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离宫 每一页,她都端端正正地写:“问……
谢沉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主殿时,魏弃正在书案前练字。
一页宣纸,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她看不懂,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先走到一旁帮忙磨墨。
阎伦留下那本古籍,此时就大喇喇地摊在一旁。
她瞟了一眼,眉头微皱,只觉写字的人实在太不讲究: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比她写得还丑。
再一看魏弃的字,虽不认识,果然还是顺眼许多,一个个,写得跟画出来似的。
“殿下,”她正愁没话起头,当即抓紧会溜须拍马,开口便“盛赞”道,“这、这字写得真好看——不愧是殿下,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话落。
魏弃中动作一顿。
眼见得墨汁在笔端晕开,沉沉忙伸去托了一下他腕,想把那狼毫拎开,可已经来不及。
宣纸上留下个大黑团。
一副好端端的字,就这么毁在里。
沉沉看得心痛不已。
又不好什么,只得先脚麻利地收拾好桌上残局,把写废了的纸放到一旁,又扭头从书架上找了一张新纸,她心翼翼把纸铺平,拿镇纸压好两头。
刚要抬头邀功,怎料,却正好与魏弃四目相对。
姑娘到底道行浅,被那眼神看得心虚,嘴上立刻也结巴起来:“写、写这张。”她。
魏弃没动。
狼毫墨汁未干,便被随搁在笔枕上,往书案上渗了几滴墨迹。沉沉低头去擦,避开他的目光。
忽然,却听魏弃问:“她为何叫你芳娘?”
这话一出。
沉沉身形僵在原地,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因魏弃完这句便不再话,没有逼问的意思,只是等着她回答;或许是,听他的语气,既没有不耐,也没有生气。
她的心高吊起,又不知觉轻轻落下:心想反正在朝华宫,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那还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必要?
思及此,给自己鼓劲似的,她轻轻舒了口气。
吐息之间,终于,才敢抬起头来直视他。
“殿下,奴婢从前在家时,字叫撷芳,”她,“谢、撷、芳,很拗口对不对?可我阿爹非是一个高人帮忙取的,改不了。所以,家里人比较亲近的那些,后来都常叫我作‘芳娘’。”
她完,屏气凝神,等着他继续往下问。
谁知魏弃得了她的回答,只轻轻答了句“哦”,便没了后话。
反而重新执笔,继续在那张新铺开的宣纸上写他的字——似乎无意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于是提问的话头,最后还是转到了谢沉沉这里:“殿下,你都听到了?”
她问得心翼翼:“奴婢、奴婢与堂姐话,讲的什么,殿下都知道?”
魏弃回了她轻飘的一个“嗯”。
可“嗯”是什么意思?
答应还是不答应?
沉沉猜不出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试探:“堂姐方才,平西王今日在朝堂之上,为我大伯父求情,陛下虽不情愿,可看在昭妃娘娘的面子上,为给娘娘祈福,还是答应特赦一批女眷出宫,”她,“奴、奴婢正好也在此列”
她一边话,一边打量着魏弃的神情。
见他专心练字,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声道:“所以,殿下,奴婢可以,回家么?奴婢想回江都城去。”
是对这里毫无留恋,那是假的。
她毕竟在朝华宫呆了五个月,和魏弃朝夕相处了百余日,走就走,哪里能不伤情?
可是如今,她不敢让自己伤情。
不敢错过这一生也许只有一次的会。
也许,等回到江都,她会时不时再想起朝华宫里的点点滴滴,会思念魏弃,会学着昭妃为魏骁做的那样、求神拜佛为他祈福,祈祷他平安健康,可是——那是回到家之后的事。
她现在只担心自己回不去。
沉沉想到这,紧张得直冒汗,心里、背上、额头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汗。
换了从前,她早就跪下“砰砰”磕头。
可不知怎么,如今,她的膝盖却在魏弃面前弯不下来: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和魏弃不应该跪着话。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只能低声恳求:“殿下,我、而且我回家去,还会给你写信的。”
“信?你大字不识几个。”
魏弃却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难得开次口,结果声音凉得像冰,把她吓够呛:“谢沉沉,写什么信?”
