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江都 是什么事耽搁了,为什么不回信?……
两个月后。
江都城,萧府。
适逢六月十九观音诞,顾氏天还未亮便起身,为自家婆母准备斋席。
卯时末,家中儿起,她吩咐丫鬟前去伺候洗漱,又一一为其清点了书箧中的笔墨纸砚。
途中随一翻,却见书本上画满乌龟王八,佩刀人,还有几个活灵活现的牛鼻子夫子,不禁看得眉头紧蹙,她喊人召来伴读的书童。
才问了几句学堂里的情况,到一定盯好少爷,切勿放任其玩物丧志。
照顾女儿的乳母却急急忙忙抱来孩子,是孩子醒来后便哭闹不停。
她只得放下中事,又抱着怀中四个月大的女婴在屋内来回踱步,不住言安抚。
“阿娘!”
好不容易将孩子哄睡。
谁知大儿子这时竟恰巧闯进门来,嬉笑着同她道别去上学。
将将闭上眼的女婴听得哥哥的声音,眼睫颤抖两下,很快,伴随着一声震破天际的啼哭,再度睁开眼睛。顾氏慌忙去哄。
“又来了!”
萧殷看着自家娘亲怀中那嚎啕不止的婴儿,却难忍一脸嫌弃:“整日只知道哭,吵死了。”
语毕,也不管顾氏在身后一迭声唤他,便招呼着傻呆呆站在原地的书童,一溜烟跑出门去。
书童忙也挑起书箧,亦步亦趋跟上他。
两个半大孩子,前脚刚到萧府门外,却都齐齐注意到一辆陌生的古朴马车停在门前。
两列威风凛凛的镖师护卫左右。
为首的大汉一身黑色劲装,蓄着醒目的络腮胡,两臂鼓起,远远看去,块头如山般扎实。
萧殷打爱看江湖话本子,尤其佩服那些走南闯北的侠客,眼神盯着大汉腰间挂着那柄大刀,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大汉却显然没把他这么个黄毛子放在眼里,只仰头看了一眼萧府牌匾,又驱马掉头,撩开车窗布帘,与马车主人再三确认。末了,翻身下马,两抱拳,与匆匆赶来的萧府老管家见礼。
“老先生,贸然打扰,实属唐突。”
他人虽瞧着粗莽,起话来却颇有礼数,完,伸指了指身后马车:“但某受友重托,务必要把人送到。烦请老先生告知贵府夫人,谢家芳娘求见。”
谢家?
老管家闻言,脸色微变。
可一看那马车周遭十数名镖师,个个皆是腰间佩刀,作练家子打扮,一时也不敢多问,讷讷应了,扭头便去叫人。
萧殷仗着个子不高,躲在家丁身旁看热闹。
老实的书童抬头,一看天色,却急得直扯他衣袖,“少爷,夫子昨日,您要是再迟到,以后便不必去了。”
“吵什么,”萧殷不耐地挥,“不去便不去,真当我稀罕去么——别耽误少爷我的正事。”
他完,眼也不眨地盯着那辆迟迟没有动静的马车,心,这么大阵仗,马车上坐的会是什么人?会不会是话本子里写的世外高人不准这就是他的奇遇!
“芳娘!”
正心猿意马间,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只是,那话音不复平日的温和沉静,竟带着几分抽泣。
他怀疑自己听错,愕然回头:可来者不是顾氏还有谁?
她甚至一路跌跌撞撞,向府门跑而来。
再没半点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派头,只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焦急的母亲而已。
“芳娘!”她喊着,“芳娘!”
沉沉在马车上等得坐立难安,忽听到母亲的声音远远传来,蓦地一怔。
回过神,却好似瞬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与兄长偷溜出府,爬树捉鸟,下水捞鱼,总要玩得日暮西沉才舍得回来。母亲担心,因此总是早早就等在院门外,听见他们嬉笑打闹跑回家的声音,立刻迎上前来——
“阿缨,”母亲怀里抱住她,伸轻点兄长的额头,笑道,“今日又带着芳娘去哪儿野了?两只泥猴儿,才多大,便不着家。”
沉沉连幕篱也忘了戴,轻踏轿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萧殷只见眼前一道浅绿身影闪过,再定睛看,那少女已然把头埋进自家娘亲怀里,两紧紧环住顾氏的腰。
而顾氏颤抖着,轻托起怀中少女的脸,泪眼朦胧间,仍不住确认:“芳娘?是我的芳娘?”
