一刹,带兵冲了进去。
城中百姓在看到御林军后,纷纷紧闭房门,等待着朝廷的解救,甚至有壮丁抄起了家伙事,加入了御林军。
这一刻,裴劲广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孤立无援。
而他,亲毁掉了自己的退路。
当承牧领兵攻入总兵府时,只见裴劲广坐在书房门前,身穿吞肩兽甲胄,握陌刀抵住门槛,眼看着承牧将他的两个嫡子和一个庶子摁在地上。
裴灏几乎没有任何反抗,麻木地闭上了眼。
裴劲广笑着耸了耸肩,“承牧,主仆一场,真要拿本帅去换前程吗?”
承牧命人将三个子嗣带出去,举起刀直指裴劲广,“是侯爷自己走进了窄路,怪得了谁?束就擒吧。”
“让裴衍来见本帅。养的狗无情无义,本帅倒要看看,养的儿子也是如此吗?”自从朝廷攻城,裴劲广就得知了裴衍尚在人世的消息。
“先生不会见你。”
先生?裴劲广反应过来,沉着眉眼自嘲连连,随后偏头看向书房内,“既如此,就由老伙计陪本帅上路了,也不算孤独。”
话音刚落,众人闻到浓浓的燃油味,待承牧意识到总兵府埋了什么时,立即命将士们向外撤离。
“快,走!”
随后赶来的肖逢毅也闻到了异味,忙令大军向后撤离。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总兵府的内院冒起了滚滚浓烟,正当承牧拧开水囊,想要捂住口鼻进去救陈叔时,一道布衣身影闯进总兵府。
“先生!!”
众人惊呼间,裴衍于火光中,冲向了书房。
承牧也冲了进去,忍着呛人的浓烟,来到书房前。
当看见被炸伤倒在门前血肉模糊的裴劲广,裴衍扭头看向承牧,“你进去找陈叔!”
承牧点点头,越过裴劲广跑进书房,很快扛起昏迷不醒的老者快步走出来。
与扛起裴劲广的裴衍一同向外跑去。
可就在四人穿过廊道快要抵达垂花门时,廊道上的横梁轰然榻下,裴衍见势一把向外推去,自己扛着裴劲广后退一步,被带火的横梁砸了一下头。
而恰在此时,裴劲广清醒过来,当发现扛着自己的人是长子时,咬牙跃下肩头,挥拳砸了出去。
论功夫,裴劲广不输承牧,这一拳的威力可想而知,正中裴衍的腹部,“这是为父向你讨的养育之恩,咱们两清了,趁着冒黑烟前,快滚!!!”
裴衍生生忍下那记重拳,双扣住他的握拳的臂,“一起走!”
“现在念起父子情了?”裴劲广冷笑,“滚啊!”
“你该被三堂会审,在狱中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反省对江山和黎民的辜负,对宗亲和卫岐的伤害,不能躲在这里,逃避责任!!”
两道身影在廊中纠缠起来,周遭的火势渐渐加重,冒出了黑烟。
再不走就迟了,裴劲广一心求死,却在临死前想要留给裴氏一线希望,故而,在一拳拳砸在儿子的腹部,想要逼他放弃。
可论起倔强,裴衍不输任何人,紧紧抓着裴劲广的臂不放,凭借最后一点蛮力,将人抡向了垂花门,自己也飞扑了出去。
当庭院再传出巨响时,两人先后倒在了垂花门的柱子间。
守在外面的肖逢毅跑上前,扣住了还欲挣扎的裴劲广,侧起掌,劈在对方脖颈,将人劈晕了。
“带走!”
一名士兵上前,扶起裴衍。
裴衍轻轻拂开他的,示意自己没事,却在走出几步后,徒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