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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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塞奋力闭眼,规避眼前的那些画面,眼底残留的人影跟色块忽而远去,黑暗降临。

    他极力拒绝着吊坠为他展示的东西,以至于把嘴唇咬出了血,伤口愈合又破裂。

    “何塞——!”

    悠远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它出现的距离非常近,就在自己耳边。

    何塞骤然回神,仿佛刚才他只是一个愣神,花费一个转瞬不到的时间经历的幻梦。

    蓝灰色眼眸的年轻人眼中积满混乱且复杂的情绪,他看着手心里的吊坠,如同一眼望见久远的曾经。

    他像抛掷一颗烫手山芋,把吊坠扔回给罗茨比,然后抓住弗林特的风衣,轻声道了句,“我没事,弗林特。”

    弗林特。弗林特·博纳塞拉。

    何塞在心底又默念几遍对方的名字,提心吊胆后稍稍心安。他没有因为接收到这段记忆就忘记现在拥有的那些,他身为何塞的记忆连贯而接续,他没忘记任何东西。

    ——至少这段记忆只是继承而不是替换。

    可是,如果等到真忘记的那一天,自己又怎么知道那是忘却,而不是睡眠造成的记忆间断呢。

    弗林特的表情怎么看都不是放心得下的样子,他锐利的目光扫向罗茨比,又用温柔和不忍取代对他人的凌厉神情,看着何塞,“你看到了什么?”

    “嘘,我们回去后再。”何塞勉强笑笑,又对吧台后的尼禄,“对不起,耽误你做生意了。你看关于赔偿的事……”

    “没事,没事没事!”尼禄不知刚刚是直接吓傻了还是在想别的,被何塞叫到后双手举起,立刻撇清,“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普通酒吧斗殴我见得多了,这就是斗殴而已、而已。”

    “……谢谢。”

    能给酒馆老板带来如此冲击,何塞现在也没心情多想在自己赶到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那还请你务必保密,这也是为这里的人着想。”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乱。”尼禄一本正经地发誓。

    “那这个人要怎么办。”

    米迦尔偷偷指着另一边的骑士。刚刚何塞抓着吊坠愣神的时候,他见罗茨比在细细观察何塞的反应,显然对何塞接触到吊坠后会发生什么心里有数,但为了这个男人的命,米迦尔没舍得马上在弗林特面前出来。

    “我想洛里尼先生会在迷失海滨待到下次恶魔到来。”何塞没有问罗茨比真正的意图,只是在替他“安排”接下来的行动。

    黑发男人只能无奈道:“我的确想领教领教传中的恶魔究竟什么样。”

    “那样最好不过了。”

    离开何塞手中后,天使之血吊坠的红色光芒比之前暗淡了一点。何塞似乎对这种光芒感到过敏,拉着弗林特的袖子皱眉后退,警告黑发男人,“听过天使的诅咒没有,如果不想被诅咒,就别试图跟踪我们。”

    罗茨比做出动作示意自己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跟踪可不是骑士所为。”

    ——就好像你们一路追踪过来很符合骑士精神似的。

    何塞现在没有闲心去理会无关紧要的人,天使之血中的记忆让他感到十分不适,不仅因为回忆的内容,还有他因为这份记忆必须面对的一个新问题。

    这不是从别人的讲述中、用其他人的视角去观看一段故事,而是他自己就是故事的主角,那些片断之于头脑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印象,而是真真正正他曾经历的过往。

    他的记忆是沉没海中的大地,偶然有一块岛屿浮出水面,虽然跟自己现在拥有的那些遥遥相望远的没边,可这让他意识到那些记忆的的确确就是属于他自己。

    他似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逃避,用割裂的眼光去看待自己跟伊诺·特里斯维奇的关系,认为过去满是功绩跟荣耀的神匠伊诺与卑微且一无所知的何塞无关。

    这让何塞开始变得需要掺杂另一种感情去继续他的现在,也同样乱他的步调。

    为什么偏偏想起的是那三个人互赠信物的时候?天使之血吊坠成为历任教宗在天使注视下交接权力的象征,博纳塞拉家族代代相传的族长信物早已没人知道它的来历,而那个誓言——也用伊诺的鲜血跟下场画上休止的符号。

    如果故事仅仅终结于驱逐恶魔的那一刻该有多么美满,奈何只要世界不灭,时间便不会停摆,也就注定让那些人的继承者继续谱写剩下的空白。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回到海崖石屋,原本何塞给两人热好的晚饭已经凉了,只有香草茶还在炭火上咕嘟着泡泡。米迦尔抢下一盘冷掉的塔饼溜进房间,准备彻夜研究迷失海滨恶魔的异常状况,把客厅留给何塞与弗林特,但这个好心的举动并没有换来两人立刻的交流,何塞抱着膝盖把自己陷进单人沙发的软垫中,弗林特坐在对面,不动声色,等着何塞先开启话题。

    他半天等来何塞的第一句话是:“你先吃饭。”

    弗林特转而看了眼桌上的晚餐,绝大部分都是弗朗西斯临走前留下的半成品,只要稍一加热就是美味菜肴,目测何塞可能贡献了其中一碗沙拉,毕竟把青菜切切拌在一起的工作量和技术含量着实不高,没做过饭的也可以做到。

    米迦尔把最方便携带的塔饼整盘子顺走了,弗林特只能重新热菜,就着烫口的香草茶风卷残云地吃完,回到客厅。他在何塞坐着的沙发前蹲下/身,轻声:“我吃完了,你要检查一下吗。”

    弗林特的面目就在眼前,沉静而美丽,何塞不由自主捧起他的脸,把额头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这句陌生的话语从何塞嘴里溜出,他原本以为弗林特会有所反应,可是并没有,绿眼睛的青年内心毫无波澜。

