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拉尔修的死已经为何塞带来过一次血脉割裂的痛苦,上次的经历令人措手不及,而这一次何塞做好了准备,却还是不能习惯去被动承受自己原本不会出现的苦闷感和缺失感,更不用身体上的疼痛也在搅扰他难以集中注意力在眼下的实验上。
把吸血鬼变回人类的实验,果不其然失败了。
弗里亚基诺的身体已经开始腐朽,这显然不是实验成功应该出现的反馈,何塞露出一个驱赶疼痛的扭曲微笑。
他还是太心急,毕竟过去的自己研究了那么久也只有理论和仅仅一个成功案例,成果极为偶然。
何塞把手上空了的注射器塞回口袋,语气很轻,“为什么弗林特记忆里看到的我会告诉奥兰多·博纳塞拉这件事能在一代人的时间内成功,我到底漏了什么……”
何塞随处找了块大石头,把上面的积雪扫干净,坐上去陷入沉思。他有点后悔没把弗里亚基诺带回去先做几个对照试验再动手,但他也很清楚那样不会对最终的结果有何改变,无论五百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那么多实验体来把理论完美化为现实,没有实验就没有成功后的血样,就没有通过不断调整而得到的捷径,也没有通往彻底成功的钥匙,他就只能走钢丝去赌那渺茫的成功率,百分之二点一。
他曾是以吸血鬼之身变回人类的唯一成功案例,代价是失去所有记忆,一旦重新接触吸血鬼的血就会恢复原状。何塞和弗林特搜遍整个雪山屋都没有找到布雷克留有当年何塞还是“人类”时的血样,那些笔记里也没有对此的任何记载,也许布雷克根本不抱有这件事能够在未来大规模实现的希望,他认为代价太大,没有人愿意选择以这种方式“重生”,最后就连面对何塞的问题,布雷克也为他选择恢复吸血鬼之身来迎接密督因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不能布雷克毫无远见,何塞自己也曾认为以更大的失去迎来新生没有意义,但是如果把选择摆在死亡将堕入永无安宁的地狱跟能作为人类过完一生之间,天平两端的重量就不一定相差悬殊了。
恶魔肆虐固然让密督因岌岌可危,可如果他们度过危机,后面的事要比跟异族的战争复杂得多,何塞此时此刻不做准备,等真到了那一天也许真的来不及。
“唉……”
现在考虑这些也没用,失败摆在眼前,何塞只能暂且搁置它,让分析机继续模拟计算他硬抠下来的术式跟合剂的适配性到底能不能变得更协调,然后等着把密督因快要扑在脸上的烂摊子解决后再了。
何塞跳下被自己当成坐垫的石头走向弗里亚基诺,少年矮的身体在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几乎朽化殆尽,像是千年的岁月一股脑浓缩在这几分钟之内,何塞垂下视线,俯身想要抱起这具遗骸,但有人抢先替他用斗篷裹起弗里亚基诺,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他。
“你比我动作要慢。”何塞露出放松的微笑,拍拍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发现对方竟然还抽空换回了衣服,没有穿那身借来的铠甲。
“听了会儿那对师生最后的交谈,一不心装死装过了时间。”
见这四周的地面没有被弄得太过乌烟瘴气,但何塞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弗林特猜出这边的进展不是很顺。
“你这个形容就像米迦尔也出事了似的,不过……老师死在自己面前怎么都不会让人心情好受,他还好吗。”
“如果是我,也许会松了口气也不定。我想,起码他能明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弗林特紧了紧搂住恋人的手,他身边的人跟刚刚死去的始祖也等于是一对师生,何塞却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
“身上还疼吗。”
何塞摇头,“那都是次要的,还有这种给人带来‘失去’的假惺惺的苦涩感也是次要的,我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冷血……我现在烦恼的是上哪去找自愿接受实验的人选。”
“本来会有一些,可你不愿意用那些想放弃永生的吸血鬼。”
“因为我不想隐瞒他们死亡的后果,如果知道死的对岸是地狱,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改变主意,甚至可能会为了不走到那个结局活得更极端。”何塞苦恼地掐着眉心,“我做这些就是为了避免未来知道真相的吸血鬼走上这条路。给他们的盘子里准备好菜,吃不吃是他们的选择,但准备好是我要做的事,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做法也会让人类在选择被转化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受住那代价。
正在这时,弗林特看向不远处土包似的山丘,对着它落下的阴影微微皱眉,何塞偏过头,接着又把目光一齐投向弗林特注视的地方,也眯起了眼睛。
“出来。”弗林特向前半步,对着远处的山丘低喝,虽然距离很远他的声音不大,但弗林特知道对方听得见。
片刻后,山丘后面走出的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他脸上挂着轻浮的微笑,何塞跟弗林特都很熟悉这张脸,只是他们没想到对方这么命大。
提亚斯。
在迷失海滨坠入海中的高位血族大难不死也就罢了,如今非要凑到两个并不好惹的人跟前,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抽了什么风。
“一段时间没见,二位的变化大到有点超出我的预期。”吸血鬼提亚斯对着既没有用面具遮挡面容也没有围着围巾挡住一半脸的弗林特吹起同样轻浮的口哨,但他显然还想留着自己的舌头,所以在引起反感前立马明来意,“我有一个请求,作为交换,我能提供给你们一个价值不菲的情报。”
完这句话,吸血鬼男人站定在原地,似乎在等两人的回答。
弗林特在意的却不是提亚斯突然出现,而是在于“为什么这个男人总能在非常恰好的时间知道他们在哪里”。
如果萨利维亚是他在守株待兔,在迷失海滨时又为什么能趁着弗林特短暂的离去准确无误接近何塞,加上现在他再一次来到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句巧合就能一笔带过。
弗林特冷冰冰地把疑问诉诸话语,得到提亚斯轻佻的回应,“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可不能随便出来,这样吧,我们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怎么样?”
