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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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阳光正好,就连那些终日与发了霉或迟早发霉的书册作伴的老书生也会出来散散心,杨玄感处理完一天的公务,也想要趁着夜色尚未降临的时分出去转转,恰好看见手下有人一脚踩在石阶之上,摆出横刀立马的姿态正在给垂髫孩童讲故事。

    “却那豫让的脖子上架了那么十几柄刀剑,寒光凛凛,但他亦是凛然不惧。这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像老虎似地,恶狠狠地对那赵襄子……”讲故事的人压低了声音,中气十足地学着想象中豫让的样子低吼道,“‘你当日谋害智伯,我今日便要取你性命。’那赵襄子被他的气魄吓得肝胆俱裂,却依旧不死心地想要拉拢他,劝道,‘你也是条好汉子,不如为我效劳,保你今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猜那豫让怎么,他大笑一声,道……”

    “士为知己者死。”杨玄感轻轻地接道,但实际上那讲故事的人所的并不是这一句。杨玄感摇了摇头,心想幸好自己方才没有自作聪明大声出来,不然或许会有几分尴尬。庆幸之后,他又是一阵尴尬,太史公对豫让的记载他已不能像少年时那样倒背如流了,但其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句的印象最为深刻。他记得正史中赵襄子亦是一位君子,然而方才那故事中显然将他成是无胆鼠辈,这也算是讲故事的时候常见的情况了,与正对立的必然是邪,若豫让是“义”的,那么只有在赵襄子是“不义”的时候故事才好听。

    今后史书会如何评价他呢?今后那些流传的民间故事会怎样记载他呢?

    今后史书会如何评价他父亲呢?今后那些流传的民间故事会怎样记载他父亲呢?

    想到自己将要谋划的大事,杨玄感忍不住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但又觉得这些事未免太远了,而且那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他听着身边传来的那些有着烟火气的欢声笑语,感到心里安定了一些。他喜欢听见这些声音,他希望善良、正直、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能够平安喜乐。

    然而世事往往不是这样的。

    杨玄感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有两个人对他有无比重大的影响,一个是他的父亲杨素,他曾经是他崇拜的对象;另一个是当时的太子杨勇。

    他对父亲的崇拜倒不是源自于那累累军功,而是因为杨素的气量。当年陈国被灭,陈叔宝的妹妹乐昌公主被文帝赐给杨素,杨素对她颇为宠爱,但乐昌公主却一直是郁郁寡欢,她在看见了一位老人送来的诗后更是泣不成声。杨素询问后才知道她曾有一名为徐德言的夫君,两人在战乱时离散,彼此只留有半块铜镜。杨素不仅将徐德言召入府中,还放回乐昌公主让他们夫妻团圆,并且赠送财物帮助他们安顿下来。

    杨玄感当时想,所谓的正人君子便是杨素这般了吧。

    如果杨素陪伴了杨玄感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杨勇与他的相处时间就少得可怜了。他其实只见过这位前太子几面,且都是在皇家的宴席之上。犹记得当时他年纪尚幼,在皇宫随便乱晃也没有人管,虽然没闯什么祸,却撞见之前仆从通报身体抱恙而告退的杨勇坐在树上喝酒,那般如同江湖人一般的潇洒肆意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杨勇也瞧见了他,一个旋身跳下树,又一抄手把他捞了上去,硬灌了他一杯酒,看着他呛得通红的脸哈哈大笑。彼时他只觉得这皇长子真不是个东西,后来他年纪稍长,再回忆这一幕、再观杨勇言行,方才知道他的率真大胆是何等可贵。不知不觉间,他的行事作风也染上了几分那样的不羁。

    后来,杨勇被文帝厌弃了,太子之位被夺,性命也被害了……在杨素和杨广的算计之下。

    杨素也在几年后过世了,杨广觉得他替他挡了灾,将他的葬礼办得极其盛大。

    杨玄感懂他父亲所的那些道理,但他始终觉得那是错的,他做出如此判断的理由,哪怕他没有告诉过杨素,但他可以想见他父亲给出的一定是“幼稚可笑”之类的评价。他知道杨勇是个好人,杨广是个人,但是现在好人被害了性命,人登上了皇位,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对的呢?更何况杨广上位后,百姓被繁重的徭役压得苦不堪言、民怨之沸腾恐怕比之昔日的秦王朝也不遑多让。他越发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因而也越发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当杨义臣找上门来,同他了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之事后,他很快便领会他的用意,并且迅速地为他提供了庇护,听从他的意见筹备起来。

