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巷之中, 常青与姚仙仙各有心思。
而在林茂房中, 常青与林茂之间气氛更是凝重。
自从林茂那一句话问出口后, 常青整个人便愣了一瞬,随后脸上堆起一层淡淡笑容,若无其事道:“师父为何有此一问?”
他却不知自己如今这幅淡淡神态, 却与常青当年是一模一样,看的林茂心中疼痛。
多年以前,每当常青做了那等不欲让林茂知道的事情之后, 面对察觉到事情端倪不住追问的林茂, 常青便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搪塞过去。
林茂早年不懂其中诀窍倒是常常被他糊弄过去,到了后来, 却是因为心中不忍不愿,强装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常青欺骗过去——而事态便在那样的情况下渐渐地坏了下去, 直到常青最后以那样凄凉的姿态死在林茂怀里。
“你若是不,师徒缘分便到此为止好了。”
林茂一想起师兄, 心口便是一阵微微作痛,话时口气仿佛也硬了许多。
常青抬眼一看林茂神色,发现对方竟然是一幅认真表情, 顿时骇得魂飞魄散, 肚子里来回转了三四圈的搪塞敷衍尽数忘却,最后出口的便只有实话。
“当年师父你病重,我常常要带着那无名老人进谷中过来为师父看病,久而久之我们两人之间便熟悉了起来。然而忽然有一日,那无名老人却对我, 是否需要修炼一门收敛心神好让人能够清心寡欲的功法……”
关于为什么需要修炼那样的功法,常青得十分隐晦含糊。
林茂也是一副垂眉敛目的模样,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常青话语中的空白。
总之那几年,无名老人仿佛只用了一眼便看出了常青的不对劲。
然后便是各怀心思的教导与修行。
常青百般心,但最后还是在无意中落入了无名老人的圈套。
他总算可以在林茂面前收敛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的言行举止,但另一方面,他却常常会骤然失去理智与记忆。
“所以那一晚上,其实是你……”
林茂神色微动,不由问道。
常青眼神黯淡了下来。
“是的,是我走火入魔。”
林茂心情瞬间变得复杂了起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常青却忽然开口道:“师父,其实我之所以要修行那样的功法,是因为……是因为……”
常青到这里,神色之中生出一点僵硬。
其实当年常青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师父生出的那点违背天理人伦的情感。
他自觉不对,但心潮澎湃却实难抑制。
随着年岁增长,那常青恨不得将自己的床褥设在屋外的水井旁边。
实在是阳气翻涌不休,日日夜夜只要一想起林茂,常青便不得不以冰冷彻骨的井水浇灭自己脑中盘旋不休的旖旎幻想。
常青一直将此番情愫深藏于心不敢倾吐半分。
然而此时此刻,常青眼看着林茂秀丽的侧颜,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冲动,想要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清清楚楚地告诉给林茂听。
则其中,自然包括常青对林茂的爱慕。
“师父,其实我……”
“好了。”
林茂有些突兀地断了常青的话。
两人倏然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但眼神却已经明了一切。
“那样的事情,以后你不要再做了。”
林茂干巴巴地低声道,眉眼低垂,无声地躲避着常青的注视。
常青怔怔地看着这样的林茂。
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显得细腻白皙,宛若上好象牙般温润的皮肤,还有那花瓣一般柔软红润的嘴唇,长长的睫毛那样温顺地垂下来,盖住了深琥珀色的眼瞳,大概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吧?鸦羽般茂密的睫毛在紧张的情绪中细微地抖动着。
克制,回避,惊慌……
林茂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却不知道与常青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他所有的情绪都是那样一览无余。
他越是这般回避,常青心头那把烧了许多年的心头之火便愈发旺盛。
想要将那脆弱的掩饰彻底击碎,想要将这样一个纤弱而颤抖的人从那透明的水晶盒中粗暴地拉扯出来。
在这一刻,常青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云烟,唯一剩下的便只有他面前神色僵硬,目光低垂的纤弱少年。
师父,我心悦于你!
