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三月
当日,传闻官家在福宁殿与范仲淹谈了许久,待其回到垂拱殿后,便立即召集政事堂诸位相公。
片刻后,待诸位宰辅陆续来到垂拱殿,官家正色问询道:“范相公已归京朝,朕欲召其回到中枢,不知诸位相公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陈执中、文彦博、宋庠、庞籍、高若讷、叶清臣几人神色微变。
对于范仲淹返回京朝,昔日这六位相公态度各异。
首先是陈执中与文彦博,他俩对范仲淹的返朝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实际政见则偏向“反变法派”,确切地反对范仲淹变法改革中的针对“荫补”与“磨勘”二事的改革,即“明黜陟”与“抑侥幸”。
毕竟陈、文二人都出身文人世家,范仲淹的改革有损他们家族及子孙后代的利益,但出于职责所在,他们当初并未明确反对范仲淹,只是冷眼旁观,静观范仲淹等人能否做到改革。
若能,他们也能接受这种改变。
这也是朝中相当一部分世家出身的文官所持的普遍态度,但另外一部分文官阶层,包括在野的世家,则其核心利益还包括“土地”一项。
而宋庠与高若讷为明确的反对方,与其是政见向左,且范仲淹提出的变法改革有损其利益,倒不是是二者与范仲淹存有私怨。
剩下的叶清臣与庞籍二人,则持较不明显的赞同:赞同范仲淹返回京朝,但又担心阻力甚太,以至最后帮不了范仲淹反而令自己罢黜丢官。
但赵旸的出现,令官家坚定了召回范仲淹的想法并付诸实际,这使叶清臣与庞籍的支持逐渐明朗,也使宋庠与高若讷的反对逐渐失效,再加上钱明逸被贬为知州,而宋庠昔日又不愿与赵旸撕破脸皮,故“反变法派”在朝中逐渐势微,仿佛蛰伏了起来,直至今日,范仲淹返回中枢已成定局。
在一番短暂的寂静过后,首相陈执中率先就此事表达了赞同:“范相公确乃国之栋梁,忠君爱国,臣赞同召其回到中枢,却不知官家欲授其何等官职?”
其余诸位相公纷纷看向官家,其中属宋庠与高若讷最为关切。
见此,官家沉思一番后道:“朕欲先恢复范卿昔日参知政事一职。”
参知政事?
诸位相公相视一眼,看不出来有何反应,毕竟以范仲淹的资历回归中枢,任参知政事这是最起码的。
思忖一番后,宋庠看了一眼庞籍,出言试探道:“范相公昔日久在陕西四路经营,对夏甚为熟悉,今枢密院重拟对夏战略,臣以为何不任范相公枢密院任职?”
庞籍闻言看向宋庠,但并没什么。
然而官家却摇摇头道:“枢密院有宋、庞两位相公在就足够了,范相公朕另有他用。”
听到这话,诸位相公心中便明朗了:官家还是打算要范仲淹重启变法一事。
除了明朗此事,众人亦对官家方才那话感到惊异,尤其是宋庠本人——什么叫枢密院有宋、庞两位相公就足够了?他宋庠不是即将调入都堂出任末相了么?
其余几位相公也感到纳闷,但又不好贸然询问,遂缄口不言。
见众位重臣对此并无异议,官家又道:“除此之外,朕还欲下诏召欧阳修、韩琦、富弼、蔡襄、杜衍等人返回京朝,诸卿又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重启变法一事已万分明朗。
其中高若讷最恨欧阳修,别看他被赵旸左喊一个“高”、“若讷”,右喊一个“君子贼”毫无反应,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斗不过那子,与其愈发丢人受辱,还不如听之任之,但欧阳修
当年若非欧阳修写信骂他,今日那个赵姓子又岂会喊他君子贼?
“官家”
他正要开口,未曾想宋庠亦同时开口,声音盖过了他:“欧阳修、韩琦、富弼等诸位学士大多都在河北路任职,眼下河北水灾后续未平,兼之黄河改道,契丹对此态度不明,臣认为不宜于此刻召回诸位相公。”
高若讷转头看了一眼宋庠,略一思忖也就不做声了。
其余几位相公亦看向宋庠,但不能否认,宋庠这话也确实在理。
官家也因此陷入了沉思,半晌皱眉道:“既如此,先召蔡襄、杜衍、余靖几人如何?”
蔡襄当前在福州任知州,杜衍则致仕闲居于南京应天府,而余靖则在庆历变法失败后左迁匠作少监,分司南京,尽管后来官升光禄少卿,但既未召回京朝,也未出任河北,官家有意先召回这几人,宋庠碍于方才那番辞也不好拒绝。
于是官家当日下诏,召蔡襄、杜衍、余靖几人返朝。
()(e) 片刻后,待众人陆续离开垂拱殿,高若讷低声问宋庠道:“宋相公何不阻止,眼睁睁看着范仲淹等人卷土重来?”
