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薛桧(重写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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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御事满脸怒容地回到家中,堂中一人正笑吟吟地等着他,正是粉面冠玉的公子鲍。

    公子鲍风度翩翩地对华御事拱作揖:“华司寇,别来无恙乎?”

    “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宋公命我满城捉拿于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犬子华元与你同窗读书,山水同游,往来甚密。莫非你以为我会因为顾念区区辈情谊,冒着欺骗君主、私藏逃犯地风险,放你一条生路么?左右,给我拿下!”

    华御事厉声恫吓,数个膀大腰圆的力士执索而来,公子鲍却对以谈笑自若。

    “朝堂至此,不过些许路途。为何华大夫盘桓如此之久,方才打道回府?莫非御士耏宽与华大夫言谈过久,因此耽搁了吗?”

    “都退下!”华御事悚然一惊,收起原先的架势,抬,屏退力士和家仆,与公子鲍单独对话。

    人走得干净了,门被关得严实,华御事方才凝起双目:“你在宫中居然还有人?”

    华御事原以为,王姬左右侍奉之人近死,公子鲍已经穷途末路,不想他在宫中暗地里的布局这么深。耏宽是华御事暗中收买的侍卫,耏宽的父母妻儿,无不暗中受到华氏的恩惠。

    “彼此彼此。华大夫能留得眼线,我又何尝不能?”

    华御事见公子鲍有恃无恐的样子,一介逃犯不仅没有仓皇之态,反而出现在自己家里,想来城中自有栖身之所,而自己的儿子华元,多半已经先斩后奏,心甘情愿被公子鲍拉拢了。

    “真是好段。”华御事赞叹道:“不想你年纪,竟然有如此能耐。”

    公子鲍谦虚一阵,然后道:“宫中密报,宋公暗中密遣使者,召长丘旧部潜行回都,此事华大夫应该已经通过耏宽知道了吗?”

    华御事点点头,他在朝堂上面露愠色,已经引起国君的嫌隙,此时宋公偏偏调动兵马,剑指何人,一眼便知。宋公与华氏已然水火之势,而公子鲍又是宋公的仇雠,敌人的敌人可以援为盟友。

    “谅他宋公儿,又有何惧?君上若有反相,我自可操兵,行废立之举。”华氏自华督以来,素来桀骜不驯,枭然跋扈之色,不避于人。

    他看了一眼同样是胆大包天的公子鲍,以为公子鲍有觊觎君位之念,遂道:“宋公御无后,先君留有子嗣五人,公子排名第四,年齿十五,未及加冠,即使新立公子为君,也轮不到你吧?

    况且你与王姬行不伦之事,世人不知,安能瞒得过我?”

    “华大夫,我可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公子鲍提醒道:“除掉宋公对你我都有好处。况且我此行并非为人主之位而来,大夫大可放心。

    至于伦理之事,鲍素来不以为念。古时伏羲女娲,兄妹相合,天下之人亦尊崇相加;晋文公在位之,纳其侄媳怀嬴、文嬴、辰嬴三人,也无人诟病。所谓周礼,不过是姬姓之人所拟定,我们子姓之人何必尊崇?礼曰:‘同行不婚。’而我宋室风俗,多有同姓伉俪,此所谓亲上加亲,违背周礼,又有何不妥?

    以我观之,床第之间,只要琴瑟相和,感情相投,不论性别殊异与否、年齿相称与否、门第相对与否、父母相许与否,皆无不可。

    善于养马之人皆知,子马与母马回交,血统愈纯,所诞多良种。由此可知之,回交,天道也。马是如此,人亦作如此!”

    公子鲍振振有词,驳斥得华御事不出话来,只能佩服不已。他惋惜于母亲、祖母早逝,没有给他实践验证的会。

    “既然不是为了君位,公子何必甘冒奇险,光临寒舍?”

    “特为面刺令而来。”

    华御事闻言忧心忡忡:“我也深患之。只恐怕宋公折节下交,深得人心。”

    “华大夫,我早有成策在胸。”

    “哦?”华御事洗耳恭听。

    “倘若任由宋公招贤纳士,确实棘。但我等可以‘反面刺扩大化’。只是苦于鲍年齿太,未能开府,收揽家臣,请华大夫助我一臂之力。

    倘若事成,宋公非但不能察纳雅言,简拔忠义,反而亲佞远贤,阻塞视听,终至人心离散,怨声载道。”

    华御事附耳,公子鲍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e)  华御事抚掌盛赞:“大善。我有一家臣,他本是孟诸泽里的饿殍,家父行猎时,偶遇搭救,施以恩惠,赡养其母,故而对我家忠心耿耿。

    此人善于间谍之道,倘若以为内间,大事必成。”

    “愿闻其名。”

    “薛桧,字松身。”

    “善,大善!”

