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山雨欲来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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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阳前边才完话,后边滂沱的雨水便直接倾盆而下。

    两人淋着雨窜到了卧寝前的走廊中, 乌黑的发丝被雨水得黏在了一块儿。

    施阳扫了一眼陆无疏当前的情况, 不由笑出声:“师兄,你这澡白洗了啊。”

    檐下雨帘如瀑, 庭院中大雨滂沱,落在院中的花草上溅起一层氤氲的水汽。

    陆无疏扯了扯贴在身上的素白里衣, 方才被施阳直接拉了去火房吃东西, 他连校服都没披上。这也是他生来第一次衣衫不整地在一个地方乱跑。

    施阳看着陆无疏白皙的脖子,以及那两道线条精致且流畅的锁骨, 又似魔怔一般移不开眼睛。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抬了手想环住陆无疏的腰身, 却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雷吓回了神。

    “进屋罢。”陆无疏稍稍甩干了那轻薄的衣衫,便走进了屋中。

    屋外雨声滂沱, 陆无疏也没阖上房门, 只是正对门口坐着,取了予沐箫开始吹起了曲子。

    这箫声凄凉婉转,呜呜咽咽, 不乏一缕浅淡的忧伤。施阳听过这曲子, 陆无疏在与他一道逐猎双生恶魇之时吹过这曲子。也不知怎的, 施阳一听到这曲子便会一阵心疼,曲中的思念之情, 似能引起他的共鸣。

    他不明白,陆无疏为何会选择在这时候吹这曲子。

    如今,这曲子与屋外的的雨声夹杂在一起, 更添一分无奈之意。

    施阳知晓,陆无疏心中必定有挂念之人。他虽过他已无牵无挂,但是能吹出这曲子的,要心中了无牵挂,绝对是骗人的。但是陆无疏总是不会出他心中所想。

    施阳觉得,即便他问了,陆无疏也不会回答。

    又是一道亮敞的闪电,“轰隆”的雷声接踵而至。屋内的箫声戛然而止,施阳不知该些什么。

    “怀瑾。”施怀琼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施阳寻着声音看去,只见施怀琼手中拎着一食盒,与施怀琳了一把红伞正从雨中走来。

    “长姐,二姐。”施阳迎了二人进门。

    施怀琼将精致的食案开,里边是一做工精美的盅。“我看你与你师兄在家宴中未食用多少东西,便做了藕羹与你和陆师兄尝尝。”盅开,里边是冒着热气、发散着丝丝莲藕香甜气息、质地澄澈透明的桂花莲藕羹。“在别地应当吃不到这种藕羹罢?”

    施阳有些尴尬地瞧了一眼陆无疏,毕竟他俩前一刻才刚吃了那猪油拌饭,如镜面肚子正饱着呢。

    施怀琳盛了两碗莲藕羹置于施阳与陆无疏面前,又扫了一眼陆无疏手边上的凛霜剑与予沐玉箫,“方才听怀瑾了许多关于无疏你的事情,我觉得我家怀瑾挺在意你的。”

    施阳拿着调羹的手当即一抖,面色略显窘迫。

    “我家怀瑾向来就是喜欢谁便讲谁的事情,可见无疏在怀瑾心中的位置挺重要的。”施怀琳又道。

    施阳舀了一勺莲藕羹,似有些抱怨:“长姐。”

    陆无疏轻轻舀了舀莲藕羹,对施怀琳道:“师弟在我面前也经常提及二位的事情。”

    施怀琼来了兴趣:“是吗?怀瑾有没有我们的坏话?”

    陆无疏摇了摇头。

    “师兄你快吃,你别话了。”施阳催促道。这莲藕羹甘而不甜,稠而不黏,且桂香馥郁,还真是钱塘独有的。他确实与陆无疏了许多关于姐姐的话,有抱怨有夸赞,却决计不想当着两人面。

    “有劳二位费心了。”陆无疏先道谢,而后一勺一勺地吃了下去。

    “怀瑾,你自己有卧寝可睡,怎么要睡无疏房里来?”施怀琼问。

    施阳道:“这不是我与师兄来得太突然了嘛,我看家中院子里也没撒硫磺粉,也不知是阿娘忘记交代了,还是宅中厮忘记了。”

    施怀琼看着施阳将整碗莲藕羹喝完,这才问:“撒硫磺粉做什么?”

