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到达山口的路两人还需要寻找一番,所以时间不允许他们休息太久,弗林特手握缰绳,一只手把喝干的水囊递还给身旁的何塞,顺着还能依稀辨认的路驾车前行。
“等到没有路的时候就丢弃马车,用传送和飞行越过障碍。”弗林特目视前方还不忘替何塞把兜帽戴上,眼前有块能照到阳光的空地,对方心不在焉,一点也没想着去躲避。“如果直到天黑都没找到山口,你就到天上去侦察看看,现在是冬天,那个山道不至于完全被树林隐蔽掉。”
“嗯,我知道了。”
又经过一片阳光直射的空缺,何塞没有躲,外露的手背被蛰了下,泛红焦黑但很快愈合,他像没有感觉,只是缩了缩手,往弗林特旁边靠近一些。
弗林特:“你该进车厢里,阳光不知什么时候会弄伤你。”
“没事。”何塞拒绝弗林特的提议,“我得看着你才行。”
——我怎么会走呢。
之前的梦又不合时宜地闪现出来,弗林特不着痕迹地收紧手指,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寻路上。
何塞开口,“下了火车后我花了五天时间才到密林外围,一路上风平浪静,看来那些人的目的从要我死变成只要我们回到密督因就好办了。”既然不清楚敌人的全貌,就只能用模糊的指代方式,他们进入密督因后会迎来什么?恶魔已经降临在密督因了吗?不,应该不会,早就没有防护的南部海岸都挨过四年,短短两个月,不可能会出什么大事的。
可是真正的危机在水面下才得以显现,它给人带来平静的表象,内部却早已千疮百孔,一碰、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动荡。
弗林特问:“为什么你不觉得他们对你下杀手是转移我们视线的手段。”
何塞摸摸自己的脖子,“……尼奥先生的杀意是真实的,不是做戏,控制他的人是真的想要杀我,所以我才会认为……下这个命令的人至少不是塞拉米亚斯女士或者拉尔修。”
“恶魔之心值得你的信任吗。”
何塞毫不意外弗林特的重点在谁身上,他没有对这个问题过多纠缠,“如果是我看走了眼,那就让现实来向我证明吧。”
两道车辙伸向密林深处,把他们的话语淹没。
密督因陆路上与外界连通的唯一出入口名为金古山口,上千年来没有人出,也极少有人进,但这不妨碍不久之前就有两个诺兰学者从同一个地方进入密督因,所以弗林特判断,至少以正常人的标准那个山口绝不难寻。
即使雪和雾让搜寻难度加大不少,他们在缓慢走过大半天的路程后不得不舍弃马车徒步前进,但一入夜,何塞飞到密林上方俯瞰整个森林,不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连绵山丘间毫不起眼的入口,或者、一个山缝。
它像是山峰之间堆压成的褶皱,又像为了不让巨大的生物进入人为缩的口子,它远看到不像人能通过的样子,仔细一想却合乎逻辑,如果那个入口非常醒目,密督因也不会千百年来无人所知。
带着弗林特飞上半山腰,何塞发现对方在整理自己的武装,他看了眼前方黑黢黢的洞穴,悄声:“我记得金古山口所在的地区是佩拉格娅女士统治的诺斯大区。”
“是,但边境的戒备由博纳塞拉管辖,所以我们穿过山口后可能就会遭遇猎人。”弗林特先检查自己的子弹和其他武器,最后才把饮羽插回腰间,“密督因一侧的山口外就有岗哨,有专门的人警戒巡逻,那里已经被清空为毫无遮挡的空地,我们出去后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必须做好在那里遭遇一战的准备。”
弗林特曾计划过从各个路线离开密督因,金古山口作为备选之一他显然研究得相当万全,密林侧的状况他此前从未探听到,但山口对面哪里有岗哨,哪里能作为掩体,哪里适合藏身跟反击他都考虑到过,唯独不可能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反过来从外面归来,因此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该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占据有利地形,顺利潜进更深的内陆。
