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喻行舟的心结 十九岁生命中最辉煌的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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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敞的黑色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不久刚下过一场春雨,黄土夯成的道路泥泞难行。马车走得很慢,前后两队家丁护卫骑在马上,护着马车缓缓前行。

    十九岁的喻行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在队伍最前头。

    外祖父忽然身故,母亲闻讯哭成了泪人,父亲喻正儒便带着全家一同回乡,让母亲送外祖父最后一程。

    那时儒城还没有改名,依然叫津交城,因盐场而得名。

    自从高中状元以后,喻行舟外任宁州做了两年知县。

    两年来,在当地劝课农桑,帮助百姓修筑堤坝,缉捕盗匪,惩治污吏,与当地豪绅望族斗智斗勇,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和天真,眼中多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

    他骑在马上身量比之两年前,不知不觉拔高了两寸,铅灰色的阴云压在头顶,他举目远眺,脊背挺拔如松,一头青丝一丝不苟束在脑后,脸上神情淡淡,显得端庄而沉静。

    “少爷。”一个中年男子策马上前,恭敬道,“老爷唤您上车话。”

    “知道了良叔。”喻行舟看他一眼,良叔替他牵了马,默默行走在队伍外侧。

    喻行舟上车时,看一眼门楣上刻着的喻家家族章纹,掀开车帘钻进马车。

    车厢内十分宽敞,母亲靠着后面的软枕憩,父亲坐在一旁,里拿着一卷旧书,一边翻阅,一边偶尔写上一两句批注。

    “父亲叫孩儿何事?”喻行舟在他对面端坐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喻正儒看他一眼,将里书卷放下,轻咳两声,用尽量温和的口吻道:“两年没有回家,在外面过得可还习惯?我你娘她很挂念你。”

    喻行舟沉默片刻,温和地回头看了看浅眠的母亲,压低声音,垂着眼点了点头:“孩儿一切安好,只是不能常伴母亲身边尽孝。”

    喻正儒淡淡“嗯”了一声:“你这两年也算做了不少事,连陛下都曾称赞你年少敢任事,过些时候,大约有意提拔你去惠宁城任知府,最好再去淮州,荆州,多历练几年。”

    喻行舟诧异地抬眼,抿了抿嘴唇,道:“孩儿想回京”

    喻正儒眼神顿时一沉,不悦道:“多做几年地方官,积累为官经验,熟悉民情以后,再回京做京官不迟。还是,你想着回京,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喻行舟沉默下来,不再话。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青冥了,只知道他已经入主东宫当了太子,这几年来不曾有过只言片语。

    他数次往京里去信,最终都石沉大海,也不知是对方压根没有收到,还是已经忘记了他。

    喻正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提点道:“你在外任官,为父不反对你经营一些势力,将来你进入朝堂,确实需要罗一批为你做事的下。”

    “但你务必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不要老是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喻行舟挑眉,不动声色望着他:“原来父亲一直都在孩儿身边安插了人,孩儿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父亲眼线。”

    这份疏离暗夹讽刺的语气,令喻正儒慢慢夹起眉头:“什么眼线?这些人都是追随我们喻家的人,将来,他们也都是你的下属。”

    “你若是有本事,应当自己尝试收服他们,为你所用。而不是在这里,埋怨为父派人帮你。”

    见喻行舟不话,喻正儒语重心长道:“罗人才,培植党羽,将来在朝堂上,你需要这份本事。”

    “为父知道,你有你的抱负和想法。你现在只是七品知县,将来回京,想要大施拳脚,需要一股团结在一起的势力把你送上高位,有了权力,你的抱负和政令才能施行。”

    喻行舟最不耐烦听父亲这些官场营营苟苟的事。

    “父亲每日在朝中与那些朋党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真是辛苦。”

    听他话中讥诮,喻正儒摇摇头:“没有人喜欢党争,可一旦政治观点相悖,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

    “因为每个人身居高位的大官,多半都心怀抱负,谁不想青史留名,成为一代名臣?”