    施阳轩眉一皱:“驱蛇虫啊,往年我家中阿娘都会命人撒的。”

    施怀琼又问:“你怕蛇虫?”

    屋外又是一道白亮、夹杂这紫色的闪电闪过,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将施怀琳与施怀琼的人形照得一阵森白。

    “唉?”施阳疑惑道,“二姐你知道我最怕蛇的啊,你在时候为我吸过蛇毒,差点还没了命,你忘了?”

    陆无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丝猜忌。他抬头看了施怀琼有些窘迫的神情,便将勺子轻轻置于碗中,不再食用那莲藕羹。

    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会忘记?

    施怀琼当即尴尬一笑,随后又解释道:“是吗,你瞧我这记性,真是一孕傻三年,生完了辰儿这脑子就不好使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无疏,这莲藕羹是不合你的胃口吗?”施怀琳笑着,又帮施阳添了一碗,“怀瑾,你多吃一点,以后可能很难吃到了。”

    “不就是莲藕羹嘛,以后我回来长姐二姐在给我做便是。”施阳肚子虽饱,但却是盛情难却。施怀琳给他加多少,他就吃多少。

    “施阳。”陆无疏容色黯然,声音中带着一丝冷冽。

    “怎么了,你吃饱了吗?”施阳问道,同时手中动作不停,依旧在那儿喝着莲藕羹,“也对,方才我们才吃了宵夜,你吃不下也是正常的。”但是,施阳才将这话出,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不妥之处。他与陆无疏方才是在火房的,吃了猪油饭用了许久时间,只因陆无疏用食之时细嚼慢咽。而在此期间,他是没看到自己二姐与长姐来过火房的。

    这莲藕羹是在哪儿做的?

    “长姐,二姐,我刚与师兄就在火房,你们这莲藕羹是哪里做的?”施阳问。

    施怀琼笑道:“这莲藕羹是我们从母亲那儿拿来的。”

    “我怎么没在火房见着你们两个,但是我们也没见到阿娘啊。”施阳道。

    施怀琳道:“这莲藕羹不一定要在火房做,用滚烫的热水冲一下便可以。”

    施阳点点头,又瞄了一眼屋外的雨势。这雨还真没有要停下的势头。屋外电闪雷鸣,风势渐大,狂风带着些许微凉的夏雨窜进这房中,这就吹熄了房中本就幽暗的烛火。

    房中忽没了灯火,施阳倒是有些不适应。“长姐,二姐,已经很晚了,不如你们先回房罢,我送送你们。”

    施怀琼看着黑夜中的施阳,只见到施阳全身的灵脉以及丹田的金丹、胸口的御灵珠在这漆黑无比的环境中异常光亮。御灵珠的光芒散发着温暖微黄的光芒,与金丹中至纯至阳的灵力截然不同。这种灵力,似能让她忘乎所以。而施阳的灵脉中,灵力也越走越慢,逐渐停缓,直到凝滞不前。“我们不能回去,是母亲让我们来的。而且,药已经生效了。”

    屋外狂风大作,只听到“咣当”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只摆放在木栏上的花瓶便被大风吹落在地。

    施阳一惊。

    然而,接下来屋内的氛围,纵使屋外雷雨交加,他也觉得静谧得可怕。

    施怀琳与施怀琼起身,二人齐刷刷地退了一步,离施阳与陆无疏隔了些许距离。

    陆无疏已面如死水,横飞入鬓的眉宇恍若寒霜浸染,而漆黑的双眸,已经变得凛冽至极。他紧紧捏着凛霜的剑柄,隐隐颤抖的右手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什么药?”施阳问道,同时一挥手,想将房中的烛火再次点亮。

    “母亲让你喝的,无疏也喝了。”施怀琳解释道,只是语气中没了任何感情,冷得似极地寒冰,让施阳无法适应。

    “就在你刚才喝的莲藕羹里。”施怀琼补充道。

    施阳被两位姐姐所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同时,一种不安的预感似水雾一般慢慢萦绕上心头。

    原本应该亮起的烛火,却是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没有反应?

    两人的双眼中浮上一抹淡淡的猩红,在又一道袭来的闪电带来的光亮下,如同鬼魅一般。

    施阳怔住了,脑子里除了他在瞬间而过的光亮中,看到的两人的诡谲异常的面容,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的两位姐姐,这是怎么了?出的话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也就算了,为何连神情与语气都变得如此陌生且无情?

