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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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林特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在全黑的环境下正常人很容易就会变得瑟缩和无所适从,但弗林特没有,他如呼吸般适应这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眼前却不是黑色。

    猝不及防,他的眼底泛起血红。

    弗林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翻腾的红色幻觉占据视野,赤色的凶兽奔腾而来,他立刻起身,躬着后背算接近马车前部的窗告诉尼奥自己的现状,却在蹭出一步后脱力地颓然跪倒。

    猎人面具跌了出去摔在昏迷不醒的何塞手边,弗林特捂住嘴,巨大的痛苦席卷他全身,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强烈。他死盯着窗,但血红色扭曲了视线所及的一切,所有东西都在红色与黑色中变了一副模样,抽象的浪潮仿佛痛苦具现,铺天盖地。

    即使再怎样进行后天的训练,人类都会本能地带着对痛苦的恐惧,只不过越强的人越懂得把它埋在心底罢了。宛如有一只冷到冰点的手紧紧扼住心脏,血液紧跟着冻结,他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血色潮水正马不停蹄冲击他变得脆弱不堪的精神。

    【弗林特,孩子——你要懂得忍耐,天使在注视我们呢。】

    【顺应一切,接纳所有,只要内心虔诚地献上祈祷,天使必然会消除我们的痛楚。】

    耳边是族人曾经的话语,弗林特发出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吼,努力令自己的手指停止颤抖去摸索腰间袋里的止痛剂,但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是不堪重负地咳出几口血。

    感官敏感地放大到数倍,血腥气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呛鼻。

    呼吸,他应该努力去呼吸。可是肺叶都在拒绝着空气,猎人大口大口呼吸也依旧有种窒息之感。冷汗浸透他全身,疼痛来自骨缝、来自肌肉、来自头脑、来自神经深处,来自……它无处不在,像是要压垮一个人。

    在竭尽全力尝试好几次以后,弗林特终于成功把止痛剂咬进嘴里。

    就连药剂的苦涩都比身体的痛苦要来得甘甜太多,如同一股慰藉。

    ——为什么他必须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只要是博纳塞拉的一员,这种折磨就没有尽头。

    天使赐予博纳塞拉家族无与伦比的力量,也拿走了相应的代价。

    【受难体质】

    家族的先人用这个名词来描述这份代价。家族成员拥有可以媲美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比普通人类更长的寿命以及近乎完美的魔法抗性——但也宛如诅咒一般——给他们的身体带来灾难般的痛楚。

    无论拥有怎样坚定的精神和强韧的肉/体,没有任何一个博纳塞拉能安然忍受这个过程,它令恐惧无所遁形,令痛苦展露它的獠牙,然后等待这些都过去,猎人将重新拿起锋刃,继续他们的使命,狩猎吸血鬼,守护人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博纳塞拉猎人不仅要跟吸血鬼战斗,还要跟自己身体的诅咒战斗,在这条前进的道路上他们可能死于吸血鬼之手,也可能干脆因为恐惧诅咒的发作而药物成瘾、依赖酒精,变得难以战斗最终被时间跟现实淘汰。

    也许过去一刻钟时间,也许只有五分钟,弗林特的头脑已经混淆了时间的概念。不知是止痛剂起效还是诅咒发作的时间结束,眼前的黑红潮水退去了,四周重新黑幕盈盈,仿佛一潭永不止息的死水。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尼奥开门时正看到弗林特扶着车厢内壁支起身体,头上的冷汗还没干透,深栗色刘海垂下遮住他的眼眸。

    尼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但他没有多费口舌,同为猎人,他太清楚刚刚发生过什么了。

    “你战胜了它。”

    弗林特哑声,“不,我只是忍受了它,再一次。”

    痛苦已经消失,但身体偶尔的痉挛证明这个诅咒不是梦境和幻觉。

    对于有受难体质的博纳塞拉来,看不到一点希望是很难熬的事情,所以他们会把希望寄托于天使的怜悯,献上祈祷,期待祂能抚平他们的伤痛。

    尼奥从行李中翻出一个巴掌大的记录本,又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刷刷写下一行字。

    弗林特制止尼奥,“别记,就当没发生过。”

    “诅咒的发作时间要如实汇报给家族,弗林特,你已经比其他人的频率低很多了。”

    “不。”弗林特语气沉沉,“如果我必须表现得配得上这把刀,那就别把任何事报告给长老们。我不想让母亲失望,即使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

    “你母亲是爱你的。她是博纳塞拉最强的猎人,也是你的榜样。”

    “所以她更在乎猎杀吸血鬼,还有家族的荣光。”弗林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在寻找根绝诅咒的方法,遇到了我父亲,但结果是即使魔女之子也找不到希望,她就抛弃了父亲。”

    “别了。我真后悔当年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尼奥叹了口气,把写了字的记事本纸张直接撕了下来,撕成碎片。

    “谢了,尼奥。”弗林特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日话的力气,他伸手去摸自己的面具。