    何塞忍不住问:“你不会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

    “不会。我属于你。”弗林特回答得斩钉截铁。“你是恢复了一些记忆吗。”

    他的猜想不想准确都难,何塞的反应已经一目了然了。

    “只有一点点,非常久远的记忆。”

    那些画面就像一滴水融入干枯龟裂的大地,虽然无法撼动根本,却把混乱也一并带进内心。

    何塞把手伸向弗林特的衣襟,手指勾出他绕在脖子上的细链,似乎想看看博纳塞拉的族长信物是否跟自己看到的记忆相同。

    可弗林特捉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他只知道银会灼伤何塞。

    “那段记忆里有什么可以让我知道的事情吗。”弗林特问。

    “你的十字架其实是约瑟·斯卡亚送给兰德尔·博纳塞拉的,而那枚天使之血的吊坠是伊诺送给约瑟的。”

    相爱的人彼此留有空间跟余地是相互尊重的其中一面,可何塞只想把这些一股脑告诉给弗林特。

    “然后兰德尔给了伊诺一个誓言,博纳塞拉将守护神匠直到永远。”

    弗林特怔了一会儿,轻声,“他的家族信守这个诺言,守了一千五百年。”

    这的确是段漫长的时间,所有背后拥有这姓氏的人都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可是,这个许诺不同于物件的亘古不变,人心随时都会变化,兰德尔未免太过相信自己的后裔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听我,何塞。”弗林特拢起何塞的手,认真道:“让你通过天使之血得到一些记忆可能就是教会的目的,他想让你回想起自己为密督因做过什么,想利用你的不甘心来达成跟他们的对话。”

    “那他可能高看我了。”何塞讽刺地笑了声。

    那位教宗低估了神匠的心境,或者高估了何塞的同理心,他心中没有感到不甘。

    要真的有什么令何塞介怀,那也是他梦想着有那么一天,那些真正为这片土地做出贡献的名字能光明正大出现在某个纪念碑,或者某个能被人记得与瞻仰的地方。

    可即使是这个愿望,何塞也不算因为它而受制于任何人。

    至于何塞·伊诺何去何从,他有自己的算,并且这个想法已经在心中越来越明晰。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也许时机就是现在。

    没曾想弗林特也了同样的话,“我也有件事需要告诉你。”

    介于两人心有灵犀的默契程度,何塞有些怀疑他们要的是同一件事。

    “我想——”

    “离开密督因。”

    他们的话音连成完整的一句话,何塞扑哧一声笑出来,握住弗林特的手。

    “等把这里的恶魔风波解决,就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变回人类的可能,还有对抗恶魔的方法。”

    “彻底摆脱家族的方式唯有离开密督因,而且只要天使离去,教会就不会再把心思放在利用你的身份上。”

    弗林特的神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博纳塞拉家族历史上,从未有任何一个家族成员成功离开过密督因。”

    何塞慎重点头,顿感自己责任重大,而接下来弗林特露出何塞最喜欢的那种笑容,目光干净又澄澈。

    何塞听到他问,“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他被弗林特眼中的光芒深深感染,那其中有着一个难以撼动的坚定灵魂,以及为之无坚不摧的意志。

    他回答,“当然。我爱你,弗林特。”

    弗林特道:“我也爱你,我为被你喜爱而感到无上喜悦。”

    也许缺乏应有的氛围,花瓣或者香气或者魔法的烟火,但何塞觉得太伟大的誓言不适合他们两个平凡人,简单点才好。

    他被弗林特扯着胳膊拉了起来。猎人的手臂横来,把他抱到怀里,何塞像个八爪鱼一样扒在弗林特身上,而后者行进的目标是属于他们的房间。

    身体陷于被褥之间时,何塞仰着脸,把弗林特动人心魄的脸烙印在自己眼中。

    俊美到极点的男人俯身亲吻何塞的嘴唇,然后一路向下解开他的衣襟,吻过下颌跟喉结,瘦削的锁骨与胸口,停在平坦白/皙的腹部之上。

    弗林特抬眸,重新看向何塞,他祖母绿的眼眸里填满越来越深的欲/望。“你还记得对我过的第一句话吗。”

    何塞仿佛被拉回到阴冷的庇护所,重新坐于开启的冰棺中,满身冰屑,因为低温而发着抖。

    他的孤独透过过去传递而来,让这一刻的何塞也跟着微微颤抖。

    “记得。我,我有些冷。”

    “从今往后,有我来温暖你。” 弗林特眉眼深邃,光辉且柔和。

    银白的十字架从弗林特散开的衣襟里掉出,何塞终究还是碰到了它的一个角,指尖传来嘶嘶的灼烧声。

    这种不值一提的疼痛,却生生让何塞清醒了一瞬,昭示一个仍然活着的人跟一个时间早已停止的人中间那有如天堑的区别。

    这并非冷与暖,有限与无限,自由与老去的区别。

    “也许你会后悔。”

    何塞故意出这句话,就好像这苦涩的话语是他内心最后的防线。

    弗林特的动作先于最后的回答,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十字架,把它丢向角落。

    “不。我不会。”

    那抹银白滑向黑暗深处,隐没于无人得见的所在。他身上不再有任何能够伤到何塞的物件,也同样与那个他不愿继承的身份诀别。

    随后弗林特深深吻住何塞的嘴唇,把他按在自己的臂膀之中,不再让他出哪怕一个字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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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这回没有车,是真的拉灯了!!这段的氛围不是很愿意把开车过程写出来,哎呀写了马马上40w字,本文最想写到的第一个场景终于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