八岁以前的谢沉沉,足比同龄的少女圆润一大圈。
为此,没少被邻家孩或兄长的同窗们拿来取笑,她也不生气,仍是整日笑呵呵的。
里永远拎着油纸包在吃。今日抓一包糖栗子,明日拎一把甜果子。
可如今,顾氏稍微拢紧臂,便能将她紧揽在怀里。骨头硌着肩膀,生疼。沉沉却似浑然不觉,红着眼圈,笑着抬起头来,阿娘,你一点儿也没变,和沉沉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八岁那年,随伯父派来的人去往上京,那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见着什么都觉得新奇。
直到真的踏上回家的路,方知,回来的路原来那么长——那么远。
远到好像那些少不知事的旧事,记忆里的旧人,都是上辈子的回忆。
六年过去,谢家昔日的宅邸早被族老霸占,她一路行来,瞧见邻家的虎头也已搬走。
纵然街道还是从前记忆中的街道,风景却大不相同。
还好,阿娘还在。
她再不必做皇宫中朝不保夕、命若蝼蚁的宫女,可以做回十四岁尚在闺中、无忧无虑的谢家芳娘。
沉沉收拢臂,紧紧依偎在顾氏怀中,只觉许久未有过的宽心和满足。
裙角却倏然被人扯了扯。
她起初没当回事,任由它去,直到听见方武——亦即一路护送她的镖师头子一声厉喝,才回过神来,望向自己脚边,那被他声音吓得一动不动、傻在原地的男孩儿。
“啊!”
顾氏亦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拉过萧殷道:“沉沉,这是”
“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阿娘哭?”话未完,萧殷却抢着开口。
他生得有几分像顾氏,于是,亦有几分——像谢缨。
沉沉看着他,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那只“大泥猴儿”,可如今,她却是更年长的那个了。
心下的五味杂陈,岂是一语可以道清。
她不想在顾氏面前表露出不合时宜的怀念,只能努力让自己笑,继而蹲下身去,视线与他平齐,:“我叫谢沉沉,是你”
是你,什么?
话哽在喉头。
她忽的若有所感,抬头看向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神情微妙的老管家,又看向头顶正上方,那块醒目的“萧府”牌匾。
末了,只能轻声道:“我与你,都是阿娘的孩子。”
*
回到江都城的第一日,沉沉住进萧府东厢的一处偏院,把行李归置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给魏弃写信。
先是问,前次在驿站寄出的几封信,殿下可收到了么?
又我已回到江都,见了娘亲,一切都好。末了,端端正正写上一句,“问殿下安”,便把信纸对折收起,装进信封,交给了方武。
“殿下有没有回信?”她顺口问。
方武却只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按理,姑娘在崇州时便寄出第一封信,来去半个月便能送回上京,若是有回信,此时,怎么都该送到了,”他话音沉沉,“但如今五封信去,竟都毫无回音。”
沉沉几乎每到一处驿站,便会给魏弃去一封信,报平安之余,顺带描述一下途中的见闻。
但,因为认识的字不多,每次的话其实也都是那几句:无外乎是,风景美,人很好,饭好吃,睡得香。
难道魏弃是因为她写得太无聊,所以懒得回?
沉沉心中羞惭,又不好直,只能装作同样疑惑,若有回信,请方大哥一定托人尽快送来与我。
在萧家住的第一个月,沉沉过得尚算太平。
平日里,除了帮顾氏带带那同母异父的胞妹萧婉,便是偶尔去接萧殷下学。
而那镖头方武,与她相处了两个月,深知她为人过于宽厚,恐她在萧家受人欺负,还特地在江都多留了一个多月。
几次打听下来,得知她在萧府的境遇,当下气得要找萧家人算账。她好歹,这才将人拦了下来。
“姑娘身份尊贵,岂可在萧家做些做些奴才做的事!”方武气得脸通红,“简直欺人太甚!”