先佯攻由何塞炸毁最近的岗哨,借着烟雾的迷惑制服所有敌人,这里所有的前提在于出其不意,然而通过先前的战斗,弗林特至少弄清楚一件事,对方很可能知道他们在哪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不会山口对面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只能做好最坏的算,随机应变。
弗林特不得不发出喟叹,无论他们的离去还是归来都无比艰难,而且似乎时间永远都追赶着他们,没有一刻停下过脚步。
踏入山腰上皱缩的山口,屏息凝神地穿越,山壁并不厚,他们很容易就穿到另一边,在踏上属于密督因的领土后何塞没时间发出感慨,他看都没看就迅速抬手,对准弗林特一早指示过的岗哨所在的方位,瞬间便要摧毁它。
好在弗林特反应更快,低声喝止后压住何塞的手,“不对。”
“什么。”何塞轻咬舌尖,把默念的咒语断,他顺着看去,几乎跟背后雪林融为一体的岗哨上挂着一面熟悉的旗帜,当然不是博纳塞拉的族徽,也不是诺斯家族的家纹,而是银环圣徽,是天使教会的标志。
如弗林特所料,这里的视野实在太容易发现从山缝中出现的不速之客,岗哨上显然有人,对方发现他们,大喊着挥手,正从上面略带笨拙地爬下来,来到他们跟前。
“猊下预料的果然不错,真的有人从这条路回到密督因。”一个教士扮的年轻人把厚厚的毛皮风帽从脸上拿下来,露出弗林特跟何塞都略有印象的脸。
教士冻得发红的脸上露出轻微的笑容,“还记得我吗,何塞·伊诺,弗林特·博纳塞拉,我是帕托的见习骑士乔瑟夫。”
“你好、”
“这里的猎人去了哪里。”弗林特直接隔开想要上前招呼的何塞,帽檐下的眼睛锐利地盯着白衣教士,他不像以往那样先是谨慎地搭着刀柄,而是直接抽刀,刀尖点地向乔瑟夫问话。
何塞没有制止,他知道弗林特在提防什么,他怕眼前的神职也同样被控制了,毕竟就连猎人都难以招架的强行支配,普通人类根本无从抵抗。
乔瑟夫看到弗林特的武器就知道自己并不受待见,他双手抬起做了个冷静的手势,稍稍后退,“两个月前,博纳塞拉家族突然撤回了他们在各地所有的猎人,现在密督因已经没有博纳塞拉执行狩猎任务了,他们原本的工作被教会接管,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博纳塞拉不再狩猎吸血鬼了?”
何塞的问题被乔瑟夫用凝重且肯定的点头证实,他:“猊下有几句话要我转告给你,何塞·伊诺。”
“灰堡教宗,尤斯塔斯一世么。”何塞很清楚语言有所力量,他不知道该不该听乔瑟夫的诉。“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猊下并不能知晓你们在哪里,但他告诉我,如果二位在离开密督因后仍要归来,金古山口是最可能的选项。”
很显然,尤斯塔斯已经通过在迷失海滨的洛里尼的归返得知那里发生的事,也推测到何塞想要离开密督因的决心,而既然对方料定他们还会回来,那个男人可能知道他们掌握不到的情报也不定。
可是……万一这也是个陷阱呢,何塞现在一步都不能走错,他们承受不起更多失去的代价了。
何塞沉下脸,蓝灰色的眼睛细细颤动,冷声问道:“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赛斯特·拉尔修现在在哪里,这件事教宗知道么。”
乔瑟夫摇首。
既然问不到想问的,何塞只能拒绝,“抱歉,我不想知道教宗要你转告我的话,我们还有要紧事,先失陪了。”
然而教士却死命拦住想离开的何塞,这个举动令弗林特骤然出手,他拎起对方的衣领,几乎让人双脚离地,冰冷的绿眸紧盯他道:“让开。”
“对不起,我必须完成猊下交给我的任务。”乔瑟夫虽然是见习骑士,但比起千锤百炼的弗林特还差得远,他很快因为难以呼吸而涨红了脸,但依然拼着力气高喊:“博纳塞拉不对劲,他们不单单是抛弃自己的职责,如果、如果你们是为了这件事回来,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弗林特把教士扔在雪地上,乔瑟夫从窒息中脱离,在地上喘着粗气,“拜托了,请听我完,在那之后你们可以杀了我或者怎样都行。”
何塞上前,轻声发问:“是尤斯塔斯让你这么做的?”