    施怀琳与施怀琼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在漆黑的雨夜中虽看不清,但是在屋外连续跳动的闪电之下,却是被施阳看得一清二楚。

    “怀瑾,走开!”陆无疏突然抓了施阳的腰封,即刻将他一把扯离到了自己身后。施阳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陆无疏扔在了地上,身子在地上狼狈滚了一圈。还未等施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听到“铮”的一声,陆无疏已经将凛霜拔出了剑鞘。下一刻,他就见到陆无疏捂着自己的胸口,右手持着剑身极薄的凛霜,眉头紧锁,以一痛苦而又决绝的表情,用极快的速度划开了两人的脖子。

    这一画面,让施阳觉得五雷轰顶。

    他当即吸了一口冷气,胸口如同受了一道万钧之力。

    这一情景来得太过突然,他什么都没明白,什么都没准备。沉重的力道如同将他的心狠狠揪住,再毫无情面得往外拉扯,让他窒息无比,沉重无比。全身的那股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他连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睁着眼看着红潋的血光在空中飞起,溅湿了在地上红白相间的绒毯。而后,血光之中,他见到施怀琳与施怀琼当即双双往后仰倒,似失去了生气一般,瘫倒在了地上。

    施阳的心“咯噔”一下。

    陆无疏,他在做什么!?

    他到底在做什么!?

    施阳一遍又一边地问着自己,他祈祷眼前的这一画面只是他看错了。陆无疏不可能手刃他最在乎,最亲近的姐姐。而他的姐姐也不会有事,这是只自己神经错乱,看错了而已。

    然而,这一切还未结束。陆无疏箭步上前,迅速闪至施怀琳身侧,颤抖的右手毫不犹豫地将凛霜高高举起,而后狠狠往施怀琳的胸膛刺去。“快走!”

    这一喊声让施阳觉得如雷贯耳,同时,也将他硬生生拉回了现实。他没看错,没听错,陆无疏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再毫不留情地刺杀他的两位姐姐。

    相隔一年,今日才见到,方才还在与他谈笑风生的两位姐姐。

    “陆渊!”施阳撕心裂肺地叫道。“你做什么!”

    然而,还未等凛霜命中施怀琳的心脏,一旁已被凛霜割喉的施怀琼却是一跃而起,直接将陆无疏扑开,几条似凝血般的链子从她脖颈中的伤口飞出,将陆无疏的双手双脚齐齐捆住,与房中的顶梁柱绑在了一起。

    “走啊!她们不是!”陆无疏从来没有这么声嘶力竭地喊过话。他看着施阳惶恐不安、不可置信、又带着无限绝望的眼神后悔不已。他后悔自己没在第一时间将那两只妖兽的头颅直接砍下。

    他在施怀琼忘记施阳怕蛇那事之时便起了疑心,等回想起家宴中的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确定施宅中的人有问题。待到施怀琼出那句话,他杀心已起,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顾金丹受损,强行驱动已被药物封锁住的灵脉,却在下手那一刻犹豫了。剑锋一偏,只是割破了两人的脖颈。

    眼前的两个人,他根本下不了手,因为那是施阳最在乎的两位姐姐啊!

    以往猎妖,他从来不会犹豫半分……

    在那一刻,施阳原本是对陆无疏恨之入骨,然而,在看到陆无疏被硬生生绑在房柱之上,挣脱不得的时候,他又怔住了。施阳瘫坐在地上,眼中满是惊恐与疑虑,微垂的眼眸已睁到最大,仿佛睁大了双眼,便能识破眼前这画面,能将此情此景硬生生捅破看清一般。

    纵使施阳不信,他也不得不信。原本已经被陆无疏凛霜割喉的施怀琳与施怀琼,已经缓缓站起了身,耷拉着头颅与四肢,毫无生气地立在那儿。

    如同两具走尸一般。

    “姐……姐姐……”支撑着施阳身躯的双手此时已经完全使不上力,他虚软地靠在坐榻边上,带着水光的眼眸中,反映出两人迷离的身影。施怀琳与施怀琼的身体已经冒起一阵阵轻撩的雾霭,如同热铁入水,散发着细微的嘶嘶声响。