沉沉却连忙摆,苦笑道:“不不、不尊贵,我身份不尊贵。方大哥切莫冲动。”
方武毕竟是外人,不知内情。
可沉沉清楚,母亲如今在萧家当家,上头却还压着个萧家祖母。
身为一家主母,家主在外经商,前脚刚走,顾氏后脚便“收留”了她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外姓女,萧家祖母几次派人来问,谢家那些黑心的族老也从中作梗,在外头散播谣言。顾氏是顶着莫大压力,这才力排众议、把她留在身边。
如此安排,也不过是想让她能收拢些府上人心,顺带找个借口出府透气,打发打发无聊时间而已。
江都地处偏远,不似上京那般文雅迂腐,自古以来,民风开放,女子亦可随意上街。
萧殷起初却十分不喜她,不让她接,还和学堂里的同伴一同逗她闹她,骂她坏了家风,来路不明。
沉沉也不生气。
她从前在大伯父家,一样是寄人篱下,可那里没有阿娘,她也没有单独的院子住。
她从来不和好的比,便也习惯安慰自己,和最坏的境遇比,现在难道不算过得很好?于是连带着,对萧殷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他不喜欢她,她便离他远远的,远远跟着,能看到他平安回到府上就好;他与学堂里的同窗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恶狠狠威胁她不肯告状,沉沉想了想,答应了,却你这样回去,不告状,别人也知道你打架了。
“你来我院子里待一会儿,等阿娘去哄婉娘了,再溜回去睡。”她。
萧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末了,还是跟着她去了。
沉沉把人放在院子里野,便扭头去厨房煮面,煮好了,问他吃不吃。
他昂着下巴谁吃你做的东西,沉沉“哦”了一声,没什么,自己端了面吃。
面条香味却勾得屁孩在厨房门口直打转,末了,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又瞥一眼。
沉沉分明背对着他,可背上仿佛长了眼睛。
他路过第五次,她终于开口,:“锅里还能盛出来一碗,你吃不吃?”
萧殷不话。
沉沉搁下里的碗,起身盛了一碗面给他。又用猪油煎了个蛋,铺在面上。
萧殷吃着吃着,忽然问:“他们都你是野种,是我娘在外头偷人生的。你,你是不是?”
沉沉摇摇头,:“不是。”
“我八岁那年,爹爹死了,阿兄也死了,那些族老欺负我和阿娘孤儿寡母,”她,“所以,阿娘才嫁给了你爹。我不是野种。”
从前在上京的时候,那些仆妇便背地里骂她野种,她可以任她们骂。
但是,在江都城,不可以。
她是谢家堂堂正正的女儿,是阿娘的孩子,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种。
“那这几年,你在哪里?”萧殷又问,“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你去哪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回来?”
“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沉沉。
“很远很远是多远?”
沉沉思考了下,回答:“远到,日夜兼程地赶路,从那里回来江都,也要整整两个月。”
这么远!
他最远最远,也才去过邻县的惠城呢。他以为那就已经是很远了。
“那,怎么样?你去的地方好玩吗?”萧殷毕竟年幼,三言两语间,好奇心已然被勾起来,“那里的人和江都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沉沉,“也是有好人,有坏人,有长得平平无奇的,也有长得很美很美的。”
不、不对。
她错了,这点其实不一样。沉沉突然想。
毕竟,长得很美很美的那个人,只在上京,在江都城找不到。
“”
她低下头去。
看着里捧着的汤面,不由地想,此时此刻的上京,朝华宫里的九殿下,在做什么呢?
在看书、刻木头,还是练字,煮面、发呆,又或者在给她回信?
三个月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给他留的字条,他有没有看到?会不会现在还在吃着难吃的清汤寡水面?
想到这里,好像嘴里的面条也没了滋味。
她有些茫然地,伸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忽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殿下啊殿下
是什么事耽搁了,为什么不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