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041 借她验尸

A+A-

    回去的路上,林滢便将今日发生种种尽数告诉给尹惜华,讲给师兄听。

    雨纷纷,林滢忽而想起了那日也是下雨。在李生死的那日,自己被苏炼惊得吓了一跳。没想到今日,自己对苏炼那种惊惧的感觉却是慢慢淡了。

    可见要认识一个人,也应该对了解一下对方。

    尹惜华温和的听着林滢完,方才和声道:“阿滢,只怕过几日我要离开陈州,另去别处谋事。这件事情,当然亦是要和你一。”

    这消息听得林滢猝不及防,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然而就像尹惜华的那样,他总归需得跟身边相熟之人一。

    尹惜华是个有主意的人,林滢心知他既出口,大约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恐怕很难改变。

    果然尹惜华给顾公写了辞呈,又跟相熟之人一一告辞,再花了大半个月做交接,终究到了要走的时候。

    林滢帮他整理行囊,尹惜华将自己收集的部分旧书赠给林滢,或者托林滢转赠别人。

    桃子听尹惜华要走,这几日黯然神伤,闷闷不乐,甚至还盼林滢今日能游尹惜华,让尹惜华留下了。

    不过林滢虽然岁数和桃子相若,却比桃子成熟一点,知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但现在林滢帮衬尹惜华整理行囊和书籍,忽而觉得,要不要试试劝尹惜华留下呢?

    大家当了这么久的伙伴,师兄又教了她不少,林滢也难免有些依依惜别之情。

    她耳边却响起了尹惜华的声音:“阿滢,有劳你了,喝些水吧。”

    尹惜华奉上茶水,阳光轻轻落在他身上,他忽而道:“如今我要走了,忽而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是我以前从没有给你讲过的故事。”

    他忽而这么,也使得林滢微微有些讶然。

    尹惜华慢慢的伸出,轻轻拢顺脸边发丝。他指压着头发,半边脸颊浸润在阳光下,微笑:“你瞧我的眼睛,有一只是颜色比较深的深瞳,是不是?”

    那只眼瞳孔如深墨,要比大部分人要黑一点。深瞳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点儿微微发红。这样的瞳色配合尹惜华那如冠玉一般的俊美面容,更显十分动人。

    不过穿到大胤之后,林滢知晓这般瞳色也不算如何稀奇。

    大胤之人瞳色大抵是以浅褐或者棕色为主,乍然一见是黑瞳,但其实要比黑色浅一点。不过这个异世界的大胤,与林滢认知的古代不一样则是,有部分人是黑中带红的深瞳。

    大胤生深瞳者,数量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这十中有一,皆是这种微微发红的深瞳。

    林滢仔细的打量着,心里有些不明所以。

    尹惜华微笑:“你自然知晓我的身世,知晓我曾经有怎么样过去,当然,你们也顾惜于我,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及这些事。”

    林滢宽慰于他:“师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何必那般放在心上。在我看来,无论你有怎么样身世,你终究是个骄傲的人。”

    尹惜华笑容不减:“骄傲之人?阿滢,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人生在世,有时候你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就像当年,我在白鹤府求学,也结识了意气相投的同窗,可谓意气风发。”

    “有一个还算相处不错的,的同窗。他十分推崇顾公,也将顾公所著定案集翻来覆去的看。然后他发现这本定案集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秘密。”

    “在定案集提及如何验证血脉亲缘那一章,顾公觉得无论是滴血验亲,还是血滴亲骨之法,皆不可取。他发现,若有血脉之亲,父母的一些特征,就会遗传给子女。这其中一种特征,就是大胤不少人会有的深瞳。”

    林滢将定案集看得滚瓜烂熟,自然记得这一节。那时候她还感慨古代虽然没办法验dna,可顾公却观察到遗传学规律。

    大胤这十分之一存在的深瞳,其实属于显性基因。

    那时候林滢读到,并不觉得如何。可如今她忽而明白过来——

    顾公观察到这个遗传现象,于是写在书里面,并且让别人读到。这个顾公粉丝不但聪明,还善于观察,更好巧不巧是尹惜华的同窗。

    那么尹惜华的秘密就被他发现,让他猜到尹惜华的身世怕是有些问题。

    尹惜华的父母皆为浅瞳,不但如此,温氏和尹氏因为经常内部通婚关系,并没有深瞳的基因夹杂其中。不但尹惜华的父母,他所有族人以及长辈皆无深瞳基因,不存在隔代复古基因突变之类。