    “没人的时候你可以不戴它,别忘了是我当初建议你戴面具的。”尼奥拍拍他的后背,笑道:“神赐的脸孔固然吸人眼球,但我已经看习惯了,不会嫉妒你。”

    “我已经不习惯不戴着它了。”弗林特最终依然是扣上眼纹面具,仿佛戴上它能让自己变得无懈可击,毫无纰漏。

    在这个过程中弗林特碰到了何塞微微收紧的手指,他被指尖的凉意吸引了注意力,注视何塞的脸。

    “尼奥,你记不记得哪个地方有跟何塞·伊诺相似脸孔的雕像。”记忆中的静谧面庞又不适时地跳了出来。

    “嗯?我没有印象。你觉得这孩子生前是个雕塑家雇佣的人体模特吗。”金发男人盘算着,“他的脸很秀气,是会讨人喜欢的类型,应该会有不少画家雕塑师想要留下这副面容。”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相似的脸。”弗林特把猜测和杂念驱逐脑海,伸手抹去马车内的血迹,“也许是我的错觉。接着走吧,别耽误时间。”

    ……

    何塞被血腥味刺激,半苏醒的头脑拉扯他的神经想要醒来,银毒素依然在腐蚀他的身躯,他很虚弱,所以没有醒,反而陷入混乱的梦境里。

    “伊诺!伊诺!”梦里的何塞在喊伊诺的名字,那个男人气质有些病恹恹的,爱穿学者制服一类的白衣服,一头干枯的白发配上浅色的眼瞳更是加重这股苍白感,每次何塞叫他,伊诺总要反应一阵子才意识到这是在呼唤自己,这种迟钝反应没有波及到日常生活中实属不易。

    他们居住的屋跟温馨一点沾不上边,没有像样的家的感觉。伊诺成天窝在屋里写笔记,何塞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伊诺也从不给他看,一本又一本,写完就锁在柜子里。

    伊诺得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出去玩吧。”另一句是“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何塞觉得他是被不知变通的亲子教育观念给荼毒了,总让孩子出去玩和盲目乐观并不能学到东西或者对成长有益。

    但伊诺好像就是一心一意希望何塞快乐下去,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除了玩伴。

    他们住在山上,最近的人类聚居区在山下几十英里之外,下山的路异常难走,何塞尝试过几次就被悬崖墙壁和陷进去就没顶的树丛劝退,老老实实在附近游荡。

    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离开,伊诺的一柜子书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风俗和艺术类居多,跟童话居次,适合陶冶情操。

    伊诺不给他看历史书,也没有地图册,何塞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儿,百无聊赖之际他会编排伊诺的出身,总觉得他是个犯了罪要四处躲藏的逃犯。

    没有玩伴,何塞只能自娱自乐,幸好他有魔法。伊诺不阻止他用魔法,何塞猜他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索性就由他去了。伊诺偶尔还会跟他谈论魔法,这让何塞知道密督因懂得使用魔法的人叫做魔女之子,他们曾被当作异端驱逐,所以如今人丁稀少,都躲到人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他人类总会本能地畏惧与他们不同的存在,即使魔女之子也是人类,即使吸血鬼也曾是人类。

    何塞知道伊诺是吸血鬼,他觉得伊诺会收养他是因为吸血鬼跟魔女之子都是被人喊喊杀的存在而产生的惺惺相惜感。

    这个苍白的人还有一句话也爱挂在嘴边:“我们是被时间遗忘的人。”

    可能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世界终究是人类的,异端只会消逝在历史的车轮下。

    没有寒暑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不冷不热也不起眼的夜晚,伊诺塞给他一个薄薄的笔记本让何塞看完,还看完以后他就会转化他。

    笔记上的语言极其简略,关于吸血鬼的事,关于博纳塞拉猎人的事,关于天使教会的事。何塞还记得笔记最后一页有张潦草的插画描绘着猎人面具的模样,这也是何塞第一眼认出弗林特是个博纳塞拉猎人的原因。

    他不出半时就看完了,然后喝下了伊诺的血,变成了吸血鬼。

    何塞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他也没有反抗,即使即将失去站在阳光下的机会。在梦境中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他细细回想,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有反抗念头的,他可以用魔法攻击伊诺,然后在山上藏起来,或者想方设法逃走,但他没能做出来。

    因为伊诺用血系能力控制了他,在何塞被转化后他看到正要化为枯骨的伊诺胸口有个恶魔之口印记。

    何塞不知道伊诺为什么会死,吸血鬼理应是不会生病的,他们的死亡只会来自外力而不是内在,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吗?可吸血鬼是永生的种族。

    但何塞没能纠结这些事多久,失去父辈的新生儿有着狂躁的渴血症状,他飞快地下了山,有了吸血鬼的力量,何塞平生头一次觉得高山不再巍峨险峻和危机四伏。

    但何塞没来得及在梦境里追忆后续,身体就像被从迷雾中拽出,意识浮现到浅层。他感觉到自己正被剖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搅动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