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为什么你要对博纳塞拉家族下手。
问出这个问题的余韵还未落地,何塞就已经在观察拉尔修脸上的细微表情,他心想,如果眼前的男人能把所有真实的心思藏住,而把虚情假意表露于外,那么自己真的可以看透这个人的谎言吗。
而在听到何塞的质问开始,拉尔修就紧蹙眉头,他不像在看着眼前的何塞,而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已经不再任何地方的人,以至于这份默然过去很久,久到弗林特按捺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别动,博纳塞拉,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很有可能不心捏死你。”
拉尔修没有回头,但冷到彻骨又傲慢至极的话音已经传进两人耳朵,弗林特不以为意,但何塞还是担忧地用眼神制止对方,表示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他在等待拉尔修回答他。
“你们从哪里听我把博纳塞拉怎么样了?”
终于,拉尔修出点像样的话来,他静静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不知是讽刺还是悲伤的神色,“你因为这点事就回来了?何塞,你这样会让我感觉自己付出的代价非常浪费。”
“事?”
何塞恼怒地重复这两个字眼,但在他开口前,弗林特已经先于他一步来到拉尔修跟前扼住他的咽喉,祖母绿般的眼眸闪着愤恨跟痛苦,他嘶哑道:“是你杀了他们对吗?!我的父母……你在我们离开后就对他们和博纳塞拉下手了!”
不知怎么,拉尔修竟然没躲开弗林特的突然袭击,他仰起脸平视猎人,面无表情地:“我杀了弗朗西斯和贝利亚?抱歉,虽然我对博纳塞拉恨之入骨,但你父亲是我颇为欣赏的男人,曾经的咒法部队也跟我关系不错,至于你母亲,虽然她是个博纳塞拉,但我不介意放她一条生路,所以这份诋毁恕我不能接受。”
“你什么都没做?”
何塞将信将疑地问道,他感觉不到拉尔修身上有什么异常,但的确、自从失去一半的血,对方的气息变弱了许多,他甚至没有发现何塞的接近。
可以现在的拉尔修仍在恢复元气,这种状态迎战弗朗西斯先生和贝利亚夫人,他不可能全身而退,还是……这是伪装?
“我不理解你口中什么都没做的意思,何塞。”拉尔修拨弄着手指,淡淡道:“有眼睛和耳朵的人都能看出我厌恶天使教会跟博纳塞拉,他们没一个好东西,简直是人跟懦夫的结合体,我要让他们一个不剩地消失,但在消失前,我不介意先让他们自相残杀。比如教会把博纳塞拉定为异端,或者让吸血鬼去把几个猎人转化之类的,哦对,我忘了,猎人不能被转化,他们接触到吸血鬼的血就会死……可是不定有例外呢,一百个里面能活下来一个也算不错,然后再看这个倒霉的猎人因为变成自己最憎恨的东西而自尽……或者他的昔日同僚会先动手处理掉他?这也不准,反正那是个一点情面不讲的家族,什么恶心事都能干得出来吧。”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收进弗林特耳中,他颤抖地收紧手指,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你什么?!”
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颈骨传来即将折断的不妙声音,拉尔修咧嘴轻笑:“弗林特·博纳塞拉,你根本不爱你的家族,背弃它远走高飞,事到如今装作理解又心痛的模样滚回来有什么用呢。嗯?那一大家子里面还有你念念不忘的人么,你那两个舅舅无可救药,你的几个表兄弟一无是处,对了,还有个尼奥利亚·博纳塞拉,你的监护人,你还需要他给你唱摇篮曲才能夜里不做噩梦么。”
“你给我闭嘴!”
何塞忍无可忍地对拉尔修吼道,他同时推开凶悍如野兽的弗林特,给即将失去理智的恋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告诉他别轻易接触拉尔修,别忘了这个人可以通过接触人体读任何人的心。
“哈。”拉尔修把手按在胸前,不用弗林特松手,他在何塞叫他闭嘴的同时就痛苦地按住心脏退了一步,这种症状转瞬即逝,可他依然讽刺地苦笑一声,“可惜,你们这么气势汹汹,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先替我把事情做完了?”
