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他去年除夕那晚来过
“这臭子,修为虽落下来些,段倒比去年那林轩儿强多了。”
“盼他这修行境界早点上来吧,如今羽翼孱弱,只在家族庇护下成长,终难历见真正风雨。”
“其两月后要去造化城深造,实属个上乘之选,或可在那地方完全脱胎换骨,待彻底跻身九州年轻修士第一流里,再去神州大舞台见识见识,处时代漩涡里浮沉几番。”
“但须他往后修行岁月极能吃苦,否则天赋再高,恐难在当今这个非凡世代出了头啊。”
“不过话到那林轩儿”
脚下是漆黑河水,头顶是半月高悬。
踏剑行波的孙宗师忍不住吃笑。
“哈哈,一位好胆的少年郎啊,那家伙去岁来此跃龙门,见过了第一面后,竟是敢对姐动起心思。”
“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少年赤诚最惊人呐。”
“哈哈哈。”
荒州东部。
奇鸠山深处。
“嘿,心里怎么莫名比下午那会儿还难受呢?”
“今天这是咋回事?身体总感觉哪里有些不爽?”
一布衣衫少年修士正趴在地上纳闷道。
他的身躯藏在草丛里,扎着高马尾的脑袋从掏出洞口的灌木下微微露出,整个人极好的隐藏在周围的黑暗自然环境之中。
此人身侧还有一杆森寒长枪贴地而放,被其右掌轻轻按着。
“师兄师姐他们还真没错,奇鸠山里的那头老妖王的确不在洞府。”
“今日我杀了四百一十七,算上前两日的试探性出,共有六百多妖在这三天内尽数亡于我枪下。”
“可那九头雉居然毫无反应,依那头老妖王昔日的脾气,若非真离开了自己地盘,哪怕有人妖两族的规矩在,也应当第一日就出动下寻我麻烦才是。”
少年修士那张清爽干净的面孔上,两条眉毛在月光下紧紧蹙在一起。
“这荒州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连日内,不仅此处奇鸠山,附近几座山头和几条江河之内的老妖怪,尤其是大妖仙以及妖王境的那些大家伙,竟接续失踪不见。”
“这究竟是荒州东部的怪状,还是——荒州全境都一样如此?”
心里感到有些烦躁的少年人悄悄挪了挪草里的身子,遂又轻轻从鼻子里喷出口气,表情从无可奈何重新变得吊儿郎当。
“算了,这些关我林轩儿屁事,咱连个真人都不是,纵荒州的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修士顶着。”
“再”,林轩儿浮浪的模样里,眼中闪烁凶兽之芒。
“在如今的人族九州地界内,他妖族要是还敢像两千年以前那样吃里扒外和不识好歹,当年大劫之后我人族无力清算的那些烂账,如今便新账老账一齐好好清算清算!”
林轩儿的鼻息重了两分。
“还是应早日成就宗师,这才是我短期内的一个目标啊!”
“嘿嘿!”
一直在腹内自语的林轩儿此时蓦然声笑了出来。
他便是想道:“北荒妖族生异,料自有高人治理,而我么”
“何不趁周遭山林与江河中的各路妖王不在家的这几天,去帮他们打扫打扫洞府呢?”
“干完这一票,休成宗师,便是成仙之前的积累想必都可一次囊括,好不是个满载而归?!”
“呃”
林姓少年修士忽而黑夜里的白日梦醒。
“但是我而今才清士七品英炼境的修为,不遇见成仙之妖就已十死无生,就算遇着半个与人类宗师境界相当的妖类,便都尸骨无存呀”
“这风险忒大了些!”
然而,当脑中一念至此。
见他忽地站起身子,眼冒晶莹绿光,两只死死握着去年今天自己荣登荒州龙门金榜首位,拿下上一届荒州少年王者称号后,本州人王邢檀香赐予他的那柄九凝清光寒铁枪。
“罢了!我怕甚!”
“自古修行界里素撑死胆大的,饿死胆的!”
“事若可为,吾当殊死奋力一搏!”
“而事若不可为,老子望风潜逃!”
布衣少年修士狠狠打定主意,提着杆枪,身形变幻在茂密树林之间。
“唉,天道保佑在下!”
趁着月色皎洁,少年人足下生翅,踩草无声,狂奔向前。
“这回若不死,啥时候才能再见到黄山主呢?”
