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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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就好像命运把何塞跟弗林特拉回密督因的泥潭就已经完成了任务,从此以后不会登门拜访,在此期间他们辗转于博纳塞拉在各地建立的密室,步步为营地朝着桑格塔进军——信鸽没有归来,他们准备重新走一回去迷失海滨的路,亲自确认弗林特父母的行踪,顺便从鹰空山中的二号分析机那里寻找些蛛丝马迹。

    “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让我们怀疑拉尔修恨不得杀之后快,他的死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倒不是何塞自信到认为自己一定能战胜恶魔之心,倒不如,是暗中操纵的人有这股自信。

    “你可以直接问他本人,但我想他的仇家连他自己都记不过来。”

    经弗林特的提醒,何塞松了松缰绳,探头朝马车后方的道路投去目光,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他还是叹了口气。

    弗林特此时正在车厢里做晚祷,他单膝跪地,双目半睁对着何塞的方向微微垂首,他的右手握着颈项上的鹰徽十字架,嘴唇无声翕动,何塞看他认真对自己祷告的样子怪不好意思,像屁股底下是炭盆似的挪了挪身体,轻声问:“你也发现了?”

    默诵完最后一段祷言,弗林特抬眸相视,“他没有隐藏气息,不难发现。”

    他们在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拉尔修从那天突然走掉之后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他阴魂不散地缀在他们身后,不像算现身,可却一直甩不掉,看这架势颇像非要一直跟着不可。

    即使已经洗脱了九成嫌疑,何塞还是不想跟这个男人有过多接触。

    “养父子、过去的事、他的目的,这一切都是他一面之词,能求证的人又一概离得那么远,我不想听他着着就扯到一两千年前。”何塞自顾自驾着马车开始超速行驶,他甚至操纵周围的风给予更强的动力,一时间正在马车风驰电掣,就连前方的马都不安地嘶鸣起来,也让弗林特需要固定身体才能掌握平衡。

    “淡定些,何塞,你这样子看起来像很怕他。”

    “我怕他?!”何塞抬高音调,大声质疑,“他有什么好怕的!”

    “你怕在他眼里和口中描摹出过去的自己,害怕因此不再是何塞·伊诺,就好像……我会因为对尼奥的不舍进而想要为整个家族复仇,但其实的确是我先背弃他们的。”

    何塞声嘀咕,“那家伙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我不是听信他,而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弗林特把自己眼前的手慢慢握成拳,“有时心里的声音会在我憎恨时让我杀戮,让我想要毁灭周围的一切,但我总能控制我自己,因为你在我身边。”

    弗林特毫不怀疑,何塞就是维系他心灵澄澈的锁链,让他不至于因为博纳塞拉承袭恶魔之血的杀戮欲/望而堕落,永远能重返理智边界,果敢地面对痛苦跟彷徨。

    不过此时,他的系锁正苦恼着该怎么把身后明目张胆跟踪他们的老吸血鬼甩开。

    然而在一天一夜之后的白日,换班躲在车厢里何塞看着正午射入缝隙的艳阳,刚从弗林特那里听他们准备穿过一片没有遮挡的荒原。

    这一路他们都避着有人的地方走,绕开村庄市镇,补给都是从密室里拿取,他们没听到关于地狱之门的消息,密督因的异变被天使教会秘密压下,那些神职显然已经在暗中思考对策,何塞跟弗林特却没心思去听。自从经过最后一个密室,他们驾驶的马车已经换成博纳塞拉家族特制的脚程极快又坚固的型号,何塞领教过它的密不透光,即使在大太阳底下行驶也绝对不会把里面的吸血鬼烤熟,现在的天气想必会让拉尔修难以再追上来,等过了这处荒原他们也许就可以甩掉他了。

    可是问题来了,万一对方不肯放弃呢。

    何塞见过拉尔修只用一件斗篷就敢穿过毫无遮拦的海崖,似乎一点不介意把自己晒成一条鱼干,而现在他们正在穿过的这片荒原可不是忍耐着走几步就能横跨的地方,要是真有血族始祖在这里晒成了灰,到底谁更觉得是天方夜谭?

