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即使已经远离古曼韦尔,到了这片海洋近在咫尺的极南之地,弗林特夜晚的睡眠也非常不安稳,这一天,他在梦中忆起自己的童年。
这些破碎的回忆在梦中串联成碎末般的片段,让弗林特魇在其中。
【弗林特,不要让家族失望。】
博纳塞拉家族孩童的成长从来与温馨和美好无缘,弗林特这样混杂血统的孩子只会更加辛苦。这个家族不会认为自己比普通人类高贵,但他们坚信自己拥有独一无二的血脉,在弗林特被验证毫无魔法才能之后,“崭新的尝试”变为了“闹剧般的耻辱”,母亲的强大让长老无法对其发难,被留在家族的弗林特就成了饱受争议和诟病的宣泄口,他的存在代表家族中最优秀的猎人竟与污秽的外来者诞下子嗣,也提醒着他们家族的失败。
尤其当弗林特渐渐长大,他从内到外的出色超越同辈,仿若被天使祝福的容颜跟一骑绝尘的头脑与体魄更像是一种对家族信奉纯粹血脉至高无上的讽刺,他必须习惯于沐浴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也习惯于忍受孤独。
【弗林特,你的母亲是爱你的。】
外界之人对博纳塞拉猎人的一贯看法便是他们表里如一地刻板冷酷,没有一丝温情能渗透进他们钢铁般地内心,对猎物、自己人或是局外人都是。
但弗林特在尼奥利亚·博纳塞拉那里得到了类似于“父爱”的感情,尼奥是个心性自由的猎人,即使他这一支血脉中出过两任族长候补,他的性格也导致自己脱离整个家族的权力核心,没法在长老们面前为弗林特争取到更多的宽容。
当天使教会前来邀请弗林特成为圣子,让他有朝一日继任灰堡教宗的权柄时,一条通往世俗和皈依的路似乎铺在他面前,令他可以从此脱离严酷的试炼和血腥的杀伤,成为密督因万千信众的寄托。
可是已经习惯于生长在非人的博纳塞拉之中的幼苗,可能融入凡俗人类中、并且把自己也当成一个人类吗。
一半猎人的骨血和一半魔女之子的骨血都在拒绝着这个可能更加悲剧的选项,但是,从弗林特出生起他就没有任何选项的选择权。
孩童的反对毫无意义,尼奥的愤怒也被长老们在谈判桌上的权衡所无视。那时弗林特被关在房间里,手里紧握着十字架向天使祈祷,祈祷自己能规避那个注定不幸的结局。
灰堡教宗将任职终生,直至死亡,他连博纳塞拉这一半的血脉连系都将被斩断,他既回不到古曼韦尔,也几乎终身无法离开灰堡,他一再想要遮掩和抛弃的面目会被当作活着的神迹接受拜谒,那样的生活比起现在还算不得生活,相较于失去自由,他更恐惧失去自我。
那是第一次,逃离的想法那么清晰出现在弗林特脑海。他都已经爬上窗户,带着尼奥在某次生日送给他的匕首想要翻过这片禁锢自己的藩篱,结果一只毛乎乎的鹰突兀地飞进窗台,让弗林特误以为这是家族报信用的信鹰。如果自己轻举妄动,它就会立刻发出警示,到时候别逃走,等待弗林特的是近乎于背叛族群的严厉惩处,甚至死亡都会比它温柔。
“就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弗林特瞪着这只银颈的雏鹰,那时他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席尔瓦”,只觉得这是命运的作弄令他没能成功出逃。
结果席尔瓦好像听懂他的话,如自言自语般开始了鸣叫。
弗林特只好慌乱地把它从窗台上抱下来塞进被褥,可席尔瓦的叫声没有停止,渐渐地,那年只有十岁的弗林特听出雏鹰的清鸣好像在唱歌,吱吱的动静断断续续,却能连成乐音。
那个夜晚,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紧张中,弗林特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个关于父亲的梦,他枕在梦里面目不清的父亲腿上,父亲为他唱了一曲耳熟能详的民谣,他从来没睡过那样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是弗林特在接受训练以来错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祷,他掀开被褥没发现昨天那只鹰,匆匆忙忙赶去祈祷室后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却远远看见教会的仪仗跟车架顺着离开古曼韦尔的路渐渐远去。