    那么尹惜华突然生出的深瞳,便明尹惜华并非尹家血脉。

    尹惜华微笑:“我那时候苦苦哀求他,盼他不要出去。其实大胤深瞳者也不少,我便是有一眼是深瞳,也不是那么明显。从到大,也没别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是吗?我想这个秘密,只盼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是,我是贪图富贵,我不想不是尹家血脉。阿滢,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我更没你想得那么骄傲——”

    “后来他让我跪下来求他,我也跪下来。我才知晓,我居然是这样的人。我不想失去一切,我觉得很绝望。”

    “可他呢,他却冷笑,不过是试试我,想不到我居然是这样的人。我平日里侃侃而谈,大义凛然,可面对自己的利益,也不过如此,哪里有半点清正之态。如今,他总算是拆穿我的真面目。其实,他早瞧出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林滢忍不住追问:“他是谁?”

    她不觉得尹惜华这个同窗有多正直,只觉得这个人其实十分虚伪,甚至早对尹惜华暗恨生。

    尹惜华却将指比在自己唇前,轻轻嘘了一声:“这时候再出他的名字讨伐他,那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我只发现,原来一个人若为能掩盖自己秘密,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我跪下相求,尊严被踩在地上,可他却不肯守秘。我那时候便想,若他死了就好了,我想杀了他,谁让他这样可恶。”

    到这儿,尹惜华拍拍林滢肩膀:“你放心,到最后我并没有这么做。只因为我的理智终于大过感情,知晓所谓杀人灭口其实是没有用的事情。顾公的定案集天下人都可以看,而我总不能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哪怕我杀了他,也没什么用处。”

    “更何况,待我冷静下来,便清楚知晓怒而杀人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一个人若要行事,有很多种别的办法。所以阿滢,你不必担心我曾经双染血,又或者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至始至终,尹惜华起曾经不堪时,他都保持了一种温和微笑的姿态,就好似过去一切,真的已经是过去之事。

    他拍过林滢肩膀,还低低道:“你毕竟是跟我十分亲近的师妹,所以我方才会如此坦诚。”

    林滢当然也想要这么想,想把尹惜华刚才的话当作心结解开的坦诚。

    可她内心深处却泛起了一丝不安的涟漪。

    她本来想挽留的话,可现在尹惜华这么,林滢就什么都不出来。也许,尹惜华看出自己要什么?

    师兄真的已经释怀了吗?他顾公的定案集谁都可以看,便算看的不是他的同窗,也会有别的人发现。

    如果顾公并没有把这个遗传学的现象记载到定案集,然后发行整个大胤呢?

    是不是便没人留意到尹惜华的身世?

    林滢打住了这些想法,不想无凭无据的继续想下去。她想,我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

    若她是单纯热情的人,此刻只会有无限的同情,以及全心全意的怜爱和热忱。也许一个真正单纯的姑娘,能融化师兄的心扉呢?

    可她实在是过于冷静,甚至,她觉得自己很讨厌。

    接下来他们都没再提这个话题。

    直到很多年后,林滢回忆此刻的心境,竟蓦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直觉竟是对的。

    阳光落在尹惜华的身上,却落不到尹惜华心底。

    之后伴随尹惜华的离开,日子又变得忙碌而充实,林滢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师兄的日子。

