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弗朗西斯的工房隐蔽在梅尔这片密林中,茂密的植被成为最好的屏障,弗林特甚至觉得不定工房所在之处就是魔女之子曾经的居所,代表他们世代归于林木中守护节点的决心与意志。
只不过,这份意志如今变了味,成为魔女之子用虚假的恶魔作祟事件的恐怖营造而出的新阴影。
席尔瓦轻盈地落入一片树丛,弗林特拨开它们,那缝隙间露出一个用石头砌成的门洞,如果他的鹰真的可以用自己的视线连接弗朗西斯所在之处,那么正确的道路是否意味着那个男人已经得知欺瞒的事情已经暴露,准备给弗林特一个解释呢。
秘道中布满潮湿泥土的气味,还有若隐若现的水流声,弗林特压低身体才能在此处穿行,席尔瓦已经飞得没有了影子,视野被压缩眼前短暂的距离下,偶有草甸和树木根系深扎地下而泄露几丝光辉,但也不过是几近于无的冷白月光,照不亮前路。
孤独的环境很适合于思考,但弗林特不愿思考,他只想见到弗朗西斯,越快越好。
秘道尽头,开阔空间被对开的木门撑高,木头的材质也许经过了处理,在如此潮湿的环境下也一点不见腐朽。门开启一道细窄缝隙,看来是给席尔瓦的通路,弗林特把手放到门板上扩大这道缝隙,朝着亮光踏出一步。
猎人在过去没见过法师,自然也无缘得见法师的工房,在他看来这里的陈设更像一个厨房,或者一个木匠用的工作室,中间一张大而扁平的桌台,四周满是瓶瓶罐罐和看不懂用途的装置,既没有大得不像话,也不到袖珍的一栋房子所能塞下的地步。
弗朗西斯背对着他,正在靠内侧的桌台前摆弄着什么,他像是对弗林特的造访无知无觉,认真地干着自己手中的工作,席尔瓦飞进来以后也不过安静落在鸟架上梳理羽毛,没有预警。
弗林特警惕地盯着男人的后背,后者穿的是一件不太合身的罩袍,也许是专门在这里干活用的,陈旧到泛白。在这个距离下猎人能很轻易制住任何一个颇有身手的成年人,至于法师这种需要留有吟唱时间才能发挥力量的特殊职业,弗林特也不觉得与之对抗有什么难的。
可是,如果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实力跟城府隐藏颇深,从前给人的亲切温柔都是精心伪装的假象呢。
再有一者,弗林特·博纳塞拉能够对自己的敌人一击毙命,那么对待血亲他也能吗。
亲人和敌人,在这个年轻猎人二十余年的生命中这两者从未有过交集,无论套用哪一个行为模板,他都不觉得那是正确的选择。
弗林特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跟弗朗西斯的距离仿佛被拉长到可比天际,又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
——如果是何塞的话,他会让我怎么做?
他会让我遵循自己的内心吗。
“父亲。”
弗林特绝对不会看走眼,当自己出这个称呼时,背对着他的男人肩膀震了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
“你……你怎么来了?你跟何塞那边出什么事了吗。”弗朗西斯似乎在清洗着什么物件,带着长手套的手浸在水中,手里是某种带着海腥味的黑色石块。他脸上的惊讶很真实,好像真的从刚刚为止一直在专心致志工作,毫无防备,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闯入。
弗朗西斯见弗林特不话,更加焦急,向他走来的时候踢翻不少沿路的书册跟仪器,“是灰堡骑士团吗?何塞被发现了?你妈妈有没有联系你们,村子里有个酒馆,酒馆老板是魔——”
“为什么要把恶魔引入密督因。”
弗林特的一句话让弗朗西斯彻底哑火,他猛地顿住向弗林特走来的脚步,反倒是猎人缓缓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他们在工房中央的桌台前对视,眉目依稀相似,较为年轻的那个眼中有一层厚厚的冰雪。
“这片土地造就魔女之子不自由的命运,天使教会单单在五百年前绞死和烧死的异端就数以千计,即使当中真正的魔女之子只有十中一二,那也昭示着你们永远无法过上正常人类的生活。”
当一个群体无法战胜比它更为强大的势力时,它所受到的迫害和屈辱无法化解,通常会转而向弱者发泄。
弗林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弗朗西斯,他的手一直放在圣咏的刀柄上,但是下一刻,他把腰带上悬挂的箍环卸下,将长刀拍在一边的桌台上,然后是他的转轮手枪和背后的短刀。几声铿锵的动静响过,长桌跟弗朗西斯都颤了一下,而弗林特也在这时卸下自己所有的武器。
这对一名猎人来,无异于收起獠牙,无异于他认定眼前之人不是敌人。
弗朗西斯嘴唇翕动,紧紧蹙着眉头,他明白弗林特的指代,也很清楚这个世界的历史源流之中有过太多类似的痕迹,强者战胜不了更强者,于是把怒火宣泄给弱者,美其名曰以眼还眼。
“我不会那么做,虽然、你可能不相信我,但我不会报复任何人。”弗朗西斯,“我已经是密督因最后的魔女之子,所以我的话不仅代表我个人,也代表我的先辈和那些曾守望过迷失海滨的先驱们。”
他笑了笑,眼中的复杂悄然化开,变得跟往常一样温柔,“贝利亚也曾怀疑过,你们真的很像……你的眼睛特别像你妈妈。”
弗林特抬眸,眼中是不知名的情绪。
这是伪装吗,他相信这不是,或者宁愿这不是。
“天使教会已经上百年不曾进行异端审判,他们把目光放在世俗的斗争中,已经不认为魔女之子是一个威胁了。就算……离开森林,到普通人的城镇中,现在的神职们也不再掌握如何辨别一个人是否拥有魔力的方法了。”