    “他们每个人都在官场沉浮数十载,谁不是坚定自己的政令才是对国家有益的,政敌才是误国当诛的奸贼。”

    “若是身为丞相,你所持的政令无法施行,在朝堂上,你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可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力量是不够的,总会有同你一般志同道合的,或者在利益的驱使下合流到一起,即便无心‘党’,也成了‘党’。”

    “为父岂能不知党争的坏处?但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的政敌掌权,将国家引到错误的路上,误国害民吗?如此懦弱不作为,跟奸臣有何区别?”

    喻正儒有些疲惫地叹口气,按着额头,闭上眼道:“很多事,身处高位,不得不争。”

    “权利,势力,帝心,朝堂如战场,寸步不得让。因为退一步,便是人亡政息,那么多年,那么多人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喻行舟这两年做知县,不知见了多少因党争流放的官员,明明是百姓称道的清官,偏偏不得启用,只能流落偏远之地郁郁不得志。

    他冷笑道:“难道为了争权,就可以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甚至贪腐成风?”

    喻正儒脸色一沉,用充满压迫力的眼神注视他半晌,道:“你还太年轻,太气盛,等你将来做到这个位置,你自然就会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身在官场,不仅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别人,考虑敌人,要顾全大局。”

    “道德和能力是两码事,那些自诩两袖清风的所谓清流,很多时候,不过是用高尚的道德标榜自己,表面上百姓赞颂,为国为民,实际上他们做的事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这些人做父母官时,会对百姓很好,但其中一些人没有治国之能,一旦坐上高位,所出的政令根本就是祸国殃民,可偏偏又以道德完人自居,让别人盲目的相信他们,实在荒谬!”

    “这种官,官位做得越大越是害人。”

    喻行舟忍不住反驳道:“难道选官不应该是德才兼备吗?”

    喻正儒摇摇头:“德才兼备四个字来轻松,实际上太难太难,真正堪匹配这四个字的官员,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读书人,确实不乏有理想抱负的,可是大多数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升官发财四字而已!”

    “便是那些心怀热血的年轻官员,在官场沉浮十几二十年以后,还存着几分初心呢?”

    喻行舟没有反驳,但神色显然不赞同。

    车厢里的空气因沉默显得尴尬而凝重。

    喻正儒只好闭上嘴不再教,可是除了教,和自己几十年来的官场心得传授给儿子,他实在不知该同喻行舟什么。

    自从他强行阻碍喻行舟再与太子殿下相见之后,两人的父子关系一度十分僵硬。

    他有心多关心一下这个儿子,可是喻行舟表面尔雅温驯,实则内心十分固执倔强,哪怕身为双亲,也很难走进他的心里,探究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喻正儒实在不明白,他引以为傲的独子,年少有为才华横溢,人品样貌无一不完美,为什么就偏偏会喜欢上最不该喜欢的人。

    明明给了他最好的生活环境,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前途,为何喻行舟偏偏就是不喜欢这条路。

    喻正儒在心中无奈地叹口气,良久,他似想起了什么,道:“行舟,还有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吧?想要什么礼物?”

    喻行舟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除了十岁那年他得了秀才功名,被好事者冠上“神童”美名,父亲高兴得连摆了三天流水席之外,他很少会特地提及自己的生辰,更何况问他想要的礼物。

    喻行舟摇了摇头:“母亲每年给孩儿煮的长寿面就够了。”

    喻正儒又沉默下去,须臾,他默默从柜门里取出一包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袋,有些笨拙地解开细绳,捧到喻行舟面前。

    喻行舟一愣,那竟然是一包炒瓜子。

    喻正儒没有话,仿佛大约是他身为一朝丞相,能为儿子的喜好做的唯一的让步。

    喻行舟一言不发地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最后只摇头道:“父亲,孩儿长大了,已经不吃这些孩子的零嘴了。”

    完,他似乎实在不愿跟父亲呆在同一个车厢里,告了罪匆匆退了出去。

    喻正儒一愣,看着儿子离开头也不回的背影,难得露出些许茫然之色,他将瓜子放下,从怀中掏出一本话本——关公单刀会。

    那是喻行舟平时和萧青冥出去听戏时,最喜欢点的一出戏,描述的是快意恩仇的侠客故事,在他的书房里,还珍藏着一本翻看了无数次的原话本。

    喻正儒在他的书房里翻到了这本话本,看得他直皱眉头,便抽出时间亲自改编了一本全新的关公单刀会。

    变成了侠客弃武投文,入朝为官造福一方的故事,并将他多年来的人生哲学和官场道理融入其中,甚至还找人编排成戏,想着喻行舟生辰时,作为礼物送给他,希望他能喜欢。

    喻正儒翻开书封第一页,上面亲笔写着“赠与吾儿行舟,生辰之礼”,他无声一叹,默默将它藏回袖中。

    便在此时,马车突然颠了一颠,将睡着的喻夫人惊醒:“发生什么事了?”

