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弗林特·博纳塞拉微低下头,他的嘴角带着锋利的弧度,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能称得上感情的神色,他站在泄出一丝光亮的门扉前方,张开染血的手掌,属于吸血鬼的心脏无声地落在地上,带着某种粘腻血液喷溅的触感,在他和拉尔修脚下形成粘稠的血泊。
拉尔修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消失了踪迹,他的浅紫色瞳孔涣散减淡,几乎是立刻就迎来死亡、他不曾预料的死亡。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人类身上的难以想象的压倒性力量瞬间夺走他的生命,惊愕存在于他的脸上,永远定格于这个瞬间,而从他胸口流出的那些血却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形成细的触须跟脉络,缓缓飘荡起来流向弗林特左手紧握的长刀上,顺着刀身盘旋着被吸收殆尽。
这诡异的景象仿佛有看不见的怪物张开他的獠牙吮/吸吸血鬼的血液,这个自认为高贵又古老的种族正在被夺去他们永恒的生命,或者,自从这把名为圣咏的谜一般的刀刃被制造出来以后,这些承袭恶魔之血曾为人类的生物就在被它捕食。
饱吸血液的长刀由淡红色变回原状,弗林特没有再给死于他之手的吸血鬼任何一个眼神,他跨过对方倒下的躯体,走向门内——向着正在挣扎着起身的何塞走去。
看向何塞的时候,弗林特的目光从看不到一丁点光亮的冰冷逐渐有化开的趋势,这种海面上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弗林特跟何塞原本的距离就非常接近,不肖几步就能到达。
心神俱震的何塞见一片阴影覆盖过来,他艰难地抬起脸,对上弗林特美丽耀眼的绿眸,然后何塞看着他的恋人反握长刀,单膝跪地,两人的脸孔相距不过咫尺。
至少在这一刻,何塞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他怕眼前的弗林特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他额头沁出冷汗,因为痛苦跟力量的缺失眼睛微微发红,生理性的泪水积在眼角,他紧紧咬着牙,颤抖地问:
“弗林特,是你吗。”
弗林特立刻回应了他,速度快得出乎何塞的意料。
“是我,何塞,现在这一刻我没有被圣咏控制。”
然而何塞的表情依然悲伤而戒备,他不是不愿意相信弗林特的话,可是刚刚的变故已经昭示某种不应该发生的噩梦已然发生,一如这把本该永远消失的武器重新出现,提醒他们犯下的疏忽和错误。
弗林特用空着的那只手抱起何塞,轻轻按在对方后颈上,动作温柔得不像刚刚夺走过一个人的性命,他眼中的心痛不是假象,“我忽略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他手上染了血,这些血还没有洗掉,因此它们沾在本该一尘不染的何塞身上,染红了他的恋人。
如果弗林特又一次被圣咏控制,他刚刚已经有完全的把握杀死何塞,可是他没有,他的目光在看着对方的时候永远都那么平和温柔。
弗林特·博纳塞拉完全能意识到面前的人在他生命中多么重要。
何塞没有犹豫地把手搭在弗林特手臂上,血脉断裂的痛苦余韵没有减轻,可是对方的怀抱还是如同过去那般能帮他抚平一切伤痛,即使这只是精神上的抚慰。
“弗林特,你刚刚……”
弗林特垂下眼帘,“我原以为我的愤怒和仇恨出自于我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角落,我拼命压制着心底邪恶的声音,而你的话语又总能比它的声音驱使我冷静和理智,使我向善。”
“我把它当作我难以消去的卑劣劣根,直到再次握住圣咏,我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只是变成了我自己的音色。”弗林特一顿,瞳孔微微收缩,“……其实那就是圣咏的声音。”
他们扔掉了它,可是已经晚了,这东西在弗林特心里扎了根,成为他心灵之上的跗骨之蛆。
“所以猎人才能找到你,那个信标就是圣咏留在你精神上的印记。”何塞费力抬起手握住弗林特握刀的手腕,声音有些抖,“你现在是清醒的,你能放开它吗。”
“我不能。”弗林特陈述着事实,但这种糟糕的反馈令何塞沉下脸,在他问出原因前,弗林特告诉他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它的意志非常强横,我刚刚一度被它夺走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之前被它控制那样。我杀死拉尔修也是因为……我想跟他做个了断,即使这个念头只出现仅仅一瞬,这把刀还是捕捉到它,‘顺应’我的愿望,也达成了它的意愿。”
何塞苍白着脸,攥紧弗林特的手腕,“刀身吸取拉尔修的血……恶魔之血的力量也被它吸收了。它是不是还命令你杀死我?”