    因她屡破奇案,名声远扬,甚至隔壁州府也有官员给顾公写信,是借林滢一用,去验验尸。

    这一次请林滢前去的凤州姜推官本名姜逸,起来跟顾公也还有些渊源。

    姜逸父亲原本是个凤州木匠木匠,当初还因笃信邪神,夫妻二人双双信了莲花教,举家投入教中。

    等家财被压榨干净,姜家一家七口陆续被磋磨而死。若不是彼时顾公为招讨使攻破凤州莲花教法坛,当时还是孩儿的姜逸怕亦是要跟一家人整整齐齐。

    那年顾公从莲花教下救下一批孩童,在凤州设置了善堂,将这些孤儿抚养长大,还教他们读书习字。

    这些孩童之中,最有出息的便是姜逸这位推官了。

    他不但读书读得好,而且为人精明干练,不但在凤州屡断奇案,而且人品也非常之好,日常清廉自诩,可谓名声极佳。

    姜推官平日里对顾公十分推崇,更欲承顾公之心愿,只盼海内清宁,再无冤狱。

    如今姜逸写信,言辞恳切,求林滢这个女仵作前来,乃是为了三年前的一桩旧案。

    这桩三年前的旧案,据闻还和姜逸那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有关系。

    他妻子况凤彩出身名门,系一位贵族女子。况凤彩不但样貌出挑,性情温柔,而且还才学出众,在书法、写词上颇有造诣。

    而姜推官却是出身寒微,论家世与况凤彩并不相配。

    只不过后来,况凤彩与姜逸在一场诗会上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琴瑟相和引为知己。姜逸是非她不娶,而况凤彩也非君不嫁。

    然而况家是当地大姓,系本地名门,虽比不得东川府的顶级世家,亦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和底蕴。

    反观姜逸,他不过是个孤儿,并无家族依附。放古代父母双亡自然是个减分项,更不必他是善堂抚养长大。这明姜逸没什么家族人脉可依仗,难以借势。

    如此门第悬殊,若换做前朝,怕也只能落个殉情分的下场。

    不过到了本朝,就是另外一番光景。科举选士极大打击了本朝仍存在的世家大族势力,投胎也不是唯一的金标准。

    姜逸是出身差,但他才学好啊,而且他在学院还属具有社交牛逼症那种,很具有组织力和行动力,俨然是年轻士子中的风云人物。

    若非他讨喜性格的感染力,况凤彩亦不会被他迷住,甚至垂青于他。

    不但书院里山长欣赏这个弟子,觉得他前途无量,就连顾公也曾写信鼓励过他,让他这位士林新锐好生努力。

    所以况家一开始固然是勃然大怒,可冷静一下,又觉得姜逸仿佛还是可以投资一下。况凤彩结识姜逸时,姜逸是刚过了童生试的秀才。

    等姜逸乡试中举,况家终于松口,将女儿低调的嫁给他。据闻这还是因况凤彩在家受宠,长辈怜爱,故而放了这女儿一码缘故。

    若非如此,况家这个才女本应该嫁给同为本州大姓的程家三公子程烁。

    当然因为这样,因此埋下了一桩祸根。

    此刻凤州也是冷雨绵绵。

    冷雨之中,况凤彩从睡梦中醒来,发了个寒颤,却不好打搅同床的夫君。

    况凤彩也禁不住想起曾经种种,想着那些发生的事。

    况家和程家为本州大姓,两家是通家之好,结的是两姓之亲,逢年过节走动亦是不少。

    她跟程烁的婚事虽没有问名纳吉,不过打两家人都这么起,也已经是一桩理所应得的事情了。

    如果这桩婚事不遂,破坏的不仅仅是一场婚事,还有两家多年通婚营造的和谐、安稳氛围。

    当她做下这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时,其实也知晓会经历怎么样的风暴。

    然而对于况凤彩而言,这并不是爱情上头的一时激情,而是一桩深思熟虑的盘算。

    从很早以前,她就已经不愿意嫁给程烁。

    程烁是长房幺儿,十分受长辈喜爱,素来也是被祖母、母亲疼爱有加。他面容俊美,和脸都保养得十分娇嫩,有着一种精致的冷漠。宠坏了的幺儿也并不会对谁有什么热络劲儿。

    那时程烁才十五,已经将房中丫鬟沾染了个遍。他身边稍有姿色的婢女,皆已收房。而这些婢女若稍有触怒,程烁就会毫不顾惜的将之撵出,竟也丝毫不考虑她们活路。

    对于一个自私的公子而言,别人怎么样,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在意自己快活。

    可这些对于他那些长辈而言,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情。

    他母亲安夫人和顺的握着况凤彩的,满面慈爱和声道:“孩子不懂事,凤彩,以后他还是要你管一管。”

    他还是个孩子!