    喻正儒正要安抚,车帘突然被良叔掀开,他神情沉重,焦急道:“大人,不好了,前面遇到了燕然军的前锋探子,好像正在探路!”

    “什么?!”喻正儒这一惊非同可,他拧起眉头,“快调头,换条路走,千万别引起燕然军注意!”

    喻正儒轻拍着夫人紧张发颤的肩背,脸色变幻不定。

    现如今朝廷正在和燕然和谈,燕然朝廷内部也有不少分歧,有倾向和谈的大臣在极力推动此事,若是成功,边境至少能再换十年和平,启朝也能赢得喘息时间。

    为何燕然军会出现在津交城附近?难道和谈失败,燕然准备南侵了吗?

    良叔正吩咐车马调头,不料,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一个燕然骑兵探哨发现了新鲜的车辙印记,顺着泥泞的道路追上了喻家马车。

    一声响亮的哨音,将十来个前锋探子都引了过来,为首的燕然将领长着络腮胡须,身壮如牛,骑在马背上,让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他是燕然一贵族万户的独子,原本朝廷决意南下入侵启朝,抢人抢粮抢土地,他的父亲便可以带兵出征,为家族掠得无数奴隶和金银财宝。

    谁知道朝中有个强硬的反战派,副相察诺,他精通启朝文化和儒家经义,更希望避免战争,用和谈的方式打通与启朝的通商渠道,获得稳定的粮食和盐铁供给。

    同后来的启朝一样,当年的燕然也有主和派和主战派,副相察诺就是主和派的最高,且唯一领袖。

    这次络腮胡就是奉命护送副相察诺,来去启朝谈判的。

    彼时喻正儒恰好离开朝廷回乡奔丧,消息晚来一步,竟不料自己是撞上了谈判队伍。

    络腮胡刚刚因为道路泥泞难行耽搁了行程,被察诺责骂了一通,正气闷到了极点,好巧不巧正好撞上喻行舟一家人,二话不就要拿这家看上去无寸铁的启国百姓出气。

    喻行舟骑在马上,紧紧盯着对面的燕然军将领,不动声色将伸向腰间——那里缠着一柄软剑,虽然父亲不允许他习武,可他依然不愿放弃。

    这些年他在外结识了不少江湖侠客,跟随其中一位剑艺高绝之辈习有所成,甚至自创了一套自己的独门剑招。

    就在喻行舟准备动时,马车门推开,喻正儒亲自走下马车,将车里全部的金银细软,尽数取出来。

    他朝着对面的燕然将领道:“这位将军,人举家奔丧,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孝敬将军喝茶。还请将军放人全家一条生路。”

    燕然将领嗤笑一声:“只要杀了你,不也还是我的吗?”

    喻正儒不卑不亢道:“将军也不过只有十来骑兵,人家丁也有武艺高强之辈,若是拼死到底,我全家便是尽数葬身在此,全力只攻击将军一人,恐怕将军也难以前身而退。”

    “不若将这些拿走,岂不轻松省事?”

    燕然将领一愣,没想到区区一个启国百姓还能出这番话来,他的副将凑上前暗暗道:“将军,副相大人过路上低调行事,不可随意生事,要不还是拿了钱算了。”

    听到副相二字,络腮胡越发不爽,但他不得不点头:“好吧,算你们识相。”

    喻正儒微微松了口气,立刻招呼众人离开。

    就在喻家马车即将离开燕然骑兵包围圈时,络腮胡突然注意到马车门楣上的喻家家族章纹——他不认识这种章纹,但他知道,启朝只有官宦世家才会有家族章纹。

    络腮胡陡然一惊,难怪此人方才能有这般见识,他绝对是启国的大官!