    宋公御在宫内大笑出声。他的身边,新任的司宫忠心地侍奉于他,而在宋公跟前跪坐的,是第一个因为面刺令而被传召入宫之人。

    “松身,你是一个贤能的人。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一介白身了,从此以后,你就是薛大夫了。”宋公下令,拜薛桧为新的司寇。

    就在今日,司宫奉宋公之命,查访宫内眼线,司宫于是派出寺人跟踪可疑之人,果然发现耏宽今日秘密与华府之人有接触。耏宽被擒后,大刑相加,他与华氏的关系遂为司宫侦破。宋公大为光火,下令罢免华御事一切职务。

    “果然是‘十步之泽有芳草,百里之地有遗贤’。”宋公御对新司寇很是满意。薛桧的上书,和长丘家宰管理的执政理念,如出一辙,很符和他的胃口。

    “君上谬赞了。管仲之治,天下闻名,臣下也不过是学了点皮毛而已。”薛桧心中窃喜,没想到恩主给他的任务这么容易就完成了。

    恩主告诉他,宋公御的家臣多是齐国人,宋公王臣未死之时,宫中眼线听闻王臣、车臣两兄弟曾经相约辩论管仲的奢侈之论,只要能够上书陈以管仲强国之策,宋公御定然如鱼儿上钩。

    恩主斥重金买尽市面上所有述及管仲、齐桓的书籍,薛桧长于记忆,不负所望,只消及个时辰,就能如数家珍。

    宋公御本来就羡慕管仲、齐桓君臣相得,他以为齐桓公白,不过是一介寻常公子,平平无奇,只是采用了管仲的策略,就足以称霸天下。他宋公御饱读诗书,又没有齐桓公打仗拉跨、好色成性的毛病,比起齐桓公,不知道贤能多少辈。

    人能是,我亦能是。他坚信自己若能选贤用能,对自己亲提拔的臣下,放开脚,亲之信之,那些做臣子的一定会铭感君恩,像管仲报答齐国那样,回报自己。

    下达面刺令后,宋公御让指定的寺人负责接待上书的国人,把堆叠如山的竹简搬运到自己办公的地方。上书的谏言无穷无尽,一天下来,呈上来的奏言成千上万,仿佛大水把宋公淹没了一般。

    宋公御批阅案牍一整天,腰酸背痛,留给睡觉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两个时辰,第二天又顶着熊猫眼上朝。

    不过宋公毫不气馁,认为这是国人对自己政令的热情呼应。

    为了鼓励自己,宋公给自己写了一块牌匾,挂在御书房,以激励自己,上书:“今日政,今日毕。”

    而另一边,华御事暗中给自己的家臣下达写作任务,每人每日书写各色上书百篇以上,有的四六骈文,有人通篇白话,有的字体隽秀,有的字迹潦草。都城内的许多百姓,甚至都不知道,有人冒充他们的名字,给宋公写了几篇、乃至于几十篇的奏疏。

    “这个叫墨言的人,怎么又上书了,这是他的第几篇?”宋公御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都有点恶心起来了。根据宋公的推测,这个叫墨言的人大概是一个粗鄙无文家伙,从他歪歪扭扭的字迹中就可以看出,他提的建议,总是迂腐陈旧,上书一次不被理会后,孜孜不倦,又飞来第二封、第三封,实在让人生厌。

    “君上不是没有规定,不能一人多书吗?”司宫陪笑道。

    “孤真是受够了,这人大言煌煌,总孤不采纳他的谏言,就会招致祸患。真是岂有此理。他字都写不好,哪来的自信?

