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二.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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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巧的是,当时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鹤松石当即拾起卡在了湍急水流中一个石缝里的剑,远远走开。

    淮水派彻底覆灭了,连同他的过去,一并消湮在这片峡谷的茫茫云海。这把玄隐剑,可能真的是曾经煌煌赫赫的师门仅存的东西了。

    可以不把它交给顾云天吗?

    他双捧着湿淋淋的青铜剑,恍惚中,仿佛有一座巨山压在他身上,让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然而,初入顾门的他知道,自己是需要一个敲门砖、垫脚石的。否则用什么证明他的忠心,彰显他的能力?

    转过身,长剑横握在,却在迈步之前又犹豫了--

    即便投靠了顾门也未必能得长远,靠人终究不如靠己。若能誊录一份之前没能学完的定风波秘籍,精进自己的武功,再把玄隐剑上交换得顾云天青睐,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立刻找了个更僻静的地方。双紧紧握住剑鞘和剑柄,用力一拔--

    拔不动。

    想起之前师父的话:这把剑锻造工艺特殊,唯有内力极强之人才能拔动。拔不出的话,铸于其中的秘籍也就无法到。

    是自己的功力还不够吗?

    鹤松石定了定神,蓄力半晌。倏然间,将定风波真气催发到极致,再全力一抽。

    还是纹丝不动。

    师父这是何意?

    鹤松石隐隐觉得不对--除了师父出尘绝逸,淮水派其他人包括嵇闻道与师兄的武功都与自己相差无几。若连自己都拔不动,那还有谁能拔出剑来呢?

    若是谁都拔不出来,里面的秘籍要给谁看?这把剑铸造得有什么意义?难道是要留给顾云天?

    他颠了颠这把青铜剑,只觉比一般的剑沉重不少,而其他方面却没什么特别。无法,鹤松石只得偷偷去邻村找了个铁匠,请他看看。

    那人观摩半晌,却摇摇头:

    “这把剑,是实心的。”

    什么意思?鹤松石错愕之中,竟想象不出。直到铁匠解释后,才明白这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是一把实心的剑,剑鞘与剑刃铸造到了一起,任何人,也不可能把它分开。

    并非是什么高超的工艺,甚至可以是失败品--一把拔不出来的剑,能有什么用?

    又能贮藏什么秘籍?

    鹤松石又惊又急又不解,师父留下的玄隐剑怎会是这样?那秘籍又在何处?

    然而,尽管他再怀疑,当铁匠在他眼前融化了这把青铜剑,也没发现里面有任何一点镂空、更别提纸张时,他也只能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为什么?

    这把剑被换过了,还是师父只是造了一把假剑骗大家

    千丝百缕的念头在他脑中纠缠在一起,蓦地,他鬼使神差想到了嵇闻道拼死夺回这把玄隐剑时在昏迷中的呢喃自语:

    假的,假的

    电光石火间陡然明悟,原来嵇闻道当时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

    让他在昏迷中都念念不忘的正是此事!

    或许,这才是嵇闻道选择背弃淮水派独自离去的原因

    一瞬间,他只觉得荒诞至极。

    这就是辗转了无数人、天下人垂涎不得的宝剑。

    这就是惹他们被顾门一路追杀、门派凋零的宝剑。

    也是这把剑,害自己杀了把它献出去的师兄,嵇闻道拼着重伤又把它夺回,差点也死在了甘州。

    殊不知,从头到尾他们争来抢去的、让他们你死我活的,都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谎言

    他骤然迸发出大笑,笑得不可自制,整座峡谷都回荡着他惨烈的笑声。

    有某种东西,在这一刻,真正结束了。

    那个作为淮水派二弟子的鹤松石,也彻底死在了这一天。

    梅风鹤骨今何在,锦绣江南大道长。

    无力去辨别师父为何编织这样一个谎言戏耍他们;无法去查证师兄、嵇闻道、师娘又知道多少;无心再为错杀师兄遗憾痛苦。他只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不能再相信和依靠任何人。