    何塞掐着自己的胳膊,面壁纠结,但他没能纠结太久,马车毫无征兆地慢慢停了下来,弗林特被车壁隔断的声音化作沉闷的音色,“让他上来吧,跟这么多天,不定是有话要。”

    何塞爬过去,后背贴着前方的车厢壁,温热的热度透过衣服传来,虽然何塞知道这不是弗林特的体温,但还是感觉暖和不少,“可是……你别忘了他之前是怎么的,你不介意吗?”

    “对博纳塞拉跟天使教会的毁灭计划?狩猎吸血鬼的时候总会听猎物叫嚣着类似的大话,这还不算最有冲击力的。而且得天花乱坠跟这件事实际发生的差距不用我,你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吗?”

    何塞没法反驳,只得:“你的好有道理。”

    “——最重要的一点,他如果真在这晒死了,对你会有影响。他是你的子嗣,子嗣的死亡会削弱父辈的力量,我记得塞拉米亚斯女士有提到过。”

    何塞正色,他记得不老的淑女眼底的悲伤,那是失去过多后积聚下来的坚不可破的寒冰,她的子嗣都死去了,留给她的不光是肉/体上的痛苦,也同样挖空她的内心。

    “难道对博纳塞拉下手的人把罪名嫁祸给拉尔修是想通过他的死亡削弱我的力量?”何塞到一半就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他现在的实力不需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取命,不过倒是借此排除了一种可能性。

    一刻钟之后,徐徐前行的马车上多了个烧伤正在愈合的男人。

    何塞抱着胳膊坐在距离拉尔修最远的位置上,“吸血鬼受伤会加速渴血症状的发作,这里没有人可能被你咬。”

    男人摇摇头,“我可是很挑食的,吸血这种事不是谁都能入我的眼。”

    何塞在颠簸中干笑两声。

    拉尔修眼里含笑,把斗篷脱下来扔到一边,“博纳塞拉有一种严刑逼供的方式就是让吸血鬼长期处于渴血状态,拿一点点血吊着他们不至于彻底失去理智化为食尸鬼,那种感觉想必相当折磨人,这种酷刑需要专业人士把关,很不好操作,但行之有效,几乎没人能在这招底下全身而退。”

    “你想向我表达博纳塞拉有多可恶?他们死得活该?省省吧,接下来只有我提问你才能话,其余时间闭上你的嘴,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

    把你扔出去这套辞何塞貌似是第二遍了。

    拉尔修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权当同意。

    何塞板着脸,“我们之所以会怀疑你,是因为有袭击我们的人抵抗着控制出你是幕后指挥这一切的人,而仅存的血族始祖也只有你有力量报复博纳塞拉,别跟我始祖里还有其他可能的选项,我能探知到,只剩下你们三个了。所以发挥你的逆向思维,谁会想要你死?”

    “难怪你能轻易找到我在哪儿,我却没发现你。看来塞拉米亚斯跟弗里亚基诺也不会意识到你回来了。我的血系印记应该已经在你身上消失了吧。”

    何塞用眼神警告他别废话。

    因此接下来的话,拉尔修难得用全神贯注的表情来回答了。

    “首先声明,我现在只有一半的记忆。我的仇家应该还算不少,但大部分都因为找死被我解决了,如果真有人能做到这些事,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现在的人,神代以后出生之人再有本事也没有能力达成所有条件。”

    “——他必然来自过去。”

    来自过去。

    何塞从他话语间品味出别样的意味,对方心中显然已有人选。

    “本来我不想再讲那段令人厌烦的过去,就让我长话短吧。”拉尔修直截了当地继续道:“我想杀约瑟·斯卡亚,但被兰德尔·博纳塞拉发现,他对我下了死手,可惜自己也受伤了,没能当场把我解决。”

    紫眸吸血鬼在这话的时候脸上波澜不惊,只有眼底一丝可惜被何塞捕捉到。

    “紧接着,恶魔来袭,英勇的博纳塞拉负伤迎战,被恶魔开膛破肚,差点死了——伊诺情急之下只能孤注一掷把他作为头号实验品开始恶魔之血的第二段实验,由此黄昏猎兵、如今的博纳塞拉猎人才得以诞生。”