他像是丝毫没感受到自己的话有多残忍无情,就算憎恨,他过去恨的博纳塞拉早就已经不在了,后来的猎人们值得他这么赶尽杀绝,连死亡都不得安宁吗。
——不是他,么。
何塞紧紧拧着眉头,耳边是弗林特粗重的喘息声,可是他听这呼吸声也变得逐渐规律平静,弗林特在一开始的冲动后没有因为愤怒而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他也意识到,出这番话的拉尔修虽然可恨,却不像要掩饰什么。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的确有野心倾覆密督因的格局,但他还没着手去做或者刚刚开始,因为他原本就有无限的时间完成这件事,何必急于一时。
何塞直直盯着拉尔修紫色的眼珠,“所以你就是逞口舌之快,根本没来得及进行你的‘伟大计划’。”
“你想我散漫吗,我承认这一点。”拉尔修无所谓地摊开手,“在过去的你眼里我毫无所长,无论什么事,你让斯卡亚那个蠢货去干也不会选我,你让兰德尔·博纳塞拉那个已经半死的残废当试验品成就你的黄昏猎兵计划也不会选我……”
何塞生硬地断他,“你这些我都不记得,不必了。”
时至今日,他还在被过去纠缠,因为那些路过他眼前的人都来自过去,活在过去,自然也都注视的是过去的自己。
拉尔修泠然一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还是会亲近那些人,甚至忘了我早就过,在你面前我绝对不会谎,任何谎言都是对你的侮辱。”
但是隐瞒跟沉默却可以被当成谎言的掩护肆意使用,这有什么本质区别。
何塞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他选择不,而是道:“我们原本已经离开密督因,可以顺你的意好好在外面生活,可是一群猎人突然追出来要我的命,我这才知道,密督因已经没有屏障守护,而且是你们干的好事。”
“别把我跟弗里亚基诺混为一谈,不过猎人追杀你们……你怀疑是我控制了他们?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难道不可能是自导自演吗。”
“博纳塞拉自身根本没有魔法能力,而他们分明是被谁控制了,除了血系能力以外还有别的可能么。”
拉尔修语调微沉,“我不知道。”
何塞眯起眼睛,“你不知道?”
“在距今遥远的神代,那个名叫歌洛仙的第一库里大量研究能作用于人体的各种药物,不定有一种药能够像魔法一样控制人,这个法你觉得怎么样?歌洛仙的废墟就在古曼韦尔的深山中,博纳塞拉盘踞在那里那么多年,知道怎么进入圣地,也许他们接管神匠的研究成果然后用在自己的族人身上了。”
“你想诱使我们去找圣地的入口?”弗林特已经压下自己的剑拔弩张的敌意,但他的体势随时都能转守为攻,自然也不会让拉尔修那么心安理得洗清嫌疑。
“我只是随便了种跳出你们惯常思维圈的可能,怎么想是你的事,博纳塞拉。我乐于看到我讨厌的东西灰飞烟灭,但更希望它们亲手毁在我手里,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我稍微有些……不愉快了。”
拉尔修似笑非笑,嘴角微弯,眼睛里闪过一抹绯红的血色,那是想要杀人时才会露出的嗜血神色。
这看上去昭示着恶魔之心与此事无关。
拉尔修像没看到盯着他那两双神色各异的眼睛,抬头望向逐渐泛白的天际,兀自道:“这儿距离金古山口也不算远,马车一天一夜也能赶到了,何塞。”
何塞用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他,“你要我走?”在发生了这么多理不清的事情之后?