“不,猊下只是告诉我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我想完成它。”乔瑟夫从雪地上爬起来,不住咳嗽,“如果只有吸血鬼,人类的雇佣兵跟灰堡骑士团可能还应付得来,但如果是更强大的敌人和更恐怖的危机,就必须让密督因所有的生灵联合起来一起克服,我相信天使将权柄交给猊下有它的意义所在,所以我相信他。”
把希望和信任交给虚假的天使,把它当作注定,真的很……愚蠢。
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
何塞没把这话出来,“为了什么?为了死后可以得到天使的垂青去往天堂么。”
“不,是为了活着的人。为了帕托的居民,佩拉格娅大人,甚至还有庄园里的吸血鬼,我觉得帕托是个值得守护的地方,而它们跟密督因是一体的,所以我才会领受这个使命在这里等待你们。”
何塞两眼微睁,注视着满身雪屑的年轻人,一时间发现,反倒现在的自己才像是恶人的那一方。
弗林特也同样沉默。
良久后,何塞轻叹道:“尤斯塔斯想告诉我什么,吧。”
“‘那道屏障已经消失了,弗里亚基诺佯装被捕,实则进入灰堡是为关闭中枢。’”乔瑟夫立刻开始转述已经背得烂熟于心的话语,即使他并不明白其中大部分意思,但他相信听众听得懂。
“‘但原本看管吸血鬼的博纳塞拉族长却突然宣布放弃职责,然后从灰堡离开,屏障消失似乎代表他跟某个人契约的结束,自那之后博纳塞拉召回自己的家族成员回到古曼韦尔,直至今日没有任何动静。’”
“‘我已经召请三大家族的族长并将此事告知他们,教会重启曾经对抗恶魔的机构法理部,灰堡骑士团也在协助各地接替猎人的工作,我希望您能够赏光前来灰堡,这片土地之下的危机不能单靠一两个人来解决。还有,古曼韦尔有古怪,千万不要靠近。’”
“古怪?什么样的古怪。”何塞问。
乔瑟夫马上回应,“这件事我有所耳闻,古曼韦尔所在的威斯特大区,那里的公爵阁下因体弱常年抱病休养,但因为灰堡出现的紧急事件,猊下硬是把他请出领区议事,没想到……在来到灰堡后不久,公爵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弗林特蹙眉,“我在离开古曼韦尔前没觉得那地方有什么古怪。”
何塞想了想,然后推测,“也许是博纳塞拉这种体质强健的人感觉不到,而天生体弱的人会受影响。”
可是离开后就痊愈,什么样的机制会导致这种蹊跷的事发生?
