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何塞把房间的窗帘揭开一条缝,瞄着蓝天白云映衬中的海崖之下那片银白沙滩,以及沙滩上的人们,他知道其中有一个身影属于弗林特,可在这个距离下他看不到对方具体身在何处。
恶魔来袭已经过去三天,沃丝人在最开始的热血与恐慌一并退去后陷入两难境地,“战胜恶魔”的喜悦并未在人们心中站住多长时间的脚,因为当他们鼓起勇气搬开岩洞的碎石,想要采集恶魔出没的证据与残骸时,发现那地方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黑火药的硝烟早已散去,恶魔的脚印也全都被腥咸的海浪冲刷个干净,在杰森的带领下海民不信邪地花费三天时间把整个岩洞的碎石都清理出来,可就算他们一丝不苟搜寻了所有角落,别恶魔的尸体,就连一片指甲、一丝皮肤残余都没能找到。
所有人心中由此升起不祥的疑云,他们究竟在与什么东西在战斗?迷雾中的黑影仅仅是他们的幻觉、亦或是一场疑神疑鬼的大梦?
唯一接触到恶魔的弗林特成了众人的焦点,他爬上过恶魔的身躯,将自己的武器刺入它的身体,遗留的圣咏已经在岩洞中被发现,那就明的确曾有什么带着这把刀撞进陷阱,也许就是被它侥幸逃脱了。
这成为沃丝人不再怀疑自身的突破口,在弗朗西斯的介绍跟担保下,海民已经接受这个化名为艾伦的年轻人,大力称赞他了得的身手,原本他们算盛情款待,但弗林特的性格注定令他没法跟热情的海边居民成一片。
弗朗西斯来到站在礁石上望着海面的弗林特身旁,望向陆续离开岩洞的村民,轻声道:“杰森往教会去了,他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拉一个神职过来亲眼看看。”
弗林特盯着脚下石缝中爬来爬去的青蟹,却:“没有残骸,痕迹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他是觉得恶魔已经逃走,会在下一个月圆前后再度进犯吗。”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一只金币大的螃蟹顺着弗朗西斯的鞋面爬到他身上,男人蹲下/身,用手接住这只带着湿气的家伙,“恶魔很可能受伤了,这下要败它变得容易许多。”
“你也是这么想的?”弗林特瞥见弗朗西斯手背上的青蟹正在用支着长柄的复眼盯着他,他被围巾遮住的脸上神色寡淡,“圣咏穿透它的背部,却没有血流出来,它真的是正常生物吗,我觉得这里的人太过乐观了。”
他的意思是乐观的人包含眼前的弗朗西斯。
“传恶魔的血液充满毒素,皮肤布满倒刺,行走之间散布瘴气,人类根本难以近身。可是传毕竟只是传,虚构的部分占据人们思维的主体,很可能事实并非如此,你已经接触过它了。”
“可博纳塞拉并不被当成人类。”山中那座庞然大物对博纳塞拉家族的定义烙于弗林特心中,“这里发生的事早晚会传遍整个密督因,几天前的战斗根本算不上胜利。”
“密督因已经在天使的庇护下安宁太久,久到几乎所有人都不再去关注随时可能到来的危机。希望人类还来得及回忆起自己该怎样战斗。” 弗朗西斯幽幽叹息,一向柔和的神色中掺杂着凝重,他严肃地开口,的却不是关乎于恶魔之事,“你是人类,弗林特,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
但在出这话以后,弗朗西斯自己似乎感到有些不妥,他马上没了声音,停了半天后又慢吞吞道:“……我不是在要求你怎么样,我没有资格这样做,但无论吸血鬼还是博纳塞拉,你们都是人类,这件事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发生改变。”
“我知道。”弗林特侧开一步,像是没感觉到弗朗西斯的注视,就如同自己的事无关紧要,“贝利亚夫人还不算回来跟你会合吗,显然你的方法很奏效,把恶魔逼退了。”
“那并非全部是我的功劳,你跟何塞帮我拖延了施法时间,否则很多法术根本来不及施展,这也是法师单独作战的弊端之一。”弗朗西斯补充,“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你在什么。”
弗林特终于不再去找别的东西转移视线,目光落在深蓝眼眸的男人身上,这也让弗朗西斯骤然紧张,脚下差点滑。
“你没有犹豫就跟我一起进了岩洞,也许我根本不能把你安全带出来,但你还是相信我了,不是吗。”弗朗西斯抿抿嘴唇,这张英俊的脸掺杂着极力掩饰的喜悦,甚至带了点讨好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弥补没能陪在你身边的那些时间,那、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等你妈妈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然后好好谈谈。”
“谈什么?”弗林特问,“你们会告诉我这些年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吗。”
弗朗西斯卡了下壳,手背上的青蟹吧嗒掉了下去,缓缓爬走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弗林特祖母绿般的双眸轻眨了下,“那么,我就暂时当作你有难言之隐吧。”
反正,只要不期待就好了,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何塞斜着眼睛透过窗帘盯外面,看得眼睛都酸了也辨认不出礁石上站着的两个人在些什么,更何况弗林特挡着嘴,更看不出来。
弗林特往渔村的方向走了,反倒是弗朗西斯先生正在回来的路上,何塞终于舍得放下手里攥出一片褶皱的窗帘,比起恶魔到底有没有被消灭,他更担心弗林特与自己父母的相处。
前者是远虑,后者是近忧,何塞选择先操心自己能影响到结果的事。
米迦尔也去渔村里帮忙,现在只有何塞这个白天不能出门的选手窝在屋子里,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弗朗西斯先生回来,但在他以为对方半路出了什么状况之前,这个魔女之子终于推开家门,手里抱着看上去很重的一袋子布料。
“弗朗西斯先生,这是……?”何塞给他搭了把手,发现这些布都厚实得很,却不像用来做衣服的材质。
“家里的窗帘有些透光,所以我准备换一换。”弗朗西斯解释道,他看着何塞的目光一直都柔和无比,“虽然些微阳光对吸血鬼的灼伤并不致命,但你是我的客人,我还是希望你能在这里住得舒服些。”
“您太周到了。”何塞有点受宠若惊,却见弗朗西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您怎么了?”