    “要掰倒杨广,有一个人是必除的。”杨义臣对他这样道,“杨拓。”

    然后他给出了借刀杀人的建议,提出离间杨广和杨拓,让杨广处置杨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杨拓能活命,他也不可能为杨广效力了。

    杨玄感想都不想就否决了,他不仅否决了,而且迅速同杨拓决裂,撇清了他与自己——一个拥护杨勇之人的关系,无论在哪里都对他恶言相向,让杨义臣准备好的一串计划都没了用武之地。

    他并不喜欢杨拓,甚至可以是厌恶的,在他的眼中,这个内敛的年轻人是另一个杨素,但是他也知道这只是因为他受杨素的影响太深,他依旧记得杨拓第一次进入杨府时那沉静神情掩盖之下的不安,但也正因为记得,他才在杨拓随杨广四处征战的时候感到了彻骨的失望。

    他有点可怜他,因为他觉得杨拓就像是一个被杨素栽培长大的木偶,一举一动都按照着杨素的谋划进行着。他保护大隋的理由是杨素灌输给他的,他所侍奉的君主也是杨素为他挑选的,因为他的命是杨素救的,因为他一身绝学是杨素教的,所以他继承杨素的意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杨拓在乎他的师妹阿药,这种温暖的感情是杨素所不具备的。

    所以在否决了杨义臣的建议后,他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拉拢阿药。

    制定这个计划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对于阿药的观察,他发现比起杨拓,阿药对于杨素的遗愿并不怎么在意,这似乎应该归功于将她抚养长大的琵琶,也似乎和她本身对人心的洞察力有关。无论如何,杨玄感相信,只要让阿药看清楚在杨广的统治下百姓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她一定能够对杨素的愿望做出正确的评价,她一定能够看清这之中的荒谬性,能够看出这太平不过是对苦难的粉饰。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计划也一样失败了,理由简单直率得和他反对杨广的理由有得一拼:阿药会站在杨拓那一边,无论缘由,不问因果。

    也就是要拉拢杨拓必须拉拢阿药,而要拉拢阿药,就必须拉拢杨拓。

    这样的循环让杨玄感头痛无比。

    “您当时不应该这样心慈手软。”杨义臣对他道,“成大事者须不计节。”

    这话很是耳熟。

    杨义臣离开之后,杨玄感回想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经在杨素那里听到过类似的。

    他以为杨义臣是他志同道合的人,但实际上不是的。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但他们的观念却是背道而驰的。杨玄感觉得像杨拓、像阿药这样的人都应该好好活着,但杨义臣却不在乎他们的死活,或者他觉得如果他们死了会更加有利。

    和对待杨素的话的态度一样,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杨玄感感到心中郁塞,跑去找自己的弟弟借酒消愁,却听见他们热切地谈论着大事若成该如何分配那些荣华富贵。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槛,杨积善瞧见了他,开玩笑:“我们的皇帝陛下来了。”

    一种不适攥住了他的胸口,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他发现很多事情和他所想的出现了偏差,但目前除了走下去,他没有任何的办法。

    然而这条路走不下去了。

    一件正确的事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个问题,杨玄感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在忠于杨广的士兵的追击下躲入了山林,以杨义臣所教的术法腾起烟雾,迷惑了敌人的视线,他看着四周,感到这是一片绝佳的隐居之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陶渊明所咏的“归去来兮”。

    要逃走并非难事,放下一切或许能够得到宁静。

    可惜他放不下。

    杨玄感将自己的佩刀交到了随自己一同逃亡的杨积善的手上。

    “杀了我。”他对他道,随口编出一个理由,“莫让我受辱。”

    他大概猜到后世会如何评价他了。

    不过乱臣贼子四字。

    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

    没有很虐吧,我连一成功力都没使出来。

    好久没写虐都不会虐了。

    本番外中涉及大量典故,要写议论文的朋友可以划重点了(笑)

    我记得我当年写议论文的套路是先一个故事,然后我发现现在演讲导入语的套路也是先一个故事……

    这个番外是今天的更新,后面还会有一个N年后番外,就是我承诺你们的那个,不过估计会有点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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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外卖点饮料,发现几乎每家店起送价都在20元以上,简直是不给我这种一个人点外卖的人留活路啊。

    不过外卖哥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