提亚斯是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不可能又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一个穆沙佩普那样能通过契约知晓博纳塞拉猎人位置的恶魔。同样对这件事感到蹊跷的何塞见提亚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知道对方想问的问题需要他来回答。
“你想问什么。”
提亚斯的表情里终于有了认真的意思,“您很清楚杀死自己的子嗣会折损力量,在对抗恶魔的节骨眼上有害无利,却还是没有选择暂时留着弗里亚基诺殿下的性命,慢慢进行您的实验,这是为什么?”
何塞不知道对方是偷听到他们的对话还是本来就知道实验的内容,他原以为提亚斯手上的情报不痛不痒,现在却让他有了点知道的兴趣。
“血脉断裂的确会影响我的力量,但那仅仅是血魔法的部分,本来就不需要太过依赖。”何塞继续下去,“再者,这种痛苦只是一时的,如果我没有现在动手,恐怕以后就会心软,而我不允许自己对犯下这样罪过的人心软。”
吸血鬼男人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表情没有变化。
这时月亮已经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去,天空逐渐泛白,可能再逗留下去很快荒野会被日光覆盖,他看了眼天色,微微欠身,“时候不早,我长话短,并且请容许我重新自我介绍。提亚斯,第二代血族,血族始祖德拉赫斯·凯泰尔唯一的子嗣,我的父辈在临死前转化了我,赋予我使命和血系能力,令我吞噬他的血肉,因此我能够感知到他的‘兄弟姐妹’以及您、他的父辈所在之处。”
提亚斯耸耸肩,“但那也是在您没有恢复力量之前了,这一次我之所以能找到你们是靠着弗里亚基诺殿下。”
“你的父辈为什么要这样做。”何塞很疑惑。
弗林特沉下脸,感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他赋予你的使命,跟你帮助弗里亚基诺跟拉尔修有关。”
提亚斯没有否认,“凯泰尔殿下是个心思过于细腻的人,他很爱自己的兄弟姐妹,但也正因为他这份谁都下不去手的‘软弱’,他被奥托克杀死,也是第一个死掉的血族始祖。他让我代替他看到最后,看看所有血族始祖的结局。”
吸血鬼男人张开双手,用下巴指向被斗篷包裹的弗里亚基诺的遗骸,“弗里亚基诺殿下的死让我完成了使命。”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好端端在帕托防卫恶魔,她哪里出事了?”何塞扬起眉毛。
提亚斯唇边含笑,“如果不是您截下她准备送往教会的信,她早在几个月前就会迎来死亡,对我来也就没什么差别。您非要把她摘出来也无所谓,但是您看,除她之外的始祖们都离开这个世界了。”
的确,所有参与过五百年前乱局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世。
普通人类们早些,博纳塞拉稍晚,漫长的数百年流逝,活得最为长久的血族始祖中最后一个耽于复仇的成员刚刚陨落。那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吗?它早已终结,也活生生从真实的密督因中剥离出“干净又无辜”的假想盆景,如今摇摇欲坠。
何塞猜测提亚斯的请求跟他们手上弗里亚基诺的遗骸有关,果不其然,提亚斯沉默了一会儿后微微抬起灰色的眼眸,敛去眉宇间的张扬。“我希望您能把弗里亚基诺殿下的遗骨交给我,我会把他葬在凯泰尔殿下/身边,那也是他的其他兄弟姐妹安眠的地方。”
“这是你父辈的嘱托?”