“我这里没有冰棺,这两天都让你睡了地下室,等窗帘做好你就可以到房间里睡了。”男人前面的这些话其实只是铺垫,他后面想的才是重点,只是他更加吞吞吐吐,“你们……你和弗林特睡一张床吗?我在想要不要给你们做一张稍大些的床……”
“!!”何塞仿佛遭遇晴天霹雳,眼前飞驰而过自己跟弗林特来到渔村后的各式举动,最终定格于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我们、就、不是您想的那么……”
“那么?”弗朗西斯好像懂了,也好像没懂,“我很高兴他有喜欢的人,也很高兴那个人是你,何塞。”
听到这话,原本惊慌失措的何塞突然平静下来。他心想,弗朗西斯不是那些成天把狩猎吸血鬼挂在嘴边的猎人,这个男人应该更能理解与博纳塞拉相爱是怎样一回事,自己和弗林特的感情会被这个身为父亲的角色祝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弗朗西斯的表情也在极力表现这一点,他温柔地看着何塞,唯有目光透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仿佛一切都包含在其中。
“谢谢您,弗朗西斯先生。”何塞心里大石落地,不上的喜悦,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不情之请,“您可不可以教我法术?我想我应该掌握更多对抗恶魔的方法,血魔法以自身作为驱动的燃料,我这种情况能够更好施展,对吗?”
“是的。”听到何塞对于血魔法的法,弗朗西斯似乎想要订正,但最后还是没有多。“虽然你现在力量被压制,但也足够了,只要得知演算式,你就可以重现许多魔法。”
“原来您知道我力量被压制的事。”
弗朗西斯点点头,“我能感觉到。”他眉头舒展,笑了笑,“如果你想学,我会教你。”
“我过了,路途遥远,主教大人还没能从灰堡赶回,等他一回来我一定把这件事禀报给——”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这些海民每时每刻都在受那些怪物威胁,这回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派人过来,恶魔真的出现了,而且可能再来!”
自迷失海滨而来的杰森在教会门口吵得脸红脖子粗,身后是其他村庄推举出来的代表,可他单方面的争吵并未让圣徽下站着的教士出现特殊的反应,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住地点头称是,目光却心不在焉。
克拉山脉以南没有北边那种像样的城市,因此南部教区的天使教会设在现任主教的居住地,一个叫德兰镇的地方,从海岸过来要走上两天。
这里的主教在前往灰堡参加仪式前曾嘱咐过留守的教士们,迷失海滨出现恶魔实属天方夜谭,叫他们无需理会,等他回来后再来料理这群难缠的海民,因此今日留值的教士芬利只能好歹劝住杰森等人,以防他们冲进教会惊扰到贵客。
杰森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海边的住民都孔武壮硕,白净圆滑的教士被瞪得后心直冒冷汗,却依然横在门口,怎么都不吐口。
“你们总该派人过来看看。”杰森咬着牙一字一句,被身后的人拉着,强行保持最大的克制,“如果它绕开海岸,直接跑到内陆来,到时候无论你们这些教士还是那帮贵族,谁能逃得了?”
芬利一瞬间露出嫌恶的神色,很快收住,他整整自己身上的衣袍,官方而平板地道:“天使会永远庇佑密督因,恶魔之流不过是尔等的妄念罢了,况且——”
他笑了笑,指出道:“照你的话,恶魔不是被跑了吗?既然你们都能败它,这‘恶魔’也不过如此。”
“你什么?!”杰森提高声音,吼道:“我们有天使加护的好运气,还有个身手高超的帮手,这才度过危机!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你——”
眼看本来熄灭的火气又死灰复燃,教士一脸绝望,正在这时,教堂内部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既然如此就去看看呗。”
这声音透着可有可无的慵懒,随后一身便装的青年从门口走出来,黑发黑眼,无论衣着还是动作都带着不修边幅的随便。
这样的男人出现在教堂给人一种非常别扭的格格不入之感,属于会因为举止被轰出去的类型,但芬利看到他出来,脸色瞬间大变,“您这是……?!”
黑发男人勾起嘴角把眼一横,霎时间就让教士噤了声,然后他走下台阶跟怒气冲冲的杰森面对面,微笑道:“我是这座教堂的守信骑士,嗯……罗茨比,你好你好。”
名叫罗茨比的男人虽不壮硕,但身高跟鹤立鸡群的杰森有得一拼,杰森怀疑地量着自称守信骑士的青年,难以想象教会会让这样的人担任守卫,但至少这帮人愿意派人过来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杰森马上问:“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这就走呗。”罗茨比吹了声口哨,点点呆若木鸡的教士芬利,“咱们一起去。”
“我、这……好吧。”教士一脸纠结地垂下头,算是认命。
罗茨比冲杰森等人笑笑,这笑容带着点痞气,他似乎什么都不算拿行李,回到门里把倚在门边用粗麻包裹的长棍状物背在身上,就能随时出发。
“哦哟,忘了个事。”他兀自嘟囔着,慢吞吞转回教堂,朝里面了句海民们没听见的话。
“你们就在这待命,没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昏暗的教堂随之传来回应,“是,团长。”
黑发男人朝里面比了个告别的手势,这个动作让一个吊坠滑出他原本就敞着的襟口,吊坠并非宝石,像自发地散发出柔和的红色,一呼一吸间透着魔法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