这句话几乎已经化为实质在常青的舌尖不断滚动。
但却只差最后一步便能诉出口。
可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真要出口,却又是这样艰难苦涩。
“师父。”
他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林茂的手。
“我……”
“夜深了,你该去睡了。”
林茂声音沙哑地道。
“我不想睡。”
常青道。
“我只是想跟师父,我对师父你……”
正在常青企图将这句话完的瞬间,窗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窝草,这怎么回事?我靠我晕过去了?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木门被人一脚轰然踢开,季无鸣脸上还带着亮晶晶的口水印,蓬头垢面满脸惊慌地直接闯入了林茂的房中。
“师父,这里不能久留——师兄?你怎么在师父的房里?”
季无鸣忽然停住脚步,满脸茫然地看向房中两人。
常青:“……”
林茂:“……”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林茂装作无意地将手从常青的掌中抽了出来。
“是我们一直在追查的那无名老人。”
林茂轻声对着季无鸣解释道。
“他今天晚上来了,恐怕是怕惊动你们两个,所以用了某种不知名的迷药将你和青都药晕了。”
季无鸣立刻大惊:“等等,那人要对师父你不利?”但很快他一眼看见常青,随后的语气便变得轻松了起来。
“啊,想必又是师弟出手将那人解决了。”
被季无鸣点到名的常青冰冷冷,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刀激得季无鸣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不知自己又在何处惹到了对方。
林茂半是无奈半是松口气地将这浑人撵出房间睡觉,随后便也顺理成章地将常青先前的所言所行敷衍了过去。
只不过常青在离开林茂房间时,脚步却是一顿。
“师父,倘若是此时此刻在你身边的人是我父亲,你定然不会这般为难吧。”
林茂的动作顿时僵住,良久未语。
常青却并未留在远处等待林茂的回答,而是径直加快脚步离开了。
林茂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对方仿佛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样。
这一夜林茂辗转反侧,近乎无眠。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林茂踱出房门还没能来得及个哈欠,便看见一道纤弱的身影正等在他的房间门前。
清瘦的少年衣衫素白,袖口与下摆都已经被露水得透湿,也不知道究竟在林茂门口站了多久。
“白若林?”
林茂看见那人身上的白衣,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穿白衣,但不知为什么,这时候看见白若林一袭白衣,他却只觉得心中颇为微妙。
没想到那白若林缓缓转过头来之后,脸上的神色却显得有些怪异和不自然。
“林谷主。”
而从“白若林”嘴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娇媚,俨然是女人的声音。
唔?
女人?
林茂眼看着面前多少算得上是风流倜傥翩翩公子的人张口便是女人特有的嗓音,深感违和。
但很快林茂便想起来,龚宁紫手下的百花令主最擅长的恰好便是装扮成他人,因此没多久便认出来红牡丹的真实身份来。
“等等,你是牡丹姑娘?!”
可是红牡丹又为什么要装作是白若林前来与林茂见面?
林茂正待开口询问,红牡丹便开口道:“林谷主昨日的那计划,可还作数?”
林茂一怔,再看那红牡丹,发现在易容之下的她却依然难掩虚弱气息。
“自然。”他随后道。
红牡丹便顶着白若林的那张脸,做出了个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你可愿意明日进宫?”
“明日?”
林茂很是惊讶,昨天他在持正府与红牡丹和白若林商讨此事时,红牡丹还坚持不让林茂冒险进宫,但为何不过是一夜功夫,红牡丹竟然便完全改变了主意?
