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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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何塞他们拿到钥匙到天亮其实只剩下两三个时,原本两人设想的是稍微收拾一会儿可能就要迎接白天,要是屋子里连窗帘都没挂,何塞就要去地下室待着了。

    不过一进门,他们就被房屋的整洁和奢华逼迫得脚步一停,觉得自己穿着鞋子踩上一尘不染的地面都是种残忍行径。

    汉斯医生所的装修讲究可不仅仅是讲究而已,商人中也不乏审美品味出众的人士,仅仅是门厅的陈设和壁饰就可见一斑。实木家具的包边跟支角纷纷用上金丝螺钿,家具摆放的位置一看便知有专门的设计者安排,厚重窗帘即使不去摸也知道是刺绣绸缎跟纱丝的搭配,不窗帘,就连浴室都有本白色百叶窗遮挡照明,价值不菲的高档瓷砖不要钱似的铺满四壁,何塞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蹲在光亮如新的大浴缸前,亮晶晶的双眼里满是渴望。

    他扭头问弗林特,“你是不是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对于博纳塞拉来,财富花在享乐上的机会很少。”弗林特直接给浴缸放了水,因为他发现这后面藏着加热用的晶石,就连热水都不用费劲从别处烧。

    而在给浴缸蓄水的过程中他们已经飞速把这栋二层楼逛完,最后驻足于主卧室里能躺下好几个人的大床前。

    “这家主人难道喜欢在床上翻滚。”何塞对这间大到占据整整一层的卧室套间咂咂舌,“太夸张了,难怪没人买。”

    “花大价钱买来的东西未来可能会被恶魔毁掉,谁都不愿意做无利可图的买卖。”弗林特拉紧窗帘后抱着何塞在床上躺了躺,两人陷在柔软被褥之间,他问道:“有没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弗林特眼中透着认真的情绪,“家的感觉。”

    何塞忍不住:“弗林特朋友,你还没买到手呢。”

    “等天亮我就去诊所问问看。”英俊脸孔的猎人缓缓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直接收黄金。”

    “天啊,所以我背过的行李里大部分重量是金子吗。”何塞把脑袋埋在弗林特衣襟里,“我怕自己还没出发去诺兰,先要在这里乐不思蜀了。”

    “诺兰的学者不是要派人来处理诺达城的地狱之门吗,来的一定是精英,可以先从他那里得到些情报。如果这些人有能力给出令密督因和平进入魔法时代的大致方向,才有接下来的交涉。”

    弗林特不止一次提过这不是个能心急的问题,诺兰是否能做到是一回事,他们愿不愿意伸出援手是另一回事,现在两人手上除了自己以外没有能博弈的筹码,凭借期待他人的善意总归走不了太远。

    “你得对。米迦尔提过诺兰明面上禁止恶魔相关的研究,万一被激进的研究者发现,危险的就成我们了。”何塞微笑着揉揉弗林特的脸,“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们要心一点。”

    “没错。幸好我们时间充裕,海民退到内陆有恶魔屏障的地方,守好关隘的话即使真的有恶魔也不会进到内陆去。”弗林特跟何塞对视,声音轻而柔和,像是有化为实体的温柔凝聚其中。“等春天去了诺兰不能立马和盘托出,只能稍做调查,清楚他们的态度。”

    何塞点头称是,知道自己不能急迫,时间会安排好一切,水到渠成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啊!水是不是放好了?”何塞支起身体,伸长脖子往浴室瞧。

    弗林特也起身,把浴袍塞到何塞怀里,“去洗吧,我出去一趟。”

    “现在?”何塞去看墙上的挂钟,冬天这个时候天才刚蒙蒙亮。“你也太迫切了,汉斯医生可能才刚刚睡下,你饶了他吧。”

    “那我先去城里转一圈,过后再去扰。”

    何塞在水晶灯的细碎光亮中怀疑地眯起眼睛,“你居然要放弃跟我一起洗澡而选择出门。”

    弗林特冤枉地笑了笑,赔罪似的用嘴唇蹭过恋人的额头,“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一起洗,但好不容易来城里的机会近期只有一次。”