提亚斯也很无奈,脸上写着“那还用”。
“两千年是段非常漫长的时间,除去把自己关在歌洛仙为人类谋未来的神匠,血族始祖们之间的关系比二位想象得要深厚跟矛盾,那么长的故事已经无人记得,但足以让我家殿下留下遗愿,即使生前不能和平相处,死后整整齐齐躺在一起也不错。”
“即使他被同胞所杀?”
“即使他被同胞所杀。”提亚斯叹气。
何塞在对话间沉默,过去那个埋在研究里的神匠的自己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和兴趣关注学生们究竟怎样相处,若是相爱就给予祝福,若是互相憎恨也会被他当成暂时的闹别扭,调换到不同的负责区域就好,从拉尔修身上何塞就能看出来那个自己根本不会照顾孩子,虽然他现在也没有进步,但起码不再冷漠。
也许这里面会有谁乐于维系他们的关系,何塞无缘得知,却也能窥见一斑。
按理何塞杀死弗里亚基诺,应该把他的骸骨带回灰堡给尤斯塔斯一世过个目,证明他没有包庇自己的学生而是切切实实结果了摧毁恶魔屏障的始作俑者,可是现在的何塞其实根本不需要遵守这些规则,他就算没有带回证据,教会也不能、或者在表面上不能质疑他话语的真伪,尤斯塔斯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何塞没有这么做的动机跟意义。
想清楚这件事让何塞轻松多了。
两人的目光稍微一碰,弗林特读懂恋人的意思,把斗篷包裹的重量交给走上前来的提亚斯。
“多谢。”
吸血鬼男人神色难得郑重,却在一秒钟之内重新变得毫不严肃。“这个交易对您来划算至极。”
“那么弗林特会让你在我觉得不划算的交易里化为一滩泥水。”何塞板起脸,语气生硬,“我很好奇你能拿出什么来让我大吃一惊。”
提亚斯露出神秘的微笑,对两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跟我来。”
提亚斯的目的地并不远,他直接提供坐标让何塞传送到桑格塔的一栋宅子里,肉疼地指出自己为了买下房子花了不少冤枉钱。宅子里有不少佣人,现在应该算是早餐时间,他们在走廊里忙碌,端着精致餐具去往餐厅,提亚斯对这些向他招呼的人点头致意,向何塞跟弗林特解释,“现在伊斯特大区不太平,好歹桑格塔的灰堡骑士还没都撤走,这里相对安全,却也需要很多钱才能雇得起佣人。”
弗林特冷冰冰地,“这些都是人类,你在什么主意。”
“我可没这个闲情逸致,这儿有个大少爷非要人伺候,我没有办法,这不请你们把他赶紧弄走么。”
提亚斯带着幸灾乐祸意味地挤挤眼睛,他穿过走廊把佣人赶离,然后推开餐厅的门。
清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纱帘洒向精致典雅的室内,铺着洁白桌布的木制长桌一端,刀叉轻轻磕碰餐盘的声音时隐时现,然后因为门口出现的不速之客而停止。
提亚斯开门的举动显然不是为了用阳光晒死何塞,但弗林特还是挡在何塞身前让这些微弱的光线难以侵袭到恋人的身体,然而,他在看到屋内人的面目时身体一僵。
“怎么了。”何塞明显感到自己身前这堵墙反应不对,他从门跟弗林特肩膀之间探头,瞄向放下餐具的声音响起的方向,然后也愣了。
这是根本没有想到以至于来不及作出相应反应的怔愣。
屋里,拿餐巾擦着嘴角的黑发青年脸上是被扰用餐的标准厌弃神色,他用浅紫色眼眸盯着笑不可仰的提亚斯,不满地问:“你去哪儿了,这是谁。”
“你最好听他们自己介绍,我的评价一定会非常偏颇。哦对,快先把窗帘放下来。”吸血鬼男人裸露的皮肤都因为笑的时候没注意阳光晒掉了皮,他忙后退几步,向何塞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笑着问,“这个交易如何?”
何塞理都不想理他,拽着弗林特的衣袖,正在努力消化自己看到的。
本该死去的赛斯特·拉尔修此时此刻正晒着阳光,面前的餐盘里是本不该在早餐享用的牛肉。他看何塞跟弗林特的表情都很陌生,以至于起身拉窗帘的动作很不耐烦,活像这是佣人应该干的活。
到底本质上还是个皇子啊。
何塞在心里叹气,用了两分钟时间从一开始的惊异狐疑中脱离,渐渐明白为什么这是一份珍贵无比的情报。
拉尔修还活着,他由吸血鬼变回了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