骗人也不打草稿。
而且,宫外的书信,哪是那么简单就能送进来的?
江都与上京相隔千里,传一次信要多久?
沉沉起初只是随口一提,压根没想那么多。
此刻被魏弃一问,方觉自己才是那个不靠谱的、哄人玩的坏人,一时蔫得低下头去,不敢再信口开河。
无奈,左想右想,以她的脑筋,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双合十:“好罢,奴婢认识的字是不多,”沉沉道,“写不了长信,可奴婢记得,江都的家中,不远便有座古庙——庙里的菩萨可灵了!”
“奴婢奴婢届时定会把想对殿下的话都给菩萨听,让菩萨托梦给殿下。”
魏弃:“”
怎么不烧给他?
他无言,失笑,沉默,面上却始终死水一片。
一切翻涌在心、不可告人的惊涛,似亦只藏在越写越快的笔锋中,字迹越见潦草。
直到,笔下又一次因久久停顿而晕开墨渍——而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六次。
他的心不静,练字也只是空耗。
索性搁了笔。
他问谢沉沉:“你觉得我要拦你?”
“”
不、不然呢?
沉沉不敢与他对视。
眼神飘忽着,看书架,看墙上的画,看香烟袅袅的香炉,就是不看他。
嘴上却还在努力给自己灌**汤:“怎会!”她,“奴婢知道,殿下一向宽宏大量,宅心仁厚”
狗腿子做到这份上,差点把自己都给骗过去。
可惜,魏弃一向不吃这一套。
他已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甚至不会再与她一来一回,无心与她“唇枪舌战”,只是沉默着,在她不愿看他时,方能肆无忌惮的,几乎贪婪的,望着她,许久又许久。
末了。
他谢沉沉,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从没想过要拦你——并非因为什么宽仁。
“只是因为,我答应过,会让你拿一纸放妾书、清清白白地出宫去,”魏弃淡淡道,“如今,你拿到了。”
从莫名变成“婚书”的放妾书,到御书房里那次没头没尾的召见;
从突然被准允的出宫,到那些塞满马车、几乎快装不下的脂粉与衣裙。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连成一道严丝合缝的圆。
沉沉脑中“轰”一声,不禁悚然地瞪大眼睛。
而魏弃,却既没再多作解释,也没有给她无用的宽慰,只是伸,点了点桌上宣纸,道:“离下月初一,还有十五日。”
“”
“你可以走,”他,“但走之前,至少该学会、怎么写封报平安的信。至于送信的人,我自会安排。”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沉沉头先还在震惊中,眼泪聚在眼眶里,没流下来。
听见这句话,却再忍不住,捂着脸、背过身去,像孩子似的,“呜呜”哭出声来。
百余日的恐惧,委屈;渐生出的不舍,怜惜,一切爱恨情绪,都在眼泪中道尽。
*
谢沉沉在朝华宫的最后半个月,是在勤勤恳恳的练字中度过的。
可怜她在读书写字一事上,惯来没什么天赋,全靠苦练,以及时候认得的那几个大字做基础。如此这般,整天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地练下来,到临走时,竟也真的学会默几行歪歪扭扭的“平安信”。
只是,真到要走的前一夜,却还是失了眠。
“殿下。”
伸不见五指的夜,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只她睡不着,盯着床幔看了半天,突然,又翻过身去、对着床外侧那隆起的一节地铺,声道:“你睡了么?”