    两人的双眼周遭,渐渐凸起网状的血纹,似在突突跳动;而她们的双眼,已从原本的美目盼兮,变得漆黑、诡谲无比。丧黑的眼珠中,还有着一鬼畜鲜红的瞳仁,如今也如同木匠手中的提线木偶,以一种诡谲的形式、缓缓转动着。与此同时,两人面上的皮肤正在一块块剥落,如同残破墙垣上浮起的墙皮,变得支离破碎、破败不堪。

    “姐!”施阳的声音已经变得哽咽,他无法再看着眼前的画面进行下去。

    晚宴期间不是还好好的吗!方才不还是有有笑的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两只怪物不是姐姐本人对不对?一定是妖兽化形的对不对?他的姐姐一定是被这两只妖兽藏在某一处,至今任是安然无恙。

    施怀琳与施怀琼的背脊之上发出了细微皮肉绽裂的声响。伴随着这声响,两人的背脊上又生出了鲜红诡艳的翼肢,如同刚刚破蛹而出的飞虫。四翼展开,朦胧透明的翼翅之上,有的是猩红却浅淡的纹路。

    陆无疏想再次运行金丹,可使出全身力气,拼到额间冒出细汗,他也没有将金丹运作起来。方才一次运作,已让他金丹灵脉具损,浑身上下有着如同被生生撕裂的痛感。而如今,他已身心俱疲,惨淡的面色之上一双眸子依旧冷冽,正像看待不共戴天的敌人一般,看着施怀琳与施怀琼渐渐化为原形。

    四翼方展开,陆无疏已经将这妖兽认了个大概。但是,认出的那一刻,他的心也凉了。

    他曾有一点希望,觉得眼前的二人只是化了人形的妖兽。可如今,陆无疏已经完完全全确信,眼前的两人就是施阳的两位姐姐。妖物生在了她们的体内,所以他与施阳才感受不出妖气;这化形的妖物与蜚蛭如出一辙,但是一般的蜚蛭只会寄生于人体之中,待到吸干精血,便会脱离人体,回至母蛭那儿将自己的身躯献祭给它。

    但是眼前的蜚蛭已经完全与人融为一体,有着宿主的记忆与性格,这不是一般的蜚蛭可以做到的。

    陆无疏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着蜚蛭妖典上关于此种妖虫的描述,直到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画面,他才明白为何眼前的蜚蛭会与人体融为一体。

    一般的蜚蛭,由母蛭掌控。而当蜚蛭遇到思念成疾的宿主,普通蜚蛭便会化为血继蜚蛭,脱离母蛭掌控,在人体之中破蛹而出。而血继蜚蛭的目标便是宿主最为思念之人……

    血继蜚蛭在新的宿主身上安生之后,便会顺着新宿主的血脉感情一次次传播。夫妻,子女,只要血脉有所关联,都会成为下一代血继蜚蛭寄生的对象。

    陆无疏看着眼前的二人,这两人应当不是初代蜚蛭。那初代血继蜚蛭会在施宅谁人身上?!

    他攥紧了双拳,只想不失冷静地分析眼前的情况。但是施阳的那番绝望无助的模样,已让他心乱如麻。

    他第一次有这种慌乱不知所措的感觉。

    以往,纵使是面对十恶不赦,凶猛异常的上古凶兽,他都能临危不乱,岿然不动。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这只血继蜚蛭,到底是从何人身上变异出来的?

    蜚蛭因思念之情而变异,可是百年难遇的事情啊。

    “姐,你们怎么了,别这样……这个玩笑一点……一点都不好笑” 施阳颤抖着声线,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滑下。心口堪比生揪的感觉,让他连话都是含糊不清,颤栗不已,“求求你们,姐姐,不要再闹了!”