    “慢着!”燕然将领飞快调转马头,率众拦住了喻家马车,厉声大喝:“滚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启朝的官儿?”

    喻家人顿时再次紧张起来,喻正儒勉强镇定道:“人只是启朝一普通百姓。”

    “撒谎!”燕然将领嗤笑,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只要将这家疑似启朝大官的家伙全部杀死,副相的和谈还能进行下去吗?

    到时候,燕然大军南下,他的万户父亲必定能为家族掳掠到最多的财富和奴隶。

    燕然将领顿时兴奋起来,双眼闪烁着嗜血的光:“杀了他们!”

    喻正儒心里陡然一沉,立刻将夫人护在身后,呼唤喻行舟快上马车,准备依靠忠心耿耿的良叔和家丁们殊死一搏时,喻行舟已经一马当先冲着扑上来的燕然军杀了上去!

    “行舟!”喻正儒头一次露出惊骇失态之色。

    喻行舟拔出腰间软剑,腕轻轻一抖,长剑如练,笔直而锋利,转眼之间就带走了一个燕然军的头颅。

    温热的鲜血瞬间溅了他一头一脸,喻行舟抹把脸,催马再次冲入敌阵。

    他眼神如刀,下招招狠辣无情,在数十名燕然骑兵的包围下,艰难腾挪冲杀,良叔和家丁们如梦初醒,立刻跟上他的步伐,纷纷拔剑迎上敌人。

    双方厮杀在一起,家丁们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燕然骑兵,很快便抛落了大部分尸首。

    喻行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死死盯着燕然将领不放,两人一刀一剑彼此撞,刺耳的金鸣相击之声接连不断敲打在喻正儒夫妇心头,生怕儿子有个闪失。

    直到喻行舟反横剑,以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刺入敌人颈脖中。

    两匹马交错而过,一颗犹带着错愕恐惧之色的头颅飞扬而起,抛到喻正儒夫妇面前滚落,残血溅了二人一身。

    “啊!”喻夫人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大叫了一声,竟然直挺挺晕了过去。

    喻行舟一惊,赶紧回来照看母亲,只这短短几个呼吸功夫,燕然军仅剩下的几个骑兵立刻催马转身逃跑,喻行舟再想去追,骑兵骑术了得,早已跑远,没了踪影。

    他喘着气,催促父母赶紧上车,此时家丁们只剩两三人还活着,人人带伤。

    良叔捂着受伤的胳膊,拉起马车缰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否则燕然军追上来就跑不掉了!”

    喻正儒顾不上询问儿子身怀武艺的事,只忧心忡忡道:“咱们要尽快赶去津交城,通知守将燕然军来犯之事才行”

    大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本就泥泞的道路越发难行。

    哪料到,他们的马车还没来得及走出数百米,得到通风报信的燕然后续部队已经追赶上来。

    约莫百余骑骑兵铁蹄践踏着泥泞的黄土,面目狰狞冲他们的马车围追堵截,很快,又有两名家丁死在敌人的弓箭之下。

    情急之下,喻正儒竟然从马车里钻出来,对着喻行舟厉声道:“你快上马车,带着你娘去津交城报信,我和良叔快马分开引开他们!”

    “他们定然是发现了我的身份,你一定要保护好你娘!”

    喻行舟顾不上父子尊卑,在雨中用力抹一把脸,强行将人推进马车里:“他们人多,分兵没有用的!”

    他回头看一眼越来越近的骑兵们,视线模糊的雨幕之中,隐约看见其中一个服饰格外华贵男子,大约是这队骑兵的首领。

    “让良叔带你们先走,我来断后!”喻行舟把心一横,抽出软剑抖直,刺伤了拉车的马屁股。

    马匹一声痛苦的嘶鸣,不要命的撒开丫子向前狂奔,带着喻正儒夫妇两人的马车越跑越远。

    喻行舟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一人一剑,单枪匹马迎上了那群如狼似虎的燕然铁骑。

    滂沱大雨之中,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拉开了序幕。

    喻行舟在燕然骑兵的重重包围之下,奋力在敌人的空隙之间穿梭,提剑疯狂砍杀。

    飞溅的鲜血,抛扬的断肢,怒吼和厮杀声,都被这场大雨掩盖,喻行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