    ()(e)  当他茫然地回到碧水峡,顾门仍在大肆搜寻师娘他们和玄隐剑。

    何去何从已然注定,他不再有任何犹疑,再次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只是这次,他找的是师娘和师弟。因为“玄隐剑”,已经融化成了一摊铜水。

    而世间巧合就是这么连续不断,在发现玄隐剑的不远处,他又找到了师娘。

    虽然,师娘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开始发热,眼前一切变得模糊,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心口。

    粗重的呼吸声,他跪倒在急流中,把脸埋进水里,泪水融进潺潺溪水,灼热转瞬变得冰凉。

    这是情绪内敛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泪。虽然,连天地都无法知道他曾在这一刻绝望恸哭。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天黑,夜深。

    他挣动着麻木的身体,正要抱起师娘的遗体,却突然发现有点不对--

    师娘的姿势,不是坠崖应有的动作,她身上的伤处也非立刻致命的。他心里一紧,再看时,周围血迹不多,亦非喷溅状,而是剐蹭的痕迹。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不是师娘坠落的地方。

    更像是,她摔下来后一时未死,自己爬到了这里。

    鹤松石慌张地熄灭火把,心地借着月色仔细查勘,发现师娘是顺流漂下的。而他顺着血迹逆流找去,直到远处石礁血色突增,他确认这里才是师娘坠崖之处。

    然而,却没有师弟的影子。

    扩大范围找了半宿,又细细勘察上下游的痕迹,他心里又紧张又激动,一个完整的猜测已经成型:

    师弟没死。

    是师娘借着下堕时的劲势在落地前反推一掌,减缓了师弟的坠落速度,所以师弟不仅没死,还受伤不重。

    而他们恰好落在一片滩涂上,所以师娘也还剩一口气。

    但估计是知道这玄隐剑是假,或者想用玄隐剑引开追兵,师娘抱着玄隐剑用最后的力气朝下游游去,尽量远离师弟。直到失去意识,顺着溪水的流向漂走。

    最终,她伤重而亡,死在了浅滩处。而玄隐剑继续漂下,卡在了不远的石缝里。

    至于师弟,多半是坠崖后短暂昏迷,醒来后发现师娘不见去找她了。

    他们都生长在江南水乡、淮水河畔,只要师弟没摔死,鹤松石相信他肯定能游出这片溪流,决计不会淹死。

    只是,两天两夜过去了,师弟去了哪里?逃出了碧水峡吗?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日后又该怎么应对顾门的搜捕?

    鹤松石思来想去,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伪装一具师弟的尸体交给顾门,以诱导他们放弃搜寻。

    不清为什么这么做。明明已经决定与旧日一刀两断,也不再怀念那海市蜃楼般的过去。但那些旧事如影随形、历历在目,闭上眼,抱着师弟玩耍的点点滴滴总会夺占他的全部思绪。

    因为师弟出生时,师兄正在西域,师父的其他弟子还在毛毛躁躁的年纪。成熟稳重的他就被委以了兼职带孩子的重任。

    明明他不喜欢孩子,为人又最古朴呆板,不苟言笑,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从一开始的难以忍受,到后来的渐渐习惯。每天为他操不完的心,却又乐在其中,连他人都变得开朗了许多。

    而师弟也与他非常亲近。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都是找他,有什么不敢让父亲母亲知道的秘密也会偷偷告诉他,因为他会最认真地倾听和回答,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把它当成孩子的无聊言语。

    哪怕后来有了嵇家兄妹两个玩伴,也要每日来缠着他聒噪一会儿。和师弟既像忘年交,又像亲兄弟,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何两人如此投契。

    摇头努力驱赶走这些思绪,他豁然起身。

    虽然这样很冒险,鹤松石还是决定放一搏。他连夜在附近村寨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个乞儿饿殍尸体,与师弟年纪相仿,身量也差不多大。