    六月的凉雨夹杂着狂风,伴随着腥涩且浓重的血气一股劲灌入施阳的鼻腔。施阳已经几近崩溃。

    他扯着自己的发丝,拼命摇着头,却无法让他的两位姐姐停止化形。

    施怀琳与施怀琼已经完全变成了四翼蜚蛭的模样,浑身上下流淌着鲜热的血液,嘴中也发出了“咔啦啦”的、惊悚的声响。

    施怀琼化为的那只蜚蛭嘴中突的伸出了一条血色的触须,将施阳的脖子紧紧勒住,并慢慢将他从地面脱离。

    施阳的双目已经变得涣散迷离,眼中的绝望,无助,不可置信,化为两道清泪,顺着面颊不断涌下。

    “二姐,你怎么了……”施阳垂着双手,任由施怀琼将他狠狠勒住,“我知道你最喜欢惯着我,陪我玩。但是这种方式,我真的不喜欢,求你变回来好吗。”

    “求你了,不要这样。”

    “我不会再胡闹,不会嫌弃你烤的鱼难吃。”

    “我会好好听话,不让长姐再为我操心,也不会让二姐帮我扛着。求你们变回来好不好……”

    “求你们了……”施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的哭声已变得声嘶力竭。他绝望,他无助,他痛苦,甚至不忍用手去抓施怀琼勒住他脖子并让他感觉窒息的血色触须。

    他下不了手,也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怀瑾! 她们不是!他们是血继蜚蛭,你的姐姐早就死了!”陆无疏拼命扯动着身上的血色凝链,却完全挣脱不得。莲藕羹中下的药已经完全生效,他连一点点灵力都使用不出来。

    而施阳却根本没听到陆无疏在什么,只是拼命恳求着,就如同施怀琳与施怀琼会活过来一样。

    “咔啦啦”,两只血继蜚蛭对施阳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慢慢将施阳拉至自身面前。另一只血继蜚蛭嘴中也慢慢伸出触须,尖锐如同刀锋的触头轻轻划开了施阳胸前的校服,让他露出了光洁的胸膛。

    在两只蜚蛭眼中,它们只看得到施阳体内的灵脉。汇集于御灵珠中的灵力,如同这世上最为贵重、最为难得的珍宝。血继蜚蛭用触须轻轻挠动了施阳的胸口。下一刻,施阳觉得自己胸前淌下一股热流,鲜红炙热的血液已经顺着腹部流下。

    空气中多了一丝腥甜的气息。

    “咔啦啦,咔啦啦”,血继蜚蛭嘴中发出了愉悦的声响。

    在此时,陆无疏感到缠绕于手脚腰腹的血色凝链明显放松,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凛霜狠狠飞了出去。凛霜极薄的剑身划过血继蜚蛭的触须,将之一分为二。

    两只蜚蛭被突如其来的凛霜所伤,当即又将陆无疏狠狠绑回到了房柱之上。下一刻,两条新生的触须再次扬起。不过这一次,却不像方才那般温柔。触须杀气十足,一条飞向了陆无疏,另一条则是飞向了倒地不起,眸色黯淡,满是死气的施阳。

    “怀瑾!”

    “少主!”

    施怀瑜突然出现在施阳面前,张了双手替施阳拦下了那飞速袭来的血色触须。

    “噗”的一声,施阳看到血继蜚蛭尖锐的触须直接从施怀瑜胸口穿过,而从施怀瑜身上喷射出来的炙热的鲜血直接溅了施阳一身。素白的虚天校服上已经晕开一朵绛色,而施阳惊恐的脸上,已经满是施怀瑜的鲜血。

    玄夫人已经化了玄猫之身,如同一只成虎,扑开了那只向陆无疏袭去的血继蜚蛭。

    “姐姐!”施阳接住了向他倒来的施怀瑜。

    “怀瑾……”施怀瑜口中泛着鲜血,奄奄一息。她伸了手,抚上了施阳的面颊,“还好你没事……”

    “姐姐。”施阳完全没反应过来方才又出了什么事,直到施怀瑜温热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他的面颊,施阳才回过神。他张皇失措的摁住了施怀瑜的胸口,颤抖的手试图止住不断涌出的热血。“不……”

    屋外,磅礴的大雨之中,一只只泛着血色眸光的血继蜚蛭正渐渐汇集起来。其中为首的,便是初代血继蜚蛭——施阳的母亲。

    玄夫人见施阳抱着施怀瑜的身子泪流不止,外边的情况已迫在眉睫,索性化了人形,一把抓了系在腿上的那串银铃,“泠泠”地摇动起来。

    熟悉的幻音铃一响,陆无疏立马觉得体内的灵脉与金丹得到了治愈,如获新生。身体中的灵力再次涌动起来,柔和而丰沛。

    “少主,初代蜚蛭是怀瑾的母亲。”

    还未等玄夫人将话完,陆无疏已经召唤了凛霜。凛霜冷冽的剑锋之上,已经透出荧蓝的剑光,剑光中满是肃杀。陆无疏持紧凛霜,直冲血继蜚蛭而去。

    玄夫人在危急之际依旧瞧了施怀瑜一眼,不由觉得奇怪,为何施宅一家子都已经被血继蜚蛭寄生,但是施怀瑜却是一点事情都没有,直到她看到了施怀瑜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

    同为母性,看到这儿,玄夫人的心也凉了。

    血继蜚蛭只会寄生于一人。

    若被寄生之人怀有身孕,血继蜚蛭便会率先选择腹中幼儿作为寄生容器……

    施阳看到,会如何?