    了一堆,就是不告诉去买什么。何塞努努嘴,嫌弃地把弗林特推走了。

    弗林特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何塞会在闲暇时思考,动不动思绪就会飞到九霄云外。偌大浴缸里放满能让人舒服到沉溺的热水,何塞把自己沉在里面,头发随着水波缓缓飘荡,而在他蓝灰色的眼眸中,灯光映彻水面反射出的光芒在其中闪烁,也把他的面庞照得明暗不定。

    他们离开密督因两个月了,在最初的忐忑和迷茫过后,他们渐渐适应在外面生存,并且开始按照人间原本的步调前进。撕去乐园的面纱,冲破一直阻挠他们的枷锁以后,两人发现这片大地上来自过去跟现在的伤痛依然沉重,人们虽然在其中生存,但比起真正的幸福还非常遥远。

    文明的灯火业已陨落,有志之士想要续写神代的传奇,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与地狱中的恶魔比拟探求的速度。而如果堪比黑死魔之乱的灾祸再一次到来,人类依然没办法做到与之抗衡,战火可能烧尽世界,连密督因也无法幸免。

    弗林特会告诉何塞不要把什么事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他们不知道未来如何,唯有走好脚下的路才能更好地前进。何塞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不知为何他无法停止思考,就好像神匠的血依然留在他体内,只要他想得越多,悲剧就降临不到他珍视的人身上一样。

    唯有凭借自己的意志,才能度过不被他人左右的人生。要不要重新学习那些庞大繁杂的知识,要不要给密督因想出一个新的选项,虽然过去的自己做得不够完美,现在的他就一定做不到吗。

    那些付出代价和辛劳将自己跟弗林特送出密督因的人们依然留在那里,他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没有见到人间的疮痍,不会知道仅仅因为恶魔的风声就奔逃的人间住民们可能一生都没有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可能难以想象寿终正寝对这些人意味着多大的福气,暴露在恶魔爪牙下的人间和被屏障包裹耽于安乐的密督因,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哪边更好”是件根本不能用一句话判定的事。

    何塞也渐渐理解,自己过去在心中对伊诺的“指责”多么草率跟幼稚。

    “伊诺还真是不容易,难怪我会被他变成了傻瓜。”何塞滑向浴缸底部,把自己整个浸没,透过水面看头顶蒙着热雾的灯,脑中闪过那些知道自己是谁的吸血鬼们看着他时的眼神。

    塞拉米亚斯女士的悲伤是因为她的子嗣一个个死去,以及从冰棺苏醒后便得知恩师命殒。克鲁格先生的冷淡是因为在过去见过人类丑恶的一面,认为神匠所信任之人并不值得托付。提亚斯的玩味是乐于欣赏堪比神明的伟大存在跌落神坛,看着他即使无知也要逞强去救助本可以袖手旁观的人。奥托克的恐惧并不是冲着他,而是更害怕弗里亚基诺的报复,也许他曾经心怀感恩或者别的态度,但最终也被对死亡的惧怕取代了。至于拉尔修的帮助,那是何塞最不懂的东西,那个男人在行动中隐藏了太多真意,他对教会和猎人的厌恶是真的,对何塞·伊诺的在意既像编排,又像真心实意。

    如果可以的话,何塞想有朝一日回到密督因后一一反驳他们的看法,但是从那里离开是那么艰难,在没有达成目的和找不到稳定可行的方法往返之前,他很难有什么机会面对他们了。

    ——只有弗林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是一点不掺杂异样的,那是面对所爱之人的感情,因为那个男人不背负过去,他认识和知晓的只有从死亡中苏醒的何塞,弗林特信的还有拯救他的是名为何塞的个体,就算未来所有人都会因为天使的光环把虚无的职责背负在何塞身上,众口铄金地簇拥他往自己期望的方向行进,弗林特也会毫不动摇地把他拉出来,告诉他: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何塞浮出水面,把头歪向浴缸壁上磕出沉闷的声音,闭上眼睛。

    他的魔力越来越强,相应的,血脉的压制力也必定水涨船高,他还记得自己被拉尔修给予祝福前的力量,斥退提亚斯,安抚食尸鬼,那么等到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他的恶魔之血再度复苏,他能控制好自己吗。