    他一身长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全身浴血,玄色衣摆几乎被染成血红色,**的发丝黏着苍白的脸颊。

    他剧烈地喘着气,脚仿佛已经麻木,只知械地不断重复提剑和刺杀的动作。

    他坐下的马匹早已倒地毙命,脚下横七竖八全是尸体,周围剩下的敌人看着他,只觉得胆寒,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喻行舟早已杀红了眼,不知理智为何物,借着敌人一刹那的恐惧,他眼中牢牢锁定的敌军首领终于被他欺近。

    在那人赫然睁大的瞳孔中,喻行舟狠辣而凌厉的眼神,宛如杀神降临,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带着无情的残冷和傲慢的优雅。

    割下敌人的头颅,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在骑兵们骇然的视线里,喻行舟一提着头颅,一轻轻拂去脸颊沾染的残血。

    他的眼底血色翻涌,唇角犹泛着沉冷的笑,像是某种穷凶极恶的魔物被打开闸门放出牢笼。

    大雨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副相”死了,燕然骑兵们不敢再试图激怒这尊杀神,余下的几十骑立刻掉头就跑。

    喻行舟已经脱力,再也无力追击,他寻了一匹失去主人的马匹,在大雨中循着车辙的轨迹狂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渐渐冲刷走了一切的痕迹

    喻行舟寻到马车时,只见马车斜倒在路边的大树下,喻正儒正在与良叔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突然看见儿子平安归来,喻正儒猝然失语,惊喜交集,顾不上滂沱大雨,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拥住他,颤抖着嘴唇不出话来。

    喻行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抱一下父亲,他浑身是伤,到处是血,尤其是右,胳膊被敌人一剑刺中,只差毫厘,险些要被挑断筋。

    他的精神却极为亢奋,勉励抬起敌人首领的头颅,如同献宝般交给父亲,血红的双眼隐约泛着傲然的光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单枪匹马诛杀如此多的敌人,是他十九岁生命中最辉煌的胜利。

    “父亲,您看我杀了他孩儿击退了那些燕奴,他们不会再来追杀我们了”

    喻行舟虚弱地扬起嘴角:“孩儿要保护你们,到做到”

    喻正儒眼眶湿润,正想些什么,视线落在那颗头颅的一瞬间,陡然瞠大双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错愕和震惊。

    “怎么会察诺你把燕然的副相察诺杀了?!”

    “这些人不是燕然南下的前锋,他们是护送察诺来和谈的!”

    喻正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方才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法接受现实的惶恐和愤怒。

    喻行舟恍惚间看见父亲勃然变色的脸,不明所以:“父亲,怎么——”

    “啪!”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喻行舟整个被抽懵了,一个趔趄踉跄两步,身子晃了晃,才勉强没有跌倒。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脸,抬头看向父亲,艰难开口:“为什么”

    他不是击退了敌人吗,不是保护了家人吗,他独自一人跟那么多敌人周旋,差点命丧当场,好不容易拖着满身的伤得胜而归,换来的却是一个巴掌。

    “为什么”

    瓢泼大雨冲刷着喻行舟苍白的脸,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委屈的眼泪涌出眼眶。

    他固执地望着父亲悲哀的双眼,任凭自己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像一块灰败的顽石,一层单薄的皮囊,仿佛疲倦到了极点,随时都会压垮,倒下。

    喻正儒仍举着右,那一耳光打在儿子的身上,也深深打在他心里。

    他右发颤,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痛惜:“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

    喻行舟茫然地摇摇头,还能是谁,自然是敌人。

    喻正儒双眼微微发红,嗓音颤抖:“他是燕然副相察诺,是燕然王的亲叔叔,也是燕然朝廷重臣中,唯一一个精通启朝文化,坚持和平谈判的主和派大臣!”

    “正是有他在燕然竭力游燕然王议和,反对那些强盗般的主战派,燕然内部才不是只有一个声音的铁板一块。”

    “他此行,必定是来同我们和谈的而现在,却被你杀了,还把头砍了下来”

    喻行舟愣了愣,微微张了张嘴,一道冰冷沉重的深渊朝他逼近过来,他脊背发寒,近乎仓惶地摇头:“我、孩儿不知”

    喻正儒痛苦地望着喻行舟无措的脸:“你怎会不知?你怎能不知?在你的书房里,为父早已亲整理过朝廷和燕然重要大臣的情报。”

    “他们的样貌职位特征性格,这些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为父多少次让你仔细研读,而你,宁可把时间花在看话本、听戏、习武上,为什么就是对这些朝政大事不上心?”