    “而我也因为除却接受恶魔之血外别无得救的办法,所以成为伊诺最后的子嗣。”

    “你还真是做了一件‘壮举’啊。”何塞蓝灰色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我好像明白你要什么了。”

    “我是个很记仇的人,何塞,能解决的仇敌早就被我用这双手解决了,没解决的只能是死人。”拉尔修语调温柔,但听着听着就让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所以如果要我谁想要我的命,他们只会是来自过去的幽灵。”

    ——。

    “我要被他的言论气笑了。”何塞蹲在一条没封冻的溪边,用冰凉的溪水狠狠洗了把脸,对身旁的弗林特嘀咕。死人复活,来找拉尔修报仇,何塞即便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那家伙能给出这样的论断。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这个世界和整片星海都颠扑不破的法则,不是每个人都该有的常识吗。”

    “我想他指的是另外一种意思。”

    弗林特拿水囊灌些溪水准备直接喝,被何塞一把抢过来倒进火炉上的瓦罐里煮沸,他瞪了猎人一眼,脸上写着不许喝生水,“你。”

    猎人悻悻地放下手,在火炉边等水煮开,“我看过一本书,上面写到灵魂也有执念。”

    死亡会洗脱此生所有的记忆,他的意志跟精神会消失无踪,只有灵魂进入根源转生,那么如果一个人的执念无比强烈,他的转生不知是否还会让命运都跟着摇摆。

    “比如?约瑟·斯卡亚的灵魂从根源转了一圈再度出生在这片大地上,然后他居然奇迹般记得上辈子,因为太怨念两千年前差点被拉尔修杀死,所以搞出这么多事情来报复?”

    何塞没有提那位初代博纳塞拉族长,因为他跟弗林特都很清楚恶魔之血的承袭者不会转生。

    听何塞用夸张的语气把这种可能性完,弗利特不得不摇头,“太不切实际。”

    何塞跟着点头,深切怀疑拉尔修在浪费他们的时间跟脑筋。

    而且退一万步,何塞不认为斯卡亚大主教跟初代博纳塞拉族长会因为这事心有芥蒂,密督因的存续不是神匠伊诺一个人的功劳,还有无数卓越的人贡献自己的力量。伊诺是那个一直掌舵的人,可无论缺少了教会跟猎人哪一环都做不到让密督因四平八稳走出低谷,不管他们的继任者如何,起码在最初是这三个人盘活了局面,迎来了希望。

    “你还记得分析机里面博纳塞拉族长拥有第二顺位权限的事吗。”弗林特压下/身体,贴近何塞,他的呼吸轻柔地刮擦着恋人的脸颊,“歌洛仙可能有控制人心的药物,博纳塞拉高层能搞到那些东西,所以也许根本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复杂,就是他们的野心在利用所有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杀死何塞、拉尔修和其他吸血鬼都只是因为世代积累的对血族的仇恨,把弗林特的注意力导向拉尔修只是因为他们不方便对拥有读心能力的血族始祖下手而有意为之。

    至于契约、反常的环境变化和他们的按兵不动,都是烟雾弹罢了。

    与此同时,古曼韦尔这座硬冷单调的修道院式建筑中,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从院落这头疾行而过,却被落锁的藏书室隔在门前。

    文森特·博纳塞拉皱起眉头,他那双碧绿明亮的眼眸不解地盯着那道锁头,不明白现在明明是藏书室开放的时间,为什么会被锁上。

    可周围没有能解答他疑问的前辈,黑发青年孤零零站在那儿,似乎忘记了长老下达的指示——所有家族成员没有召唤不得离开自己的房间随处活动。

    文森特有一大堆没搞清楚的事堆在心里,他不知道家族突然召回密督因全境猎人的用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这片土地上的吸血鬼突然不管不顾了,也不知道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古曼韦尔有什么用。狩猎吸血鬼守护人类是博纳塞拉的天命,可现在家族在做什么,天使赋予他们的力量和使命要怎么办?