“我林轩儿若能与君同日飞升,岂不妙哉!”
“可惜君生我未生,三百年的道行却难以一时赶上!”
“但,三十年内。”
()(e) “在下必成一代宗师!”
“少爷,那人走了。”
良伯在叶子灰后面道。
蓝衣郎君复调转马头,“嘚嘚”回到了叶家众人身旁。
“良伯,既有马车了,你我便共乘一辆吧,路途劳顿,也不要一直在马背上受风吹日晒哩。”
七少爷很是体贴道。
“既得少爷体恤,良伯敢不从命?”
老管家颔首应道。
后白沙涅牵过两匹马拉着何家那辆车,以供自家少爷乘坐,而把裴家那一辆就丢在官道上不去管了。
牵马时,这位暗叶卫的白队长还口中嘀咕道:“瞧那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子,先前在装什么啊?还停两辆没有马拉的车在道儿上,真是瞎排场”
待老少二人都上了马车后,众人重新启程之时。
车厢内,叶子灰神色诡异的觑了眼正在为其整理包裹行囊的老者,压低声音道:“良伯,那件事儿”
而巧合的是,当蓝衣刚讲出这句话,良伯里就将一张打开的纸沿着话音递到了其面前。
叶子灰呼了口气,探掌接过,并谢道:“这次良伯真是辛苦了”。
老管家微笑道:“哪里,少爷的事,就是自家的事。”
“少爷过年前寄回来的家书,除了老爷和夫人的外,竟还有良伯一封,信里头既有所托,这也是少爷从长这么大第一次拜托良伯事情,那我自是要尽力的,只是”
良伯顿了顿,方道:“老爷,让少爷不要为别人的事影响自己太多,因为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的”。
“而夫人她”,老管家注意到少年脸色不太对,但话还是要继续讲完。
“知道了少爷去年得知那消息后整个人的状态大受影响,更是不愿让你沉溺在那事里走不出来。”
“夫人,莫让‘他’害了你。”
良伯完了。
叶子灰现在心头有些发怒,不光牙齿咬紧,脖子也涨了起来,他那两根漂亮的眉毛就像铁块儿一样聚在那里。
少年郎知是自家爹娘怜惜自己孩儿,但听到父亲讲“别人的事”和母亲的“他害了你”的话,他还是一时情绪激动,几乎难以忍受这样的法。
“唉。”
旋即叶七亦只能独自苦叹一声。
他当然知晓自己爹娘话里的道理。
可就是有些事情他理智上虽然能接受,但情感上却真的没办法。
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那人也真的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铁杆兄弟啊。
他在马车里没有同良伯做抗辩,等回家后也不打算和父母再及此事。
因为就像父亲的,他叶七这条命是父母给的,可更是他自己的。
他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情,不管是何人阻挠,哪怕是父母师长,或者是人皇圣尊,都改变不了他。
只因为他不想余生不安,问心有愧。
他叶子灰这一辈子,要做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自作主张的,大写的“人”!
良久之后。
少年方撩开车窗帘子,让月光洒落进来,低头往中早就被打开的纸上看去。
见那张纸起首一行写着六个字:“南关宗,陈立伟。”
后续则是记录着此人的身份背景等在内的诸多详细信息,尤其是那“陈立伟”三年内的近况如何更是笔墨颇多。
不知过了多久。
叶子灰才重新抬起头来。
他那双丹凤眼里的目光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冷过,便连天边的月辉之寒业都较之不及。
而他的口气更是比目光更要再冷上三分。
“有意思,这家伙在年初竟然还捐纳了个官身。”
“倒是平添些麻烦。”
叶子灰将纸张揉成团,让良伯下车找根火把烧掉。
等老管家离开了车厢,暂时剩他一人在里面的时候,蓝衣的声音中更是有着欲把水直冻成冰的寒意。
“真是反常啊,寻常修士花大价钱买个没卵用的末等官身干嘛?”
“不过”
“你越是如此,本少爷就越有把握你知道的事就更多!”
“这样的话”
“在我兄弟的事上。”
“你若心里没鬼,那才是真见鬼了!”
良伯重新回到车里,示意七少爷已处理干净了。
叶子灰无声点头。
然后见老管家从背后又向少年掏出一物。
“这是?”