    “姐姐,你为什么要帮我挡着……”施阳握住施怀瑜那一只快要滑下去的手,紧紧地贴在他的面庞。

    “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啊……”施怀瑜面上泛着温柔的笑,“时候一直都是你护着我……我只会哭只会黏着你,今天我也想护着你……”施怀瑜的胸口突然一阵急剧的起伏,嘴中一口炙热的鲜血缓缓涌出。

    施阳将施怀瑜紧紧拥在怀中,用脸贴着她的额头,“姐姐你不要有事,我以后不走了,我就留在家中让你黏着……我等着我的外甥出生,以后我就护着你们,你千万别有事……”

    施怀瑜摇摇头,原来清秀的眉头如今已经蹙成一团,“胸口好疼,原来护你一次,会是这样的痛,不知道以往你护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痛。”

    “姐姐,我们不话了,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施阳眼中的热泪如同天河决堤。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撕心裂肺的感觉。他的家本来是如此幸福美满,父母恩爱和睦,姐姐们又是疼他爱他,如今家里即将诞生第三个外甥,他本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施阳至今还不敢相信,自己好好的家如今被妖兽搅得支离破碎。施怀瑜诞生在即,却是性命垂危。

    他此刻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他只想要他的姐姐相安无事。他不要所有人都离他而去,至少给他留一个。

    就一个也好……

    “怀瑾,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施怀瑜轻轻擦拭了施阳面颊上流淌下来、带着血色的泪水,“我都没哭,你为什么要哭……”

    “求求你,不要话了,求你了……”施怀瑜每一个字,对施阳来都是撕心裂肺一般的折磨。他心痛,绞痛到无以复加;他浑身没了力气,却依旧不住抽泣。

    施怀瑜的双眼周遭,已经慢慢出现了网状的血脉,就如同施怀琼、施怀琳一样。“怀瑾,姐姐是活不下来的……你给我一个痛快罢,我的胸口,真的好痛……”胸口又是一阵急剧的起伏,施怀瑜的嘴中又喷出一口热血,这回是直接撒在了施阳的面庞与衣襟上。

    这一阵温热,对施阳来像是最为寒冷的极地之冰;这血腥之气,对施阳来也是最为致命的鸩毒。

    施阳闻言,拼命摇着头,眼中的绝望与不舍,无助与痛苦,仇恨与无奈化为了最为澄澈的泪光滚滚而下,“你会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等待我的外甥出生,我还要等他喊我一声舅舅。姐姐你必须要活着,求你了……”

    施怀瑜喘着气,另一只手渐渐搭上了自己隆起的肚子,“好疼……怀瑾,真的好疼……”她掐住了自己的肚子,精致的五官已经因为疼痛而扭曲。

    施阳咽了口气,当即擦掉了面上的泪水,抬着眼珠看着空荡荡的屋顶,“我不哭了,不哭了,所以你也好好活着,不要话了好不好!”

    “啊!”施怀瑜发出一声痛苦万分的叫,下一刻,她的腹中开始流出鲜红的血液,当即在衣物上化开。

    施阳闻声望去,只见施怀瑜的腰腹上已有一尖锐的物体隆起。令人颤栗不已、不寒而栗的“咔啦啦”的声响再次响起。施阳惊恐万分,抱着施怀瑜的身体死死不肯松手,却见施怀瑜的表情越发狰狞。

    施怀瑜的眼睛已经变得漆黑异常,其中那一点红艳瞳色更是让施阳手足无措。

    “咝啦”一声,施怀瑜腹部之上的衣物,自内而外撕开,一只稚嫩无比的血继蜚蛭,正慢慢从施怀瑜的腹中慢慢爬出。

    施阳彻底绝望了,眼中透着死一样沉寂的眸光。

    “怀瑾,给我一个痛快罢……我不想变成爹娘与姐姐的模样……”施怀瑜眼中开始淌下热泪,“怀瑾,就当姐姐求你了……”