    将尸体扔下碧水峡摔得面目全非,拖到师娘遗体旁,处理好所有痕迹,终于自认为伪装的毫无漏洞后,鹤松石叫来了顾门的人。

    ()(e)  至此,淮水派彻底覆灭,再无一人幸存。

    顾门的搜查对象,也只剩下了玄隐剑。

    顾云天似乎并不太重用鹤松石,只命他为洞主在外寻找这把宝剑,每隔六年才有一次会来到幽云谷朝拜。

    但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在外隐姓埋名游山玩水,偶尔帮顾门做一些事,装作努力地找那把永远不可能找到的剑,也不用再担心追杀索命。

    旧事偶尔浮上心头时,他也会遗憾,也仍有许多困惑不解。

    但他不会再纠结,更不为此后悔。抛开那些所谓的正邪伦常的虚名,他选择一个人好好地度过普通的一生,有什么错呢?

    直到两年前,被顾云天召回。他平静的生活从此结束。

    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太难了。何况不善言辞、不会谎的他还背负着那么多秘密,做过那么多无法见容于顾门的事。

    他只能努力改变自己,迎合这个主人和身边的一切,兢兢业业、心翼翼,用无可挑剔的姿态表示自己的忠心。

    可人生处处事与愿违,他竭力维持着的这份安宁也因为蔡隶的出现而彻底碎裂。

    一开始还只是又被那些本已渐渐消湮的记忆缠住。尤其是中长剑刺中师兄的那一幕,再次成为了他的噩梦,一日不得安眠。

    但发现蔡隶并不知道后来那些事后,他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却在甘州又一次坠入了无尽深渊--

    在最后一战后,蔡隶还来见过师兄。他会不会看到了什么,师兄又会不会告诉过他什么。甚至,是否有可能他还调查过师兄去世的真相,所以在无虑派时才故意引来自己。

    而事实也一如他所料,心生怀疑的蔡隶辗转数月,最终在江朝欢的暗示下设下此局,逼他不得不出,第一次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心思。

    此刻,他将一切和盘托出,明知自己很快会有什么下场,心中那些惶然、不安却反而减少了。

    久违的轻松感让他找回了旧日的宁静,他盯着沈雁回留在墙上的棋子,脸上慢慢露出释然的笑意。

    “沈教主,动吧。”

    他知道自己实非这三人对,今日中计有死而已。只是这十五年已经是偷来的岁月,他也没什么不甘了。

    然而,沈雁回却倒吸了口气,缓缓摇头。

    “此事干系重大,但也不是死局。”沈雁回呵呵一笑,一收折扇,接下来出的话,却让鹤松石瞠目结舌,连本就惊愕不已的谢酽和江朝欢都露出了更舌桥不下的神情。

    “你拼命守着的秘密,你觉得一旦被发现会大事不妙,但其实,教主十五年前就知道了。”

    沈雁回顿了顿,打量着他脸上肌肉微微颤动,一片茫然,方继续道:

    “玄隐剑里没有任何秘籍,是我也亲眼所见。”沈雁回笑了笑:“你恐怕不知道,当时在甘州追上梅溪桥的,正是我。而我察觉他是故意想让玄隐剑被我们夺走后就觉得不对,所以我一拿到剑,就试着拔了一下我才发现,这是一把铸死了的剑。所谓秘籍,皆是谎言。”

    “也因此,我才又任由嵇闻道追上我们夺走了这把剑,并好心提醒他拔出来看看后来嘛,我将此事上报给教主后,教主认为拿到定风波、凤萧吟等淮水派武功只剩下了从孟九转那里入一条路。所以改派我去追杀孟九转,而换了岳护法来继续清缴淮水派。”

    怎会这样鹤松石几乎坐立不住。他勉强平息心头巨震,且惊且疑问道:“那为什么,这十五年来,教主还一直在大肆寻找玄隐剑?!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需要把江湖搅得更混乱一点,不然多无聊啊。”沈雁回一脸无奈的望着还没醒悟过来的几人:

    “十五年来,看着这把虚拟的宝剑被那么多人孜孜不倦地寻找和争抢,有人为它反目成仇、有人为它陷入疯狂、有人因它丧命。一把剑引出一出接一出精彩的好戏,还可以在我们需要之时筹谋布局,甚至能让教中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原形毕露。这么好用的引子,怎么会舍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