叶子灰端详着良伯掌中那颗白色珠子,疑问出声。
“这是家主给您的,此物是他亲自跑到荒京城的八仙庵里,为少爷你订做的传讯珠。”
()(e) 良伯语气莫名的答道。
“他亲自?”
蓝衣一挑眉道,眼底有些疑惑和意外。
“我爹什么时候还去了趟荒京城?”
他不由开口询问道。
“就在去年的年末时分”,良伯完后看了眼少爷日趋壮实的身板和如今比老爷还高的个子。
“其实”
“老爷本不让阿良的。”
“可良伯以为”,老管家的身子朝少年那边挪了挪,“少爷已经长大了,该让你知道的”。
“也就是去年这时候,六月初七白天你遇龙负伤的消息传回了碎叶城,然后那天夜里,老爷磨了一宿的枪,要知道从少爷诞下后,他这当家主的近二十年都没再碰过自己那件兵器的。”
“后来第二日天亮时,又接着传回了你跃龙门失利和性命无碍的消息,还被留在那座龙门山上潜修,准备二跃龙门的事情。”
“老爷在家里闷头三天,没和人话,只在吃饭的时候,夫人会去叫他一声。”
“就这么过了半年,期间叶家里收到了荒州不少人要对少爷不利的消息,但听你在那座山上被龙门山主庇护着,除了夫人整日念叨着少爷不知是如何了,老爷则表现得就不再关心了。”
良伯看着少爷有些发愣的样子,眸里更是添些暖意。
“再到去年十二月底,老爷只带着我,两个人跑了趟荒京城,给少爷你买了这么个传讯装置,那时候老爷告诉我,他叶祐再也不想自己的儿子在出了事后,他这当老子的要几天后才能收到通知。”
“实是经去年那桩事之后,叶家已经有些后怕了,担心少爷若以后再出事儿,就要给家里马上传消息才是。”
完良伯用一只温暖的掌轻柔按着叶子灰的背。
“然后,我们两人还进了次荒京秋家人和风家人的大门。”
“少爷,实话”
老管家放在叶子灰身上的目光有些许湿润。
“阿良打被老爷捡回叶家后,在他还是少爷的时候,就和他一块儿长大,我们一起游历荒州,闯荡江湖,几百年啊,我没见过少爷跟人低头的,就跟少爷现在这副模样一模一样。”
“阿良上次跟少爷一起进荒京城,我们俩是去打架的,那秋家和风家的两扇门,他是用脚踹开的。”
“可这次他是先敲的门,等有人开了门,他才带我进去的。”
良伯的另一只径自捏紧成拳,似乎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个令人不适的场景。
“他竟然低头了知道么?我阿良这辈子打死也想不到能见到少爷他向人低头。”
“但我知道少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少爷,若只是为自己,他今生都不会跟任何人低头。”
“任何人!!!”
老管家语气有些激动,按在蓝衣背上的那只传来的力气也渐大了点。
待平复了些,他才接着:“少爷身上惹的麻烦,少爷他自要帮你挡一些的”。
“那回要不是他找过了秋家和风家的人,不然今天晚上怕是阿良在这儿,也带不回去少爷的。”
“这荒京城的八大世家里,想是来的不止裴家与何家的修士,而那两家来的,或许也就不会只是宗师境的修行者了。”
“仙人之上,估摸也要来上两三位的。”
“那时,我们这些人休带少爷回家,怕是都会一起被人家拍死在路上。”
良伯深吸口气,摇了摇头。
任时间就这么流逝了一会儿。
他撤回了之前接触叶子灰的单只掌。
“在那之后,等我们俩从荒京这两大世家的高门槛上跨出去,就奔龙门山来了。”
“其实去年除夕那夜,老爷就在龙门山下。”
“他那晚本来是想上山亲交给你那刚才那样东西的。”
“可他最终还是没上山,只是在山门口驻足了一会儿。”
“然后老爷就带着我回去了。”
“从头到尾和你一面也没见,我们便重返碎叶城。”
良伯对少年人终于吐露其不曾知晓的真相。
忽然的,叶子灰他想起来了。
就是在去年除夕那天晚上,老道士新传给自己一篇经文后,忽然问了他一句。
问自己要不要下山看看过年的人间烟火。
叶子灰记得自己那时候:“那又不是我家的烟火,我家又不在山下,去看它做什么?”
而这时,少年人才明白过来。
原来,那会儿山下有个家啊。
有家人在的地方,就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