    “不要……”施阳依旧不肯松手,“我就只剩下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杀了我罢,怀瑾……”

    “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好好照顾自己,别给师兄添乱了……好想让你再尝尝我做的猪油饭……”施怀瑜渐渐没了话的力气,“但是没机会了……”

    施怀瑜细微的喘息声还在施阳耳边缭绕,施阳不紧不慢的帮施怀瑜擦去了面上的血水。施怀瑜是他三位姐姐中最为注重容貌的。以往施怀瑜一哭,施阳便会以哭化妆容为理由不断地哄她。“姐姐,你的脸脏了,我帮你好好擦擦。”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一直待在你身旁,哪儿都不去,就护着你一人,还有护着我的外甥。姐夫要是欺负你,我便欺负回去。”

    “我会把你教我的手意一样一样展现给我的外甥,告诉他是你教我的。”

    “我还会跟着你画最美的风景,不再与隔壁家的公子跑去偷看美人惹你生气。”

    “我还会好好护着自己,不在没心没肺地到处乱窜,惹得一身伤,让你看着心疼。”

    “你做的宵夜,我会吃得一口都不剩……”

    “我今天本想让你做宵夜与我吃,但是因为你还怀着孩子,不便走动,便没来找你。”施阳着便笑出了声,“我自己的做的,没有你做的好吃。”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怀瑜姐姐。”

    施怀瑜孱弱的呜咽声还在施阳脑中不断盘桓,却也越来越轻。

    施阳心中的那一根根弦,如今已经彻底断了……

    施阳渐渐松开了搭在施怀瑜腕上的手,边上还有那只已经被剥落了的白色手套。他怀中的施怀瑜面上带着泪痕,却还是噙着浅浅的笑,像是一个酣睡的少女,十分安逸地躺在施阳的怀中。施阳如同失去了神志,愣着神轻轻拍着施怀瑜的胸口,嘴中哼着施怀瑜在儿时经常哼给他听的童谣。

    施怀瑜与施阳一样大。施阳被施父施母捡来之时,施怀瑜才出生一个月。而施父施母是在置备货物的途中生下的施怀瑜,同时也在归家的路上捡到了施阳。

    施父不忍施母再受罪,便抱了施阳回去,告知自家父母,是施母生了龙凤胎。

    施阳与施怀瑜就腻在一起,施阳与施怀琼一道出去惹得一身伤归来,施怀琳总是将施怀琼和施阳骂个狗血淋头,而施怀瑜总是默默帮施阳包扎伤口,哪儿磕到碰到都是施怀瑜在那儿帮忙处理。

    两人在外人的眼中便是一对金童玉女。

    施阳最喜欢睡在施怀瑜的腿上,晒着太阳,听着她给他唱童谣。施怀瑜很温柔,唱得童谣也是软软糯糯,施阳听着听着便会在太阳底下睡着。

    每当一觉睡醒,施阳便会一脸尴尬的冲施怀瑜道歉,而施怀瑜总是揉着半麻的腿,姐姐照顾弟弟是应该的。

    想到这儿,施阳便后悔那年那天不顾家人劝阻而离家。

    他应该多陪陪他的家人。

    他本想着学得一身本领,可以驱邪逐魔,猎妖救世。

    可如今,他连最为重要的家人都保护不了……

    那他学得这一身本领又有何用?!

    施怀瑜的音容笑貌不断在施阳脑中浮现。施阳将施怀瑜的身子往上挪了挪,让她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怀中。他用脸贴着施怀瑜的面颊,哭红的双眼中再也没了以往的光亮。

    灵脉之中,那分如同火炙,又如同冰锥的痛感如今已经不足为道。施阳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死了心的人,又怎能感受到其他疼痛?

    屋外,陆无疏与玄夫人还在与血继蜚蛭缠斗。

    屋内,唱完一曲童谣的施阳眼中含着欲落不落的泪水,展开了那把玄色金边的瑶光扇……

    “你们吵到我姐姐睡觉了……”下一刻,一阵前所未有的大风从屋中袭出。

    大风所过之处,一切景致,一切妖兽,瞬间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