    弗林特在的话,他就可以。

    没有体会过他人温暖的人是不会懂的,只要被人信任跟爱慕,就有心灵之间的锁链彼此相连,互为锚点。

    ——两个人比起来,我好像更离不开他啊。

    何塞趴在浴缸边上用胳膊枕着脑袋,对这个结论有些不服,不过他低低一笑,觉得这个比较根本没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自楼下响起,却迟迟没有上楼的脚步声,何塞抬起眼皮,轻喊了声“弗林特”,却没有等到恋人的回应。

    回来的好快,但是为什么没动静。

    何塞从满是水的浴缸里站起来,披上浴袍擦干头发,趿着拖鞋走出浴室。

    “弗林特,你在干嘛——”

    何塞甩了甩滴水的头发,把贴在自己脸颊上的银发拨弄得利索一点,走到拐角的楼梯时,呆愣在原地。

    站在楼梯末端的当然就是弗林特本人,然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套装束,御寒的斗篷和猎人的行头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礼服包裹着他的身体,可能是领结有些紧,在何塞叫他之前弗林特一直在跟自己的领口斗智斗勇,他在听到恋人的声音后局促地抬起脸,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

    “城里,有,舞会吗?”何塞的提问也跟着卡壳,他从未见过弗林特这副样子,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搞来的衣服,但去掉风尘仆仆的靴裤跟长风衣后,弗林特原本就俊美逼人的样貌更是威仪,无论人间的君主还是天上的神祇,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有勇气去跟站在这里的男人相提并论。

    “没有。”弗林特的否定相当迅速。

    ——哦,还好,还是那个惜字如金的弗林特,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上了身。

    然而何塞毫不夸张地从对方微张的瞳孔里感受到他藏在平板脸孔下的是一颗紧张得快要吐了的心,何塞此时怨恨自己没有同样能跳动的心脏,否则他的胸膛一定会跟着砰砰乱跳。

    “你看起来在闪闪发光。”

    何塞走下台阶,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林特的绿眸,随着两人距离缩短,在何塞还有两三个台阶就要走到楼梯尽头时,弗林特抬手制止他,“等等,你站在那里就可以。”

    何塞顿住身体,看着弗林特从礼服里怀取出一张对折的羊皮纸,何塞接过来,听到恋人:“这是房子的契约书,这里现在是我们的了。”

    何塞却没有看纸张上写着什么,依然注视着弗林特微微紧绷的脸,不是不去赞叹对方动作迅速,而是他觉得弗林特不会因为要给他这东西而特意换上这么正式的服装。

    这让何塞不由得在脑海里快速计算他们认识的时间,今天不是任何节日,也不是什么他们认识多少天的纪念日,那么弗林特是否要把这一天本身当作一个未来特殊的日子来纪念呢。

    何塞满是猜疑,而紧张到不行的弗林特下一句话是:“你觉得我这副扮怎么样。”

    这不是求认同,而是没话找话,何塞再次用眼神搜刮弗林特身上的一切细节,郑重道:“帅得没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天天这么穿,当然,不穿衣服更好看。”

    完后他有点后悔,这个气氛下自己还在调戏人家,太不应该了,弗林特忘词了怎么办。

    结果看猎人随之而来的神态变化,何塞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弗林特可能真的忘词了。

    不过身经百战的吸血鬼猎人不会被这种插曲倒,弗林特在哑火半晌后微微垂首,把手伸向自己另一边礼服内兜。

    “这个送给你。”

    ——来了来了。

    何塞没有绷住,在弗林特往外掏东西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探头去瞧,但他没能成功看到东西的全貌,弗林特把礼物藏在手心,拉过何塞的右手,直接将它套在何塞的手指上。

    于是,何塞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碧星石戒指。它很朴素,银白戒托上嵌着闪耀环状星光的碧色圆宝石,何塞换个角度去看,光带也随之变化——也许只能用美不胜收来形容它的美丽。