    孤真想下旨好好申斥他一番。可是庸碌的上书之人实在太多了,根本申斥不过来,十本上书中,九本半狗屁不通。”

    司宫急道:“君上万万不可。泰山巍巍,是因为不拒每一寸细壤;大河滔滔,是因为接纳每一支流。君上在面刺令上明文承诺,不因言罪人,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况且君上短短几日,也发掘了不少饱学之士,即使长丘的旧人不来,也足以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

    宋公御点点头:“你所言不错。这些寒门之士,骤然间为孤所用,必定感恩戴德。而朝堂上的老臣,有的如华御事一般,心怀叵测,有的如乐豫一般,耽于美色。与其重用不堪的高门大氏,不如亲信孤一提拔的寒门之士。”

    ()(e)  “君上明鉴。君上勤民听政,旰衣宵食,的确是人主之楷模。然则民众上书,反应的问题多如牛毛,足见朝廷衮衮诸公,尸餐素位。君非懒政之君,臣皆怠惰之臣,这就好像一个人大脑敏捷,但是四肢瘫痪,即使脑筋转得再快,又有什么用处呢?”

    宋公一拍脑门:“你所言不虚。懒政之臣,确实应该抓一抓了。”

    宋国迎来了一场官场地震。除了已经被罢黜的司寇华御事,大司马乐豫也因为下班过于勤快、私生活过于丰富,被撤职罢官,负责宫内事务的大宰、少宰,也被宋公赶回老家,谁让他们没有及时制止王姬私情呢?

    新一轮朝会上,出现了很多陌生的年轻面孔,都是得益于“面刺令”,而被宋公青睐之人。

    “孤以为,澄清吏治,整治懒政。不能只处理上卿这样的高级官僚。都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顶层官员都有奸臣庸官,那亚卿、下卿之中,是否也有虫豸?”

    “君上英明。”

    “肯定不止一个。”

    “应该彻查。”

    附和声声声入耳,宋公愈发笃信自己的先见之明,新任的执政卿,宋公选定了他亲自提拔的司寇,遂点名薛桧:“孤看有必要搞一个章程出来,把‘懒政者’揪出来。薛大夫,这件事情,就由你来牵头。”

    退朝后,华御事家里也开启了“朝会”。与会者,无一不是宋公身边的朝堂新贵、华御事下的“上书能”。

    “‘为治理朝中懒政之风,特下此令。各级卿大夫须互相检举、互相推选身边的懒政同僚。为防止官官相护,各卿大夫每人必须揭发一名以上。卿大夫若有被三成以上同僚检举者,即刻罢免。

    本朝志在洗旧立新,所任官员唯有站的起、立得直、行得稳之贤人。此次议程,只是段,鞭策后进、警惕来人、树立导向乃最终目的,望衮衮诸公珍惜禄位、敢于担当、善于作为。’恩主,您看这么拟,如何?”薛桧恭敬地向华御事请示。

    “很好。”公子鲍拍道:“接下再研究一下你们的票签。”

    “少司寇颇有忠君之念,言行正派,我深忌之。”薛桧道。

    “善,明日你们都票选他。”

    “嗯。我们人多,此番定收缴其官印。”

    “懒政”之臣被拔除后,司寇又向宋公谏言:“君上以一人之力,总理万民上书,实在是事倍功半,以臣之见,不如派专人为君上事先筛选上书。

    君上也知,有的上书,文理不通,有的上书,真知灼见,有的上书,轻如鸿毛,有的上书,急如水火。

    此人专为君上整理文书,使情急的文书堆于上,无关紧要的文书留于后,佳言在前,昏策在后。如此一来,轻重缓急可分,君上也收事半功倍之效。”

    “善。”宋公非常认可司寇的建议:“你以为何人可以担任此职?”

    司寇推荐了一人,宋公十分认可,给了少宰的职位。

    司寇又道:“君上今日打击懒官,颇见成效。然而,国家若要富强,仅仅官员勤奋,是远远不够的。以臣之愚见,国内民众也应当全身心投入建设国家。

    臣曾饱尝民间冷暖,都城的街头巷尾都很熟悉。臣知道,民间多有游好闲之人,彼辈不思进取,不事正业,饱食终日,却游好闲,不可谓非国之蛀虫也。

    臣斗胆,恳请君上下令制止这种风气,禁绝博戏斗鸟,若有违抗君命者,皆捕入狱。”

    “善,你所言甚是。国家不养懒汉。”

    “臣还有一言。民间盛传童谣,把君上比作州吁,污蔑君上为篡逆之辈,臣以为,诽谤盛行,不可不察,若为有心人所用,有社稷倾覆之危。

    臣以为当杜绝谣言,若有人诽谤、造谣,不论是对君上、朝臣、抑或是国家,当场缉拿。”

    宋公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