“你们回来的目的不就是想知道谁是幕后黑手么,那人顺便还嫁祸我一把让你们跑来跟我对峙,呵、我都不知道该他愚蠢还是精明。”拉尔修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我会替你去确认弗朗西斯跟他夫人的安危,顺便有闲心的话还能把他们一并送出去,反正现在没有禁制,送人出去简单至极,这下你的牵挂都没有了,可以继续你的旅程了吗。”
“你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你没有嫌疑。”何塞上下量他,“然后让我像瞎子一样对密督因的现在视而不见,离开这里接着做与世无争的美梦。”
拉尔修叹气,“看吧,我抢在弗里亚基诺破坏屏障之前送你出去果然正确至极,可惜被不知道哪儿来的混账东西坏了事,我真该把他挫骨扬灰。”
“你现在脑子里是不是在想该怎么威逼我离开密督因?”何塞侧过身拉住弗林特的手,“别浪费时间,你的伎俩已经没用了,而且我还能轻易知道你在哪儿,拉尔修。”
太阳将升,何塞不是拉尔修那种受虐狂,得找个地方躲避光线,他想把弗林特拉走,对方却一动不动,盯着拉尔修不知在想什么、不,何塞知道弗林特在想什么,他不算轻易放过拉尔修。
无奈,何塞拉扯弗林特的臂膀,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我们走,弗林特,我不想待在这里。”
他知道,弗林特会听从他的话。
何塞戴戒指的那只手跟猎人十指相扣,弗林特回神,他很迟疑,但最终还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揽过恋人的腰,自然而然地在他眉眼间落下无声的亲吻。
如果这时候何塞看过去一眼,会发现拉尔修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视线既没有落在那枚戒指上,也没有落在两人紧靠在一起的身影上,而没等他们先走,黑发男人率先转身离去了。
看他的背影,他像是在逃离以何塞为中心的那个漩涡。
在致命的阳光画地为牢前,弗林特为何塞找到一处安全的藏身处,既远离人烟又不是荒郊野地,因为那里曾是博纳塞拉的密室据点之一,只是现在人去楼空,无人驻守,自然也没有危险。
“你现在已经能探知到那些始祖在哪里了。”弗林特检查一圈密室中的设施,紧锁门扉,拉上遮阳用的铁窗,这里的冷肃造型实在太像一个监狱,但何塞并不介意,他坐在一张铁床上拨弄着金属架子上罗列的诸多工具,这些大多都有银质的尖头,用作诸多让人又不好联想的工作上面。
“一个在帕托,我想那是塞拉米亚斯女士,另一个在西边,古曼韦尔么,是弗里亚基诺吧。”何塞只能感觉到三个个体,这就明的确没有其他活着的血族始祖了,背后的敌人选项显然又缩了些。
他环顾四周,这里的千篇一律让他想到萨利维亚的密室。
“还记得在萨利维亚,你把我扣在铁床上取子弹,冷冰冰的,脾气很臭。”
翻出一个锅正在煮茶的弗林特听了这话露出浅笑,“我记得,我当时摸了你的后背,你应该没发现。”
“……你干嘛摸我。”
“因为你的肩胛骨很像那里有一双翅膀。”弗林特声音平稳,像在表示自己当时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我有种你会飞走的错觉。”
“我没有翅膀这种东西,可是你还是抓住我了,把我圈在身边。”何塞亮亮自己的碧星石戒指,接过弗林特递来的杯子,两人面对着面,一个盘腿坐在铁床上,另一个斜靠在对面的床棱,他们的动作也跟那时相当相似。
彼时的他们还在用互相试探来揣摩对方的真意,如今他们已经灵魂相伴,谁也离不开谁,唯一相同的是面前依然罗列着看不清的困难跟迷雾。
他们已经摸清了这片土地的真实和历史,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或者,还有什么甚至能欺骗曾经的神匠伊诺,成为他的盲点?
“我觉得不是拉尔修。”何塞先自己的想法给弗林特听,“我知道你也许会反驳我,我也没有除了直觉跟表面观察以外的证据,但拉尔修看起来是个非常自负又自我的人,他不屑于藏头露尾,也根本不怕有仇恨找上门来,如果真是他干的,他刚刚就会立刻承认。”
承认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等着弗林特向他复仇,然后再败他亦或杀死他,拉尔修的傲慢没有让他抓住机会用在向何塞这个“养父”展现他比弗林特强的一面显然很不对劲,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何塞的归来感到意外,博纳塞拉的遭遇也出乎他的意料,赛斯特·拉尔修跟这件事无关。
弗林特沉默着抿了口自己手里的咖啡、结果喝了之后发现加了大量蜂蜜跟牛奶,显然他搞错了杯子,把何塞那份自己喝了。
果不其然,他听到对面传来这杯怎么这么苦的抱怨。吸血鬼无法分辨食物的味道,吃什么都像沙砾,唯独能喝出烈酒的辛辣,品尝到舌根反馈的苦意,却跟香甜无缘,听起来着实不公平。
“你是对的。”喝下这口冒热气的牛奶伴咖啡,弗林特吐出一口带着热意的呼吸。
“不是他。”
这几个字从口中吐出,弗林特透着微光的深邃目光能一眼看到心底,他放下杯子,跨出一步来到何塞面前,紧紧拥抱了下自己的恋人,在他头顶轻声:“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你永远都能为我指引正确的方向。”
无论多么憎恨,无论多么怀疑,无论这个人曾做过什么、即将去做什么,弗林特选择相信自己双眼所看到的,相信何塞的话语,相信仍活在世上的亲人不会抛下他。
何塞闭上眼睛,轻微地靠着弗林特的胸口唔了声,觉得口中的苦涩都不那么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