乔瑟夫显然给不了他们更多的信息,只是:“我从猊下那里领命而来已经超过一个月,也许在此期间他得到了更多能帮到你们的情报,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猊下眼里这么重要,但我还是希望你去见见他。”
完,教士让开身后的路,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两人的选择他不能左右。
何塞朝弗林特的方向看过一眼,后者回了个轻微摇头的动作,何塞明白,这意味着附近没有埋伏。他没有向乔瑟夫道别,直接与弗林特走进岗哨后的丛林。
“在迷失海滨的时候古明斯主教突然发疯是因为拉尔修控制了他。”
“嗯,那个叫提亚斯的吸血鬼那么恰好抓住了你,想必也是他的安排,他要你对教会失望,这样才能让你下定决心离开。”
何塞声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这么一,教宗可能真的是个还不错的人,你也听弗朗西斯先生过洛里尼拼命保护海民的样子了。”
完他马上收声,他不该在这时候提到弗林特的父母,好在弗林特似乎没太在意,只是严肃地:“不能因为还没有作恶就认定为善。”
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让何塞心烦意乱,“我已经分辨不出谁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能相信的好像只有你了。”
“那么我们就只相信彼此就好。”弗林特不以为意。
不被辜负,就不会受伤。
这一回就连何塞都无法反驳弗林特的想法,“但至少教宗的话值得参考,我们不能贸然靠近现在的古曼韦尔,这里的岗哨确实没有猎人,那很有可能就像他的,所有人都在你们家族的祖地。”
“追杀我们的人也是从这里面挑选的,或者,是这些人在返回的时候被截住然后遭到控制。”可尼奥应该一直都在古曼韦尔,特地潜进固若金汤的堡垒控制他又不过去。
不同于何塞把幕后黑手的选项放在他们不可知的范围,弗林特认定做下这一切的就是拉尔修,这时,他想到此前跟那个男人的对话里有句一直被他琢磨不透的话。
【就连那群灰堡骑士都想不到能有埋藏那么久的暗示存在。】
……那么久的暗示。
弗林特瞬间停住,语调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微微战栗,“会不会,暗示在很久之前就埋下了。”
何塞猝然回头,“你的意思是他们……”
“不,不是这些人,是更上层的博纳塞拉,那些长老。否则没有谁能有权力召回全境的家族成员。”弗林特凝声屏息,绿眸中有鬼火似的幽光,“如果他一开始控制的就是那些上位者呢,博纳塞拉是座自上而下的精密机械,信仰单一,服从家族共同的信条,不质疑和过问自己无权掌握的信息,只要控制长老团,无论族长的任命还是不方便对外解释的指示,都能用更合乎情理的方式下达给族人。”
吸血鬼、尤其是血族始祖,他们有更漫长的时间埋下引线,不只是博纳塞拉千方百计想消灭难以战胜的始祖,始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家族变成他的提线木偶,他不屑于马上毁灭他的敌人,而是居心叵测地利用他们自相残杀,把所有人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显然,如果按照弗林特的想法,有能力做到并且做出这件事的只有拉尔修了,暗示是他在还没有失去血的时候埋下的,除了他,就算曾经八位血族始祖全都在世,他们也多多少少损失过体内的恶魔之血,做不到长时间控制那么多拥有极强魔法抗性的博纳塞拉。
找到拉尔修,事情就迎刃而解,但找到他的后果也意味着他们将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强敌,远比之前接触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要恐怖。
弗林特粗重地喘息,他的瞳孔隐隐发暗,隐藏在严酷坚冷外壳下的表象在逐渐撕裂,这个阴谋不仅代表他眼前的仇敌为何,还代表整个博纳塞拉早已被摆上那个人肆意玩弄的棋盘,直至今日。
——杀了他。
心底的声音在翻腾,像烈性的毒药和烈酒浇灌在心中被撕扯的血淋淋的伤口上。
——为他们报仇。
弗林特无法欺骗自己,他不爱自己的家族,不能融入却也因为尼奥不能割舍,如果家族曾经并非如此,而是被诡计和枷锁层层包裹后呈现出这个硬冷的模样,那不就证明他自己一直错了、一直没有看透吗。
——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何塞冰凉的手碰上弗林特滚烫的脸颊,接着他搭向对方的后颈压低身体,在弗林特额头烙上一吻。
“那样自负的人不会躲在古曼韦尔,别忘了他应该还要对教会下手。”
弗林特哑声,无可奈何地问:“你相信我了吗。”
何塞轻轻点头,“不过我们还有件重要的事,必须确认你的父母在哪里,我们先找一只信鸽给迷失海滨送信。”
猎人紧盯着他,他的眉宇原本是那么温柔,如今却燥郁又令人胆寒。
何塞的心紧紧揪起,他能感觉到弗林特内心的挣扎和不愿表露于外的些微怯懦。
他害怕知道结果。
“没关系,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我保证。”何塞迎上弗林特困兽似的视线,贴在他耳边,“他们那么爱你,一定不舍得抛下你。”
周围幻觉般的扭曲烈焰被柔声熄灭,弗林特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他颓唐地闭上眼睛。
他饱受炙烤的灵魂只有在何塞的话语里能得到片刻安宁。
他甚至不知道何时才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