宋庠摇头道:“范仲淹乃赵景行举荐,与其官家信任范仲淹,不如官家信任赵景行,你我阻拦,便是又恶了此子。”
赵景行,也就是赵旸,听到这个名字高若讷便感觉头大,良久无奈道:“我等只要阻止其余众返回京朝即可,仅范仲淹一人,他亦无能为力。”
“阻止得了么?”宋庠轻笑道:“你莫忘了,赵景行本就推崇范仲淹,且范家二郎目前还在他技术司担任计使,若他出面,你我如何阻拦?”
高若讷听得倍感头大,皱眉问道:“宋相公的意思是拖?”
“拖不了许久的。”宋庠摇头道:“之前赵景行监造的火药弹你也看到了,虽花费巨大但威力确实惊人,若我是契丹使者,瞧到厉害后也必然要奏请耶律宗真莫要于此时胁迫大宋”
“那宋相公的意思是?”
“首先,我等私怨,不应危及国家。其次,既不能阻挡,便徐徐放入总之,任其势力渐大也无妨,这些人既要推动变法,就必定会与赵景行生隙,介时我等再出面即可”
“唔。”高若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此时,宋庠忽然问高若讷道:“对了,官家迟迟未将我调去都堂,你可知为何?”
高若讷摇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
二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因赵旸给官家上了第二份札子,劝官家莫要频繁更替两府重臣,以免造成两府政局混乱,吏员无所适从,官家看了后颇为犹豫,因此暂停了人事更替,由于是直达垂拱殿的札子,故无人知晓。
至于已调职的高若讷,那自然不好再调回去了。
当日傍晚,叶清臣于府上设宴,招待范仲淹并其两个儿子。
鉴于范纯仁目前正在赵旸的技术司任职,且叶清臣与赵旸的关系也不错,因此这位三司使也向赵旸送了一份请帖。
不过赵旸一问宴请名单,猜到这是叶清臣单独宴请范家父子的私宴,也就识趣地没去凑热闹。
当晚宴中,叶清臣将官家下诏的好消息告知了范仲淹父子:“今日午后,官家召集政事堂诸人商议希文兄之事,经众人商议,恢复希文兄参知政事官位,此诏发于知制诰草拟,最迟明日,希文兄便可获诏,恭喜希文兄。”
范仲淹今日与官家在福宁殿长谈许久,深知官家仍有变法之心,对此也不甚意外,在谢过之后问道:“我所奏请召回欧阳公、韩学士几人”
“此事稍有阻碍。”叶清臣将垂拱殿上宋庠的辞解释了一番,就连范仲淹亦大为震惊:“黄河改道?”
叶清臣又将黄河改道一事解释了一遍:“现契丹使者就在大名府一带打探,此事估计是瞒不住,因此宋公序称暂时不宜从河北路召回欧阳公、韩学士几人,倒也算合情合理。之后如何,还得看后续与契丹使者的交涉。”
范仲淹皱眉道:“官家命何人接待契丹使者?”
“除官家特命,按理是权知开封府事”
“张尧佐?”范仲淹表情古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会是他当上知开封府事?”
“后宫使力呗。”叶清臣轻笑道。
范仲淹连连摇头。
他昔日在中枢许久,又岂会不知张尧佐?
见此,叶清臣仿佛猜到了什么,劝道:“你可莫要急着上奏劝官家罢黜张尧佐,否则恶了张娘娘不,连此番对你有恩的那位郎君怕也有所看法。”
“赵郎君?”范仲淹惊讶道:“赵郎君与张尧佐有私交?”
叶清臣点点头,笑对范纯仁道:“此事二郎应该最为清楚。”
范纯仁遂将事情经过简洁地告知父亲:“最初双方确有矛盾,但后来张尧佐多番示好,他与景行也就逐渐熟络据儿子所见,在景行的约束下,张尧佐确实有所收敛。”
范仲淹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儿子,随即皱眉道:“且不论张尧佐品性,由他接待契丹使者,我总觉得不太稳妥,朝廷应当召回彦国,他对契丹颇为熟悉”
彦国即富弼表字,曾几次出使辽国。
叶清臣摇头道:“富学士在河北路呢既要善后王则叛乱之事,又要救济当地水灾百姓,短期内恐怕是无暇返朝了。我倒认为希文兄不必担忧此事,官家已命赵郎君出任副使,陪同接待契丹使臣。”
“赵郎君?”范仲淹意外于再次听到了赵旸的名字,碍于赵旸对他有恩,他也不好就此发表什么言论,思忖片刻好奇问道:“赵郎君道卿可知他政见?”