这片森林曾经是一个没有栅栏的牢狱,把他们用职责和使命捆绑在这里。
“那些血腥的迫害跟斗争,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就连我的母亲都没经历过,她也自然不会给我讲述,所以我不会为了这件事仇视这里的住民亦或是教会。”
弗朗西斯好像回忆起过往的某些事,苦笑道:“我没有骗你,谁能骗过洞察一切的博纳塞拉呢。”
“那就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弗林特道:“这一次,我不想被隐瞒或是欺骗。”
弗朗西斯摘下手套,手里依然拿着自己刚刚清洗的果实状的黑块,对弗林特点点头,“带好你的东西,跟我来。”
男人脱下罩袍披上自己的衣服,领着弗林特从工房另一个出口离开,来到不知通向何处的洞口。弗朗西斯对弗林特伸出一只手,后者顿了一下,随后伸出自己的胳膊。
弗朗西斯拉住他的手腕,口中吟唱出咒语,弗林特顿感脚下一空,失重感一下子接近又忽而远去,他马上就踩在礁石上,显然这次的传送距离非常短。
没等弗林特问出他们的目的地,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风声撞进他耳中,猎人下意识抽刀,被弗朗西斯按住手腕道:“冷静。”
弗林特抬头,正跟充斥整个空间的巨物相对视,瞳孔紧缩。
“这是……”
“是‘恶魔’,你们在海岸遭遇到的那个。”眸色深蓝的男人不慌不忙,将手里的黑色果实抛掷给眼前的怪兽,后者张开巨鲸般的大口接住自己的食物,漆黑且无机质的瞳仁转动后眯了起来,由本来蹲起的姿势重新变成趴下,蜷缩在这座巨大流水的山洞中。
不是海民传中的海怪克莱多,也不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魔,这只巨兽有岩石般的外壳,覆盖巨大鳞片的蜥蜴尾巴,短但粗壮的带蹼四肢,既像是生物,又跟弗林特所见过的生物截然不同,没有气息,没有压迫感。
毫无疑问,这就是弗林特用圣咏刺中的“恶魔”,然而再微的生命都会有活着的气息,如果感受不到,那么唯一一种可能,它没有活着。
弗林特一瞬间想到塞拉米亚斯女士的花园,还有鹰空山中巡逻的魔像。
没有雾气隐藏它的外形增加未知的恐怖,弗林特问出他的猜测,“这是魔像吗。”
“一部分是。”弗朗西斯同样看过去,“这种生物居住在深海,有一天它被海水冲上岸,应该是被自己的族群驱逐了。我没能治好它,但一直保留着它的遗骸,它的骨架撑起我制造的魔像,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难怪即使被武器刺中也根本没有血流出来。
“用它伪装成恶魔,作为恐吓人类的工具?”弗林特心中已经有答案,但他想听弗朗西斯亲口告诉他,“你想利用它达成什么目的。”
“警示。”透过石制的巨兽,弗朗西斯像在注视它象征的背后存在的某些东西,“密督因人已经多久不曾面对过恶魔了?整整两千年。我们在被掩藏的历史下生存了多久?又整整五百年。世人只知密督因极度安全,没有外物能侵扰它的和平,却不知道和平的代价。四年前南部节点已经彻底完成它的使命,损坏且无法修复,那么从今往后,克拉山脉以南的土地就每时每刻都在受到不知何时便会到来的恶魔的威胁。”
如果那个未来不可转圜,就趁危机尚未发生前让这里的人重拾与恶魔对抗的能力、还有保卫家园故土的勇气。
弗朗西斯静静地看向弗林特,“就像伊诺·特里斯维奇当年即使再困难也没有放弃密督因南部一样,魔女之子守望这里是有意义的,我不想让这个意义就这么失去。”
弗林特淡淡道:“你们把我叫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个吗。”
“如果你们想离开密度因,外面的世界会比这里更危险。”弗朗西斯认真地:“我想把你跟何塞送出这里,可是在那之前,你们要拥有在外面生存的能力。”
他闭上眼睛,紧紧抿住颤抖的嘴唇,出接下来的话:“但了这么多,我欺骗你们也确实是事实,你可以……原谅我吗。”
弗林特从弗朗西斯眼里看出令人感到心痛的悲伤。
“我不会原谅你,因为你不应该需要我的原谅。”弗林特低声。“我是我,而你是你。我站在这里,接受你的辞,也是因为你服了我,否则我会自己离开,根本听不到你这些话。”
有些时候,人只是需要一个简单的真相,然后就可以释怀。不是所有人都内心脆弱到承受不起得到它的代价。
他的父亲一直在看着他,一直在为自己的事业作出努力,这就够了,他想知道的只有这些而已。
弗林特深深呼出一口气,把内心的郁结全都清空,“你不亏欠我什么,也不需要补偿,所以,不用这么卑微地跟我话,父亲。”
“弗林特……”
弗朗西斯面前的年轻人高大而挺拔,卓越凌厉,目光中却带着掩藏不了的柔和温度,跟弗朗西斯通过席尔瓦看到的那个孩童时面对自己成为圣子的命运瑟缩恐惧的弗林特、跟十几年前作为一个少年离开古曼韦尔的弗林特、跟拿起圣咏一天天长大、渐渐被冷漠和血腥气的外壳覆盖时的弗林特都已经不尽相同。
有人改变了他,令他内心不再迷惘彷徨,拥有不受人摆布的意志跟明辨是非的能力,令这份灵魂熠熠生辉。
“感谢伟大命运让我的孩子跟天使相遇。”弗朗西斯闭了闭眼睛,嗓音沙哑却坚定。他走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没有被拒绝和挣脱。
“那我能做的,就是让你们永远脱离这个牢笼,离开密督因,再也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