大概是因为林茂的神色太过于明显,红牡丹也察觉到了林茂的疑惑。
她惨笑一声,忽然一把拉开自己的领口,将胸口袒露在林茂面前。
只见女人缠得平平整整的胸口上方,锁骨之下,正印着半只漆黑的手印。
“这是白若林昨天与我相斗时留下来的掌印。”
红牡丹轻轻道。
“他昨日见到了你的容貌之后神色便颇为不对劲。我与他之间原本并无死仇,却不得不与他相斗一宿。而白若林此人之前武功不过平平,自那宫中怪物现身之后,他却凭空多了一身不出来历的高深邪诡的武功,显然是那千机老人教导他的……”
红牡丹想起昨晚种种,即便是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忍不住感到一阵后怕。
她也是仗着白若林昨日见到林茂之后心神不稳,在对方一张来袭之时忽然喊出了林茂的名字,引的白若林骤然回头,而她借机暴起伤人,好不容易终于才将他彻底制服。
红牡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她与龚宁紫都看了白若林此人。
在龚宁紫假装将计就计地纵容白若林揽权之时,白若林其实也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壮大自己的势力提升自己的能力。
而她却一直到这一刻,才深刻地意识到白若林之所以能够这么快上位并且排除异己执掌持正府,靠的也不仅仅是龚宁紫徒弟这个身份。
“那白若林身上干系重大,又是持正府与宫中那怪物唯一的联系,所以便是想要为龚宁紫清理门户,也不得不暂缓片刻。我暂时便将他困在当初囚禁我的那间屋之内。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
红牡丹着着,瞳孔中浮现出了一层浅浅疲惫与绝望。
“白若林一党已占据持正府重要职位十之八九,背后又有官府撑腰,一旦让白党察觉不对,恐怕持正府便真的要乱。”
所以她虽然囚禁了白若林,却还是不敢直接与对方撕破脸,而是凭借着自己高超的易容术易容成白若林,安抚白党众人好叫他们不要察觉到不对劲。
“而且……”
“而且你担心白若林一旦脱离你的掌控,便会彻底投向千机老人对吗?”
林茂看着红牡丹,替她完了接下来的话。
红牡丹惨笑一声,点头称是。
“没错,他现在多少还顾忌着与龚宁紫的那几分师徒情,还想着将龚宁紫从天机老人那边救出来。但是我与他一旦撕破脸,便是彻底的鱼死网破——前想后,到最后却觉得反而是你的几乎最为缜密详尽。”
而红牡丹没有出口的是,昨日与林茂的一见,才是此事最大的变数。
可以,倘若白若林没有见过林茂,红牡丹多少还有些信心那白若林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龚宁紫去死。
但这世间多有因爱生恨之事,而白若林昨日那副疯癫模样究竟因何而起,红牡丹心中自有定论,所以才想着在一切麻烦发生之前,将此事彻底解决。
“要真起来,其实干脆将他杀了倒还一了百了,免得又要担心他与千机老人相互勾结,又要担心他对林谷主不利——”
红牡丹揉了揉自己头上的假发,疲惫地道。
“但如今你我两人都已是骑虎难下,为今之计,也只有早日进宫与那千机老人决一死战了。”
林茂正要开口答应红牡丹,旁边却忽然传来常青的声音。
“我不同意——”
林茂倏然回头,才发现常青眼圈青黑地站在身侧,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常青目光在林茂脸上一点,也知道恐怕昨天一夜林茂未曾睡好。
两人倏然对上视线,彼此都有些难以言喻的僵硬。
常青飞快地将目光移开,然后看向红牡丹。
冷冷地又重复了一句:“此事太过冒险,我绝不同意——”
红牡丹脸色微变。
林茂摇了摇头,对着常青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地道:“这件事情我早已决定,我会进宫,想办法将龚宁紫救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红牡丹连忙问道。
“我能理解,你是担心白若林的手下察觉不对,为了以防夜长梦多,所以才这般急急忙忙将入宫之日定在明日。但我先前就已经过,想要对付千机老人,我必须要有乔家的灭魔灯作为杀手锏——”
不等林茂完。红牡丹插嘴道:“已经拿到手了。”
“什么?”这下轮到林茂大为惊奇。
灭魔灯乃是乔家传家之宝,按照林茂所想,即便是全盛时期的持正府想要拿到灭魔灯都需要一些功夫,但如今不过过了一夜,红牡丹竟然告诉他,已经拿到了灭魔灯?!
这究竟是……
红牡丹察觉到了林茂的不敢置信,神色复杂地开口道:“此事来凑巧……林谷主,不知可有时间随我去见一个人?”
林茂一眼看见红牡丹那不太自然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仿佛已经隐隐察觉到红牡丹的那人究竟是谁。
而等他顶着常青在他身后冒出来的冲天冷气,一步一步跨入持正府内府某处隐秘厅堂时候,看见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清瘦青年,心中那点猜测瞬间便被现实证明了。
“乔公子,你怎么来了?”