()(e) 叶清臣笑着道:“此事不应询问你家二郎么?”
范仲淹转头看向范纯仁,然范纯仁却摇摇头道:“景行甚少谈论此事。”
叶清臣稍有些意外,思忖道:“既如此,就谈谈我個人见解吧。我观其主张,较韩琦更为激进,但又不失希文兄的稳重,张弛有度,颇为神奇。”
“请细。”
“他主张我大宋不应安于现状,应当图强兵吞辽国、西夏,兴汉唐之鼎盛而辽夏两国,他又主张先对西夏用兵。这乃当日他在殿上与高若讷等人辩论时我所听到的,但具体的我便不知了,也许宋庠、高若讷二人知晓一些,官家曾叫赵郎君赴枢密院与二人商谈对夏战略。”
“如韩稚圭一般么?”范仲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所称韩稚圭,即指韩琦。
“不。”叶清臣摇头道:“尽管皆主张对外用兵,但二人大为不同。旁的不,就赵郎君欲提高军士乃至武官地位,试图改变我大宋建国以来‘崇文抑武’之风气,韩稚圭可敢、可会这么做?”
范仲淹静静地听着叶清臣的陈述,直到听叶清臣到赵旸曾在殿前司军营对其麾下禁军喊出“谁道仅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这番话,范仲淹亦大为惊诧,忍不住问道:“朝中对此毫无反应?”
“岂是毫无反应?”叶清臣轻笑道:“那时钱明逸纠集了八名台谏弹劾赵郎君,连文相公都暗中偏帮,结果被赵郎君逐一驳斥,钱明逸也因此被贬出京师,此事我有幸亲眼目睹,甚是精彩,可惜希文兄未曾见到。”
范仲淹微微一笑,释然道:“此子能让我返回京朝,我便知他深受官家信赖,如今听道卿如此称颂,我也就放心了。”
“希文兄是指接待契丹使者一事?”叶清臣脸上露出微妙笑容:“此事希文兄便瞧好吧,契丹绝难利用黄河改道一事胁迫我大宋具体恕我与你家二郎都无法透露,除非得官家特许。”
范仲淹惊讶地看向范纯仁,见范纯仁点头确认,又惊又喜,也就不再追问。
当日,主宾皆欢。
晚上在返回客栈的途中,范纯仁犹豫着对父亲道:“阿爹,张尧佐外甥石布桐今年亦高中进士科,为此张尧佐欲在殿试后于矾楼摆宴,非但邀请了景行,亦邀请了孩儿,不知”
范仲淹微微皱眉,问道:“赵郎君答应了么?”
“答应了。”
“那你便去吧。”范仲淹许可道。
三月初五朝议,范仲淹时隔三年余重新出现在大庆殿早议之上,这令朝中不少正直、或自诩正直的官员大为振奋,为此有几名御史再次弹劾张尧佐,但都未见成效。
张尧佐甚是得意。
待散朝后,张尧佐唤住范仲淹,有意在矾楼摆宴为范仲淹接风,却遭到范仲淹委婉回绝。
想想也是,以张尧佐的名声,若不是看在赵旸的面子上,范仲淹都不会允许儿子去赴张尧佐的宴席,他自己又岂会与张尧佐走得过近?
事后张尧佐将此事告知赵旸,反被赵旸调侃了一番:“你什么名声,敢去请范相公?他未当面喝斥你算是给足伱面子了。”
张尧佐尴尬不已,但不敢恼恨赵旸,又不敢恼恨范仲淹,只能放弃巴结范仲淹的想法。
三月二十日,官家于名堂主持殿试,亲眼检验今年总共四百九十八名进士,考验诸进士的时务策。
不能否认今年省试官员的眼力确实不错,论文章精彩优秀,依然是冯京、沈遘、钱公辅三人最为出彩。
甚至于冯京的文章还要稍稍强于另外二人。
可惜官家也有喜好,一见冯京便想到了当日矾楼那件令朝廷颜面大损的斗殴,更气赵旸至今为止都未与他和解,兼沈遘陈述火药之利、称大宋应大力研发火器,深受官家认可,于是官家便钦点沈遘为状元,钱公辅次之,冯京再次之,与陈旭及省试官员当日所拟名单不谋而合。
次日,就在张尧佐准备在矾楼再次宴请,庆贺其外甥石布桐取得进士身份时,在大名府留守夏竦的竭力施为下,契丹使者终于抵达汴京。
不过从夏竦上奏朝廷的札子来看,黄河改道一事已被契丹使者获悉。
而赵旸这边,也准备好了用于震慑辽国的火药弹,就等着契丹使者借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