    喻正儒喟然长叹,失望到几乎绝望:“无知不是罪过,倘若你只是出身在普通百姓家,一个普通的孩子”

    “可那你不是!你已经是朝廷官员,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朝廷,你是我这个丞相的儿子,是喻家将来的家主,多少人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会把你的言行解读为为父和喻家的态度。”

    “你还身怀绝高武功,你中掌握着决定生死的力量。”

    “当你拥有这一切常人不能及的权势和力量,你的无知,就是天大的罪过!”

    喻行舟浑身一震,恍惚地眨了眨眼,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珠滚滚淌过脸颊,水痕如两道难看的伤疤。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狼狈地紧贴在身上,描出双肩和肩胛骨单薄的轮廓。

    “行舟”喻正儒渐渐缓下激动的情绪,双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认真地注视儿子的眼睛,“为父不许你习武,不是因为为父瞧不起武人。”

    “只是,个人武艺再高强,也只是匹夫之勇,你能杀十个敌人,五十个敌人,却挡不住千军万马。”

    “国家面临的困境,并不在武人,根源在于朝堂之上,在那金銮殿之中。”

    “你纵使再聪明,也只是一个人,你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不那么重要的事上,就会耽误真正重要的事。”

    喻行舟晃了晃,雨幕中,模糊的眼神摇摇欲坠,像只无助坠落的纸鸢:“孩儿只是只是想保护你们保护我的家人,我有什么错?错的是燕然,是那些侵略者”

    喻正儒颤抖的指抚摸儿子惨白的脸,不住的摇头,眼神悲凉,喉咙轻颤:“不是你的错,是为父的错,子不教,父之过,是为父没有真正教会你看清这个世道,让你还这般天真”

    “我大启势弱,而燕然势强,在强者面前,弱者连评判对错的资格都没有!”

    “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如果因察诺的死,导致两国和谈破裂,燕然朝廷去了内部斗争的矛盾,变成统一的主战派,以此为借口,向朝廷发难,挥师南下。”

    “甚至会把愤怒报复在最近的津交城中,城中几十万百姓便是在劫难逃”

    “他们本不该受此劫难,”喻正儒双目赤红,老泪纵横,“将来有一日,你终要面对那森森的白骨,在九泉之下,你也能对他们,与我们无关吗?”

    严酷的风雨声在四周呼啸来去,喻行舟瞳孔显而易见的颤动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淹没了他,溺毙的窒息感涌上来。

    喻正儒长叹一声,轻轻抚摸着儿子发顶,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如此亲昵。

    “为父知道,你喜欢吃瓜子,喜欢吃零嘴,喜欢听戏看那些侠客的话本,喜欢舞刀弄剑,策马江湖不喜欢读书习字,不喜欢与朝廷大臣勾心斗角,虚与委蛇。”

    “为父知道,你是个正直的孩子,你喜欢太子殿下,为他刻礼物,给他写了无数封信,一直将他心藏在心里,从不越矩,这些为父都知道”

    喻行舟忽然意识到什么,惶恐不安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喻正儒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慈爱,口吻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为父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先是一国的丞相,然后是喻家家主,最后才是丈夫和父亲,我从来不是‘喻正儒’。”

    “而你,是朝廷官员,是要继承喻家意志和传承的继承人,是丞相的儿子,你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到大,享受着平民百姓享用不到的优渥与荣宠,注定要背负它带来的责任和使命。”

    “倘若早知今日结果,在守护边境几十万百姓和我们喻家一家性命之中,注定只能二择其一,为父宁可我们举家共赴黄泉!”

    喻行舟震撼地看着他,嘴唇轻颤,无法言语。

    喻正儒抓着他的,让他登上马车,摸出袖中那本亲改编的话本,塞进对方怀中。

    “行舟,你立刻带着你娘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

    这是他身为一个父亲,能为他母子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