天使教会放弃了让弗林特成为圣子的想法,长老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在那之后弗林特才知道,一直在外任务的母亲不知怎么突然归来赶走了主教团,硬塞给他一只名叫席尔瓦的雏鹰,就是昨天夜里闯进他房间的不速之客。
“自己的愿望要靠自己去争取,如果你弱,你就只能逃。”贝利亚·博纳塞拉甩给弗林特这句话后,不作任何停留地又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尼奥告诉弗林特,他的母亲是特地为他赶回来的,而那时的孩童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心中自有尺度。
他总有一天要亲自离开这牢笼,用自己的力量和双手,去往他真正期盼的归宿之地。
房间里的窗帘换成极其遮光的材质,这会让人的生物钟出现一点点近乎偏差的紊乱,可没想到这种事还会在精确如时钟的弗林特身上发生。何塞披星戴月巡视海岸归来,蹑手蹑脚地钻进房间就看到弗林特还在睡,而且睡得不太安稳。
他走过去,斟酌着要不要把对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回被子,可那样很可能会惊醒弗林特,因此何塞选择蹲在床边,拄着下巴守护他的梦境。
在何塞慌乱的拒绝下,弗朗西斯想给他们做一张双人床的计划暂且搁置了。何塞没把这件窘事告诉给弗林特,虽然他的父亲接受了两人的关系是件十分令人振奋的事,但父子间的本质问题还没能清,何塞算先按下不表,把它当作他们关系和缓后的一个惊喜。
也许是感觉到身边有亲近之人的气息,即使何塞没有搞什么动作,弗林特也很快就醒了。他睁开眼睛,眼中还带着脱离睡梦前的湿漉跟些许茫然,像汪着一湖碧波粼粼的深水,何塞感觉很难受,他刚回来就被弗林特一个睡醒的眼神诱惑,根本无法把持住自己,于是他伸手拨开对方遮住眼睛的深褐色刘海,凑上去亲亲他微张的浅色嘴唇,道了句早安。
——如果我还是普通人类的话,准能看着弗林特的脸吃下三碗饭。
睡眠与清醒的间隔就那么一会儿,因为做梦而失去一些危机感的弗林特目光迅速澄澈起来,但他没有着急起床,而是拉过何塞被海风扫得冰凉的手臂,把他纳入自己的被窝。
弗林特的怀抱跟胸膛都温暖极了,何塞舒服地眯起眼睛,皮肤有种被暖炉热烘过后的酥麻暖意,他心想,他的感觉没有错,弗林特对自己来就是“无害的阳光”。
“饿了吗。”
即使眼神恢复清明,弗林特的声音中还是覆着一层刚睡醒的沙哑,他鼻尖贴近何塞的头发,嗅着属于心爱之人的气味,睫毛修长的眼睛无声眨了两下。
“我不饿,你怎么这么想献血。”何塞往旁边躲了一下,闻闻自己,“会有鱼腥味吗。”
“没有,你身上有股青草的香味。”弗林特像是要再确认一下,故意把脑袋凑近何塞颈窝,“你的气息十分年轻,一点也不像……”
“不像两千岁的老吸血鬼。”何塞被弄得有些痒,笑嘻嘻地调侃道:“这么一想你好嫩啊,弗林特朋友。”
弗林特跟着笑起来,却也想到刚刚的梦。
“我梦到时候的事了。”
弗林特的童年约等于血与泪的过往,何塞瞬间正色,但猎人却摇摇头,“不是糟糕的梦境。”他好像很难形容陷入那份回忆的感觉,微妙和复杂的神色在弗林特脸上浮现又消失,最终只了句让人云里雾里的话。
“我的痛苦不是他造成的,但,我还是在责怪他和母亲没有挽救我。”
——这是不正确的。
这么一看弗林特是梦见关于他父母的事,何塞轻微点头,搓搓对方的脸颊,不再细问,留给弗林特自己思考的空间。
“既然某人今天赖床赖得这么理直气壮,我就勉为其难准备个早饭吧,现在太早了,其他人应该还没醒。”无人霸占,那厨房一定就是何塞的。
弗林特虽然很欣慰,但还是不太有信心地问了句:“……你会做吗。”
何塞义正词严,“看会了就是学会了,没问题!”