弗林特闭上眼睛,轻微地点了下头。
从被圣咏选择,到自以为摆脱掉这份桎梏,到头来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数百年的筹谋并非漏洞百出的蚁穴,它把他一切的挣扎都看在眼里,不屑一顾。
但他至少敢肯定,家族自他幼时就百般消磨他的意志,企图摘除他作为人类的希冀和反抗的念头,让他服从跟接受自己悲剧的人生,唯一料错的一点就是弗林特·博纳塞拉这个个体所产生的、甚至超出对自己的那段感情。
“我绝对不可能杀死的人就是你,何塞,所以它没有得逞。”弗林特笑得有点凄楚,“可是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我丢不掉这把刀,它在我的精神上烙下烙印,是我灵魂的毒,曾在我幼时便盘踞在我心里。我摆脱不了它的声音,它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不要自责,何塞,这不是你投进海中的那一把。”
何塞盯着弗林特手上这把在他看来跟原先别无二致的长刀,不知作何表情。
“它的刀刃非常新,应该是不久前锻造出来的。”弗林特语调中也有一丝颤抖,“他们为完成自己的大计,不惜又制造了一把带给人噩梦的武器。”
听着弗林特的声音,何塞没有话,他下意识瞥向墙壁光屏上显示的地图,看着自己所在位置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光点——在分析机的视野中,他身边没有任何“人类”。
握着圣咏的弗林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圣咏自始至终都不是一把普通的魔法武器,它虽有神圣之名,内在却是非人之物。
这就是这个疯狂真相的真面目。
或是博纳塞拉运用非人之物染指禁忌的力量,亦或非人之物利用博纳塞拉成就自己的邪恶——无论哪一种,弗林特都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他们必须令他拿起圣咏,收割生命,他们根本不会让他逃掉。
弗林特顺着何塞的视线也把目光投向光屏,他看到那个孤零零闪烁的光点微微怔愣,但很快,他像是接受了这一切一样恢复平静。
何塞捧起弗林特的脸,认真而坚定地:“没关系,无论你变成什么都没关系,你永远都是我的弗林特,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被它控制。”
弗林特眼底燃烧着静谧而让人心中发暖的光,他低声应道:“我可能的仇恨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不会再有想要杀死谁的念头。”
只要内心一直向往光明,再深的黑暗都无法趁虚而入。
弗林特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某种心灵的力量正支撑着他的筋骨,不让痛苦跟脆弱侵占他一分一秒。如果现在真的还有什么事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确认父母的平安是一件,让这个漫长残酷的计划付诸东流是另一件。
“而且反过来看,我的身体‘关住’了它。我是他们计划中必要的一环,我的族人千方百计把圣咏送到我手中,无论接下来他们想要我做什么,只要我永不低头,这东西就只是个会在人耳边胡言乱语的无用之物。”
“可是这样太冒险了。”带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何塞不可能不担忧。
弗林特笑起来,“我还有你,你会一直看守我的,不是吗,圣典中有一位手执利剑守护乐园入口的天使,而你跟祂同样,是让一切邪祟无法影响我的神圣之人。”
——我的天使,请给我光。