    而这个没长大的孩子,需要况凤彩赔上全部女子温柔去循循善诱,用最出色的贤妻良母特质,去感化一个父母都没教好的任性三少爷。甚至在程家上下指望下,最好能为程烁生几个孩子。男人就是这样,一旦当爹了,必定就会懂事了。

    而且程烁明明讨厌她,甚至从来没有尊重过她。

    况凤彩喜欢读书,他笑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嫉妒家里长辈对况凤彩才学称赞。他这样的木头美人儿,能有什么趣味。他嘲讽况凤彩装乖巧,卖弄才学,无非是吸引男人的段,而自己根本不吃假惺惺这一套。

    其实程家长辈称赞况凤彩,也无非觉得况凤彩能侍候好程烁,又或者靠夸况凤彩提醒程烁学学好。可以程烁反倒记恨上了况凤彩,觉得况彩凤闹得他没面子。

    而况彩凤其实并没有那么“贤惠”。

    从很久以前开始,况彩凤都有一个声音在质问自己,那就是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嫁给他?

    甚至有一次,明明她来程家做客,程烁还将淑花楼的姑娘艳琴带回家里来,在葡萄架子下胡闹。

    程烁竟还在吃五石散。

    虽然此物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亦不愿本朝贵族子弟再沾前朝之颓废丧气。然而此物民间却屡禁不绝,尤其那些设法寻乐子的公子哥儿。

    她看着艳琴和程烁就着冷酒吃五石散,就这么丑态百出。程烁的肌肤出奇苍白,要穿最柔软的衣衫,似乎这样子才不会擦破他娇嫩的肌肤。

    程烁擦着的粉,比况彩凤调得还精致。只是那些粉中含铅,擦久了些,那原本苍白的皮肤也是会渐渐发黑。

    那时,况彩凤看着和艳琴醉成一团的程烁,她内心没有嫉妒,她只觉得很悲哀。

    难道自己一生,就要嫁给这么一位夫君,从此她的人生绝不会有半点快乐。

    太阳会从她的人生黯淡下去,留给她的只有五石散的腐朽之气。

    母亲会让她忍耐下去,会告诉况彩凤至少她有站在她这边的好公婆,会劝她早日生个儿子,然后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儿子身上。

    这样未必不算一种熬日子的存身之道,也许有一天,程烁会发现一直守在家中妻子的好。那时候这个男人就会心忖愧疚,可能没那么孟浪。

    可况彩凤却在想,凭什么?

    然后,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姜逸。

    是堂兄邀她去诗会,去了城中和园。她在和园不心扭伤脚,然后就听到一道温和的男子嗓音:“姑娘,你没事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姜逸,姜逸有高挑的身材,微黑的肌肤,以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是那么健康,充满了生命力,具有男子气概,却又温文尔雅。

    况彩凤跟他聊诗词,他不会笑况彩凤是为了博男人欢心才有此才学,而是惊叹况彩凤居然这般才华横溢。

    他还有理想,有抱负,有着对这个世界全部的善意和期望。

    从第一次见面,况彩凤就对他动了心,而且上了心。她不是一见男人就迈不动脚的花痴少女,她向跟姜逸同窗的堂兄问过,打听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令自己的丫鬟昭儿的弟弟,去跟姜逸身边的厮套近乎,探问他持身可正,有无寻花问柳。

    姜逸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不好,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比起程烁,姜逸才是她共度一生的良人,她一定要嫁给姜逸,绝不能受人摆布成为程烁的妻子。

    后来她如愿顺遂,可终究还是留下祸根了。

    程烁从来没喜欢过况彩凤,也从不觉得需要尊重况彩凤这个未婚妻子。但男人就是这样,他不想要的东西,未必愿意让别人得到。

    程况两家的婚事只是口头之约,并未正式问名纳吉。

    然而大家平日里提得多了,倒仿佛是一桩已经板上钉钉。

    况彩凤另择别人,不但为她自己惹来无数闲言碎语和恶意猜测,还为她带来属于程烁的仇恨。

    也许被悔婚终究是一件丢人的事,更不用程烁从就被家族好生娇惯,也更受不得这样子的委屈。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有舍有得。

    那时候姜逸通过了乡试,况彩凤极为低调嫁给了他。况家跟程家多有联姻,关系就跟甚深,这已经是放了况彩凤一马。这还是因为况彩凤这一房在况家颇为强势,有功名的父兄又十分爱惜于她。

    况彩凤嫁人之后,也如跟家族断了亲一般。

    她也开始学会适应一些清贫的生活。

    她也不会真天真认为,程烁会化解仇恨,谅解她寻了别的人。

    然后况彩凤没想到程烁仇恨居然会那么深。

    三年前的那场悲剧,就是在这样的故事里催生的。

    受害者就是况彩凤的帕交姚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