然而理想是很丰满的,现实——却跟何塞的思考相去甚远,他没能在占领厨房这件事上败弗朗西斯先生,跟对方了个结识的照面,视线滑向男人手里的热乎乎的煎蛋和面包,酸楚地感叹卖相真是秀色可餐。
“我听到房间里的响动,弗林特是不是已经醒了?”弗朗西斯给何塞倒了半杯热腾腾的牛奶,“喝一点?会暖和一些。”
“我尝不出味道,会浪费粮食。”不过何塞还是接过杯子,感受热度透过白瓷的杯壁到达手掌,“您起的好早啊。”
“鸟儿送来一些消息,所以我就醒了。”
“米迦尔呢,他还在睡吗。”
“他昨天通宵誊抄接近海岸的注意事项,听海民们准备向周边分发。他还帮忙润色给主教的信,应该刚刚睡着。”
“原来如此,该让他多睡会儿。”
作为一个不属于密督因的外乡人,这位来自诺兰的年轻学者真的已经相当拼命了。
弗朗西斯似乎在等弗林特的房门被推开,何塞趁机挤挤眼睛,对他比口型弗林特喜欢鸡肉三明治,蓝眼睛男人立刻心领神会,他把面包回炉重造,顺便煎了些烟熏鸡肉,准备用腌菜和酱料把它们合而为一。
可能是食物的香气终于勾起弗林特并不存在的馋虫,也可能是怕被何塞真的当作赖床时间太久,猎人终于顶着两道灼灼视线挪到餐桌前,盯着新鲜出炉的鸡肉三明治,发了会儿呆。
“弗朗西斯先生做的,我闻着可香了。”何塞竖起大拇指,催促他赶紧尝尝。
背过身假装在洗洗涮涮的弗朗西斯已经紧张到磕坏两个盘子,弗林特的咀嚼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所以他得不到是好是坏的反馈,正当他犹疑不定准备展开些话题时,听到弗林特道:“还不错。”
弗朗西斯腾地转过身,极力压制内心喜悦,语无伦次道:“还有很多,如果你喜欢吃的话……”
结果一顿早餐,弗林特吃掉了整整十个三明治,看得何塞瞠目结舌,特别想偷瞄桌子底下弗林特的胃袋容量究竟多么可观。
吃完饭,弗林特手里拿着何塞的半杯牛奶,开口问:“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新教宗尤斯塔斯的继任仪式已经接近尾声,有个道消息,他第一个教令是派遣出了灰堡骑士团。”
“灰堡骑士团不是用来拱卫灰堡的吗。”何塞记得他在布雷克的笔记上见过这法。
弗林特解释道:“骑士团设立现今的主要功能的确是护卫灰堡及教宗的安全,但它在历史上更大的作用是另一个,驱除异端。”
而天使教会涉及到的异端狩猎并非猎人管辖范围内的吸血鬼,而是——魔女之子。
何塞脸色一变,“为什么教宗要在这时候突然狩猎魔女?”
“也许是新上任想要立威,也许收到什么风声,或者是有其他猜不到的缘由。”弗朗西斯虽然这么,但依然让何塞放宽心,“放心吧,没事的。”
“不,我认为您的安危很要紧,毕竟您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女之子。”边这话,何塞眼尖地发现自从弗朗西斯提到灰堡骑士团,弗林特就透出一种忧虑深沉并行的脸色,而且看向弗朗西斯的次数也骤然增多。
弗朗西斯笑着摇摇头,“不用担心,那群年轻还奈何不了我什么。不过——”他话音一顿,看着二人,“我要外出几天,去我的工房一趟,一是去取何塞需要的影石盘,二是一部分对于恶魔的测算需要在那里才能进行。”
法师用以研究跟秘密行动的工房可谓他们众多据点中处于隐蔽性顶点的所在,能到那里去也算是避开风头。毕竟恶魔下次来袭的时间还没有着落,随时准备也是理所应当。
何塞很快表示他们保准好好看家,这时弗林特则破天荒地了句,“如果你那边有什么状况,你会用席尔瓦联系我们,对么。”
弗朗西斯眼睛一亮,马上:“我会这么做的,你们也要谨慎行事,不定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会先见到贝利亚呢。”
男人笑呵呵地看着弗林特,欣喜于对方担忧着自己的安危,就好像他的喜悦如此简单就可以满足。
弗林特扯扯嘴角,眼神飘过傻笑的父亲,看向远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