他把何塞抱在怀里站起身,“对不起,我令你折损了力量。我也……夺走了不该现在被审判的人的性命。”
他手上依然残留着穿过拉尔修胸膛挖出心脏的触感,那是绝对力量下根本无从反抗的恐惧,就连弗林特自己都感到后怕。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要对抗的意志何等强大,但他也绝不能后退。
何塞抓紧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朝拉尔修倒下的地方看去。
即使死去,血族始祖的躯体也没有马上化为白骨或是灰烬,何塞发出一声细的叹息,他因为血脉断裂而发出哀鸣的身体跟心脏之外,难言的悲伤侵占某个角落,他不知道这出自于自己,还是曾经的伊诺。
“……我想把他带到外面去,找一具冰棺,把他埋在能照得见阳光的地方。”
拉尔修似乎很喜欢阳光,即使他已经被永夜笼罩了两千年,但过去那个不得不选择成为吸血鬼的瞬间没能让他彻底摒弃太阳。
他因为自己的错误成为领受恶魔之血的一份子,现在,他不需要去看任何人的内心,也不会被任何人揣摩内心的形状了。
完这句话后,何塞扯动自己的嘴角,借着弗林特的支撑转向分析机前方的墙壁,“添加词条,博纳塞拉与恶魔勾结,企图——”
他卡了下壳,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博纳塞拉企图什么呢,制造圣咏所运用的力量来自于恶魔,他们想颠覆密督因的统治?可是这些黄昏猎兵就算不凭借他者的力量都能轻易左右这片群山环绕的神秘之地的命运,如果想这么做,五百年前在伊诺命殒后他们就可以去做了,用等到现在吗。
五百年间,博纳塞拉身染诅咒,坚守狩猎吸血鬼的使命,守护密督因的人类与和平,他们仿佛没有个人的欲求,一味铲除这些他们眼中的嗜血怪物,直至——恶魔屏障消失的那一刻。
“契约。”弗林特对何塞的内心似有所感,吐出这两个字。“米迦尔给我讲述过人间百年前曾有一个地狱中的强大恶魔与凡人订立契约,这个人得到恶魔的力量,为它在人间掀起死亡和恐怖。”
“恶魔、契约。”何塞嗓音沙哑地吐出这几个字,仅仅是稍微的提示就让他明白弗林特想要表达的意思,“一切契约都有想要达成的愿望跟时限,而博纳塞拉与恶魔的契约,他们的愿望具体是什么还不清楚,但必然跟吸血鬼有关,而契约的时限一定是……恶魔屏障消失之时。”
也许过去订立契约的博纳塞拉如此划分时限就是笃定屏障不会消失,他的家族能把恶魔的力量利用到很远很远的未来,可惜世上没有牢不可破的守护,契约终有到头的那一天。
可是恶魔又能在这场交易里得到什么好处?博纳塞拉过去五百年为恶魔带来怎样的成果了吗。
……等等,还是博纳塞拉所做的事本身就是恶魔想要看到的。
“可是这里面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密督因已经没有恶魔——”
何塞蓦然顿住,像一瞬间失去了话的能力,同样的,弗林特也陷入无声沉默。
他们想到同一个答案。
然而在这个答案从两人口中呼之欲出前,一个声音,只有弗林特才能听到的声音自他耳边迸发。
【弗林特,你让我很不高兴……】
何塞敏锐地捕捉到恋人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他紧握住对方的手,关切问:“怎么——”
他的舌头还没能把话语完全出口,声音的尾调便转了一个弯,静静落在地上,落在已经空无一人的空间中。
就连时间本身都未注意到的刹那,何塞跟弗林特从这里消失了踪影。
——下一刻,空间扭曲像一抹被抚平的褶皱,他们在一片腐朽漆黑的土地之上出现,身旁就是连绵不绝的断壁残垣。这里没有太阳,黄昏微光如幻象的幕布铺满整片天宇,却只是这片广袤空间微毫的装饰,而在这死寂之中,伴随共振的摩擦声跟突然出现的疾风锐响,一座如山的阴影压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