魏弃从那次出宫回来之后,便不再睡在地宫。可也不乐意睡床上。
明明睡了那么多年的床,如今病了一回,却总睡得热,不利养伤,非要“抢”了她的地铺来睡。
奇哉怪哉。
沉沉问完那句,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应声,只得又翻身回去。
谁知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最后,索性蹑蹑脚地爬下床去,路过书架,还不忘从上头顺走好几张宣纸。
她鬼鬼祟祟出了门,一溜烟直奔厨房去。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带着满身烟火气、慢吞吞摸回殿中来。
这回,脑袋一沾枕头,便累得沉沉睡去。
翌日。
袁舜提前得了魏弃的吩咐,一大清早,便领着底下的一班太监,过来帮沉沉搬走院中那两只足有半人高的箱奁——准确来,这都是她离宫时要带的行李。
衣裳装一箱,首饰同其他物件儿装满一箱。
宫中规矩,要带出宫去的东西,总得清点一二。
是以,一件件数下来,也花了足有半个时辰,这事儿才算办好。
一个宫女而已,走时竟给她带走这么多东西。
饶是袁舜这般见过世面的总管太监,也不免有点为九皇子这出阔绰的劲儿暗自咋舌。
冷不丁一回头,却见宫女仍在殿内殿外不住穿梭出入,似乎在找些什么,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禁又皱眉催促道:“姑娘,还在找什么?”袁舜喊住谢沉沉,“再不走,要耽误时候了。”
沉沉闻言,亦有些欲哭无泪。
她总不能和袁舜实话实,昨天晚上,魏弃分明还睡在她亲铺的地铺上,今早起来却不见了人影,她想和他最后道别一声、都找不到人吧?方才袁舜问的时候,她还下意识打掩护魏弃还睡着呢。
难道,又躲到地宫里去了?
“姑娘,”袁舜见她还不安分,想往殿中去,当即又加重了语气,“时间紧迫,若无它事,这便随洒家去吧?莫误了正事。”
话已至此。
沉沉亦别无他法,只能应了声“是”,转身随他走向宫门——
这日。
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五个月前,谢沉沉随袁舜走进朝华宫时,还是个雪落纷纷的寻常冬日。
如今,夏已至。
四季常在,万物轮转,她似乎,亦只是缘巧合地走过此处,又毫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到最后,竟忍住,头也不回。
魏弃在地宫中,呆了足足六个时辰。
再出来时,天边已然日暮西沉,他坐在书案前,发了会儿呆,起身找了块木头刻。
过一会儿,又开始看书,抄经,练字,一切如常。
仿佛丝毫没察觉宫中少了个人。
直到腹中终于熬不住,饿得发痛,他才终于走去厨房。
一推开门,却见谢肥肥蔫儿吧唧地趴在不远处,面前摆着只碗,盛着满满大碗没动过的羊奶。
见着他来,它亦不如往日里的热情,依旧无精打采地趴着。
魏弃于是更不理它,径自去灶前准备生火。
只是,还未伸向柴垛,却倏然愣住。
环顾四周,仿佛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忙忙碌碌的身影:
她总是闲不下来。
一有空,便要把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连临走前的一夜也不例外。
收拾完了,环顾四下一圈,又忽然忙前忙后找来根柴火棍,低着头,用炭灰在宣纸上写了许多字——
初学者的大字,笔触总是笨拙而生疏。
她却写得分外认真,一笔一划,写着:油、盐、酱、醋。
写好了,便用米粒贴在宣纸背面,黏在一个个对应的调料碗边。
却还不满意。
大概怕她走了之后,他整日吃的还是清汤寡水面,想着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又忙着生起火来炼猪油。
一整碗香喷喷的猪油,盖好收在灶边,猪油渣捞出来,留着给他煮面。
怕他不会用,索性还给他留了几张简易的不会写的字、就用打叉或者空着来替代的菜谱,压在方桌的茶碗底下。
他把那几张纸抽出来看,果不其然,字还是那么歪歪扭扭。教也教不好的丑。
唯有四个字。
练得多了,烂熟于心,她写得工整出奇。
奇哉怪哉。
他的指轻抚过每一页纸的最开头,每一页,她都端端正正地写:“问殿下安。”
问殿下安,xx排骨的做法是
问殿下安,x吃鱼,要先
问殿下安,煮面要放盐
这大概是他此生收到过最可笑的“礼物”。魏弃想。
可不知为何,他竟怎么都笑不出来。
唯有熟悉又刺眼的血花如绽,从指,爬上他的背,再到臂。
翻腾的腥气哽在喉口。
他脸上轰然变色,猛地俯身——
谢肥肥被那一地黑血吓得炸毛,凄惨地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