    “这是戒指。”再一次,弗林特一本正经地了废话。

    何塞当然能看出来这是戒指,看样子还是弗林特亲手做的。略显粗糙的工艺伴随极度的耐心才能磨出这种即使再吹毛求疵的人也挑不出毛病的圆润,除却宝石品质的出众,这也是它能为人呈现绝美色泽跟闪光的原因。

    “很像你的眼睛。”何塞不知道自己该什么。没有心跳的反馈,他连自己是否在紧张也不准,他直直看着弗林特,轻声问:“它好像叫碧星石,是你从密督因带过来的吗。”

    “我从父亲的工房里发现的,他我可以拿走,还把磨的方法教给了我。”弗林特抿抿嘴唇,“但我不太擅长,浪费了不少,所以没有原料做第二个了。”

    弗林特本想做一对对戒,但如今这枚戒指成了无数尝试后独一无二的作品,充当戒托的材质他也找了很久,想要完全不掺杂银还必须跟碧绿相称的金属十分难寻,但最终弗林特还是找到了,在城里借用工艺店的工具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后,从戒指的诞生到它被戴在所爱之人手上只过了新鲜出炉的短短时间,如果何塞仔细感受,可能还会触碰到些许热度。

    弗林特紧张地喘息,问道:“你喜欢吗。”

    何塞立刻:“当然喜欢。我记得迷失海滨的碧星石胸针,但听它太贵重了,可能金山银山都交换不到。”

    猎人松了口气,“喜欢的话要出来,否则我还忐忑很久你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嗯。”何塞笑起来,“你的话就算圈一截铁丝套在我手上我都会喜欢。”

    “但我圈铁丝的技术可能也不好。”弗林特抬眼,眼中的光亮跟何塞手上的碧星石光带交相辉映,即使再深的黑暗也能冲破。

    何塞陷入无声,他在等待弗林特接下来的话。

    而最终在微光之中,弗林特问:

    “可以把你的一生交给我吗。”

    何塞怔忡。

    人类的一生有几十年,博纳塞拉的一生有一百年,吸血鬼的一生没有限度,从过去延伸至未来。

    弗林特想要的一生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何塞的一生。

    见恋人迟迟没有回答,弗林特忍不住:“是我太贪心吗。”

    在这些话的时候,弗林特一刻都没有放开何塞的手。

    “不是,我只是在想……”何塞的衣着跟弗林特对比鲜明,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怎么看都不是非常适合给予正式回答的仪表,可是他没有想这些,他的沉默也不是拒绝。

    “如果你堕入地狱,我就要去地狱里捞你,可还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看样子我们要努力的方向又多了一个。”

    何塞身体微倾,然后回答:“我给你我的一生。即使你去往地狱我也一定会找到你,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我爱你。”

    完,何塞不好意思地往一边瞟,“你刚刚的,喜欢的话要出来。”

    随着未落的话音,弗林特知道,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宛如天空劈开亮色,弗林特的心情跟着豁然开朗,他的心跳归于平静,用沾满汗的手心不客气地去揉何塞的脑袋,笑道:“如果我变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老了的弗林特也是帅老头弗林特。”何塞用手指在对方脸上比划两道,“皱纹长得都比别人好看一百倍。”

    然后,何塞张口,在弗林特颈侧留下一个咬痕,吸血鬼的獠牙在咬住猎物时能给人带来微微麻痹的触感,它像一个沾着血的亲吻,落在猎人身上,代表他致死也无法摆脱眼前之人。

    会让吸血鬼吸取血液的叛逆猎人,会跟死神相爱的吸血鬼。

    他们紧紧拥抱,在凌乱的气息中拥吻。

    “我爱你,何塞。”

    “我的信仰,我的天使。”

    我不伤不灭的爱。(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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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氛围下我居然还要注释hhhh

    注1:不灭不伤语出“我心犹炽,不灭不伤”(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咳咳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能翻译成这样子对不对!这是英国民谣《绿袖子Greensleeves》中的歌词,而网上流传的诗经体版本翻译的确就翻译的这么有韵味!这首C调的曲子很好听哦~

    ——经楼下可爱提醒,那段翻译貌似算不成翻译而是二次创作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