林茂站在门口,百感交集地开口问道。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乔暮云整个人一跳而起,却因为心思恍惚脚步踉跄,差点儿就那样直接摔倒在地。
“木……林前辈。”
他惊喜地回过头来看向林茂,脸上表情连连变幻。
先是欣喜,再次恍惚,最后却化为了无尽的强忍的渴求与哀伤。
“乔家乔暮云,呵。”
林茂听得背后常青轻声嘟囔了一句,语调平平,但却让他背后冷汗直冒。
林茂实在是不想在持正府红牡丹面前再闹出这两年轻伙子互相争风吃醋大出手的戏码。因此硬着头皮将常青和红牡丹都赶出了这房间。
做好心理准备再面对乔暮云时,林茂这才算是稍微镇定了一点。
“乔公子这些日子可还好?”
林茂细看了乔暮云一眼,开口的第一句却是这个。
倒也怪不得他放着那灭魔灯的正事不谈反而要谈乔暮云的身体,实在是因为距离天仙阁一别其实没有过去太多时间,乔暮云整个人却是从外貌到气质,都产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谁都看得出来,乔暮云这些时日恐怕是受了很大的苦头。
他瘦得厉害,露在衣料外面的肌肤更是多有新伤旧痕,气息沉静温和,看上去仿佛已经比林茂第一次见他时候年长了十多岁似的。之前那一股荆布麻衣也掩饰不住的富贵公子气,已经全然褪去再不见痕迹。
“我很好。”
仿佛被林茂那一声关心吓到了一般,乔暮云呆立了片刻才干巴巴地答道。
林茂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道:“是我的缘故吧,这些日子想必你过得很是辛苦了。”
在被带来见乔暮云的路上,红牡丹其实便已经将这些时日发生在乔家的一些事情告知了林茂。
原来这乔暮云与乔,竟然正是因为林茂的缘故已经闹到近乎决裂的程度。
乔手中捞钱从不手软,而乔暮云却深恨她为了钱竟然连昔日故友都要追杀,两人之间是吵得鸡飞狗跳,差点拆家。最后乔暮云甚至直接被乔赶出家门,这才算是平息了一些。
只不过昔日的乔家大少爷,如今却只是江湖上的落魄游侠,期间辛苦可想而知。
听到林茂这句话。
乔暮云目光微微一闪,却并没有多什么。
他总是控制不住想要去看林茂,但却只敢偷偷瞥上一眼,然后便要飞快地移开视线。
“辛苦是真的,不过倒也不算坏事。”
乔暮云清了清喉咙,沉声道。
林茂见乔暮云脸上确无勉强,想来这故人之子是真心这般觉得的,他心中便是一松。
“我听……林前辈似乎是有事需要用到我乔家的灭魔灯?”
林茂点了点头。
“来也巧,”那乔暮云苦笑一声,然后将桌上的简陋包袱解开来,“我离开乔家时候分文未取,但唯独只带了这一盏灭魔灯。”
一边着,他一边在包袱里翻找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他伸手出来,从那包袱里取出了一只纤巧可爱细腰宝顶,只有巴掌大的鎏金七彩琉璃灯来。
“这便是灭魔灯?”
林茂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明明有着灭魔灯这般可怖的名声,那灯拿在手里却只觉珠光宝气,精致华美。莫是作为杀人利器,就算是作为寻常家里要用的灯具,都稍显太过华而不实。
见到林茂惊讶的神色,乔暮云脸上霎时掠过一丝不太好意思的表情,他低声嘟囔道:“这灭魔灯之所以做成灯形便是为着出其不意伤人无形……”
所以便要特意做成这幅亮闪闪满是珠宝和鎏金纹样的模样,好叫人没法把它跟杀人凶器联系在一起对吗?
不得不,乔家先祖若是抱着这样心思制出灭魔灯,目的倒也确实达到了。
就好比现在林茂明明知道这精美绝伦的琉璃灯便是他对付千机老人的杀手锏,心中依然弥漫着不可思议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