    没有人产生质疑。自从回到古曼韦尔,文森特就感到一股浓烈的窒息感在这里蔓延,族人寡言少语,如今变得根本不交流,他们统统听从命令待在房间里,做最限度的活动,用机械性的作息跟祷告度过每一天,文森特觉得很不对劲。

    而且不是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回到了古曼韦尔,他没有见到弗林特,那家伙的房间是空的,也没有见到尼奥利亚,但文森特有瞄到一队人在一个多月前悄悄离开古曼韦尔,至今未归。

    ——太不正常了。

    死气沉沉的庭院像没有活人居住,跟文森特上次离开时相比像换了层皮,他风风火火地踏上瞭望台,发现这里除了自己真的没人在外活动,眉毛拧得更紧了。

    文森特热爱博纳塞拉,由衷认为狩猎吸血鬼的事业必要且崇高,他们是人类这群羔羊的牧羊犬,必须时刻提防狼群对羔羊的残害,可是现在家族所做的不就是抛弃了职责,让人类暴露在吸血鬼的爪牙之下了么。

    黑发年轻人咬了咬牙,奔下瞭望台,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居住区的一处房门前,在迟疑许久后敲响了它,屏住呼吸。

    简洁有力的脚步声踏来,开门后露出西蒙尼·博纳塞拉的身形,文森特呼吸一顿,但面上依然克制有礼,颔首后低声道:“西蒙尼大人。”

    “文森特,你为什么这个时间在外面徘徊,没听到长老的命令吗。”

    如果两个猎人站在一起,不相关的人能很容易分辨出他们相貌中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博纳塞拉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血缘关系,混在其中很难笃定他们的亲缘,尤其在这些猎人亲情淡漠的情况下,即使是父子,也会因为身份等级的差别并不以父子相称。

    可西蒙尼的的确确是文森特的父亲,这也是年轻的猎人前来求助的原因。

    “我很抱歉,西蒙尼大人,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返回岗位。您知道,萨利维亚的吸血鬼局势一直不算稳定,如果那里的猎人离开,贵族和教会很难镇压住……”

    “这不是你再需要操心的问题了。”西蒙尼冷冷地断他,“回你的房间去。”

    “不、等等,父亲!”文森特抓住门边,急切道:“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被召回,我们到底在等待什么?!”

    西蒙尼冷碧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他没有回答文森特,而是道:“跟我到惩戒室去,你太缺乏管教了。”

    文森特对父亲突然的处置身体一震,但他没有多什么,让开一步后跟在西蒙尼后面,落寞地咬紧下唇。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承认,因为他明明流着更纯粹的血,却比不上弗林特,他知道他的父亲一直对他很失望。

    自从十多年前那场试炼之后,就连文森特也偶尔会想,也许天赋真的决定了一切,他永远成不了父亲更期盼成为的样子,即使他已经努力践行家族的信条。

    压下翻动的情绪,文森特默默跟在西蒙尼身后等待自己因为出言不逊跟擅自行动的惩罚,可是没过一会儿他诧异地发现,父亲带路的方向并不是惩戒室。

    他们走出居住区,绕过瞭望台,径直向侧殿走去,文森特还在想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父亲有什么用意,就在这时,前方的男人停下了。

    文森特愣住,发现这里是马厩。

    西蒙尼转过身,用寡淡的神色出寡淡的话,“离开这里,快点。”

    “什、什么?”文森特嘴上还在疑问,但习惯于听从命令的猎人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挑选一匹马,抓紧它的缰绳,“父亲,您为什么……”

    “离开古曼韦尔。告诉圣座那东西还活着。去找长姐和弗林特。别再回来。”西蒙尼的声音刻板地出命令,见文森特迟迟未动,把他甩上马背。

    黑发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找不到主心骨,不由得大喊:“这是长老的命令吗?”

    “走。”

    “父亲!”

    “走。”

    西蒙尼最后只重复这一个字,就好像出这个字就已经用尽他的神智,他无神的绿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却被压制在这双眼睛里,难以剖出来给文森特看。

    ——但至少文森特能感觉到,这是西蒙尼·博纳塞拉在以父亲的身份向他传达极其重要之事。

    他紧紧咬着牙,最终什么答案都没能得到,只得不管不顾地策马疾驰出修道院大门。

    没有人追上来,身后的黑门宛如一张吞噬万物的巨口,把整个博纳塞拉的命运囊括其中。

    无论谁的逃离都不可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