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反应是逃避，不愿被他人发现掀开自己的伤疤。

    裴辛夷将巧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便放到一个台面上，“我休息了。”着就往外走。

    阮决明拉住她的手臂，睨着她：“你的推论讲完了，不想听我的？”

    一九八六年，关于裴家的新闻登上报纸，坊间有传阴谋论——这些事故与二太有关。后来，裴辛夷与裴安胥时常在同一场合，看上去甚至比寻常兄妹更亲密，消了旁人的无端猜测。

    其实猜测即真相，只是直接证据、证人早已被抹去。

    裴辛夷找不到的，阮决明这个外人更不可能摸到底。

    “不想。”裴辛夷看也不看他，“没什么好猜的，杂志报道写裹脚布那么长，街头巷尾议论几十年，你以为是怎样就怎样好了。”

    “分家产？”阮决明笑了一声，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你根本不惦念那些，你只想让二房的人个个去死，不对，是生不如死。”

    裴辛夷冷声：“所以你偏要给裴繁缕出路？好犀利，做一件事等于做三件事。”

    “其实我只是不想有人绕乱计划才警告她听话，不过知道你要来，我当然要送上见面礼。”

    “把我算在你的计划之内，我是不是要感谢你句好荣幸？”

    “你生气了。”阮决明稍低下头，鼻尖与鼻尖不过一拳距离，“我问过原因，你为什么一直谎？”

    “我是骗子，你不知吗咩？指望骗子真话，痴人梦。”

    阮决明想要看清她，却只看见她眼里的自己。他垂眸：“陆英，我就这样不值得你讲真话？”

    裴辛夷一下子拂开他的手，“你到底在想乜嘢，不是好讨厌我。”

    停顿片刻，她换了轻快地语调：“夏姑你喜欢十七八岁的女孩。十七八岁、你家那位，还有这个花园，你在怀念什么，死人啊？”

    阮决明敛了表情，不显露任何情绪。

    他知道的，她就是如此，想要的时候用尽一切办法，“阿魏”“阿魏”的唤，眼看得不到了，就立马转变态度，不惜剖开自己来攻击对方。就像孩子一样。

    最纯粹的恶是她，最纯粹的真是她，什么都是她。

    怎么能什么都是她？

    裴辛夷知道自己错话了，偏还要继续，她冷笑一声，“阮决明，你好纯情啊。”

    阮决明几近坠落的什么在这一瞬重组、聚合。

    他轻描淡写地：“纯情的不是你？你那么爱看书，冇读过萨特？‘你之所以看见的，正是因为你想看见’。”

    裴辛夷别过脸去，蹙眉：“乱引用。”

    “既然要我帮忙，又不讲清楚原委。”阮决明继续，“怎么，怕被我发现你其实是个可怜虫，怕我同情你？放心，我这人最缺乏的就是同情心。”

    谁言语无用？最锋利的言语才会到心里。

    二人践踏彼此的自尊心，又都故作无事人，痛到最痛还不愿休战。

    裴辛夷看了看指甲，抬眸：“阿魏，我是怕你心疼啊。”

    她笑意盈盈，接着：“我这个人呢，别的都不怕，最怕你心疼我，然后乜嘢全不管不顾，要为我出头。”

    -

    忽而听见了嘈杂的声音，黄包车疾驰，自行车叮铃铃叮铃铃。

    沿街店的雨棚被阳光晒得反光，门外墙壁上挂的招牌写着越南文字——“米粉”。

    里面一张桌坐着一对少年少女。

    “吃慢点。”阿魏轻声。

    陆英从比脸还大的碗上抬起头，舔了舔沾着汤水的嘴皮，“乜嘢？”

    阿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外面要讲越南话。”

    陆英“噢”了一声，悄悄地：“那我装哑巴。”

    阿魏笑了起来，讲英文：“你住哪？”

    陆英已经吃了一大口米粉，不方便话，只好摇头。

    阿魏诧异道：“没地方住？”

    陆英一边咀嚼着，一边遥指向街的斜对面，再点了两下，意思是住在那之后的之后。

    阿魏了然，那边是金贵地段，除了越南式民宅，还有好几栋公寓楼都属于一家姓裴的人。

    “你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他的英文水平有限，讲长句磕磕绊绊。

    陆英听了，轻笑一声。

    阿魏有些不好意思，皱眉：“很好笑？”

    陆英吞咽了米粉，：“阿魏，你英文好差劲。”

    “你不会讲越南话，我不会英文，我们彼此彼此。”最后这半句他的是“we same as same”。

    陆英又笑，笑得倚在了撑起来的手臂上，不经意藏起三分之一张脸。那眼尾上挑，眸中有光，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在发光，雾蒙蒙的，不具侵略性的，软乎乎要化开。

    阿魏咳了一声，移开视线，索性讲回白话，“既然你是被卖来做工的，怎么会冇饭食？”

    陆英坐正了，一边挑起米粉，一边答：“那家老爷很古怪，我不会做事，动不动罚我关禁闭。”

    阿魏不解地：“不是吧，偷跑出来的后果岂不更惨？”

    “是咯，被发现就要挨。”陆英转移话题，“你呢，不上学吗？”

    “上学？我在码头做工啦。刚才本来在那边等人，哪知等半天都没来，然后遇上你。”

    陆英盯着他看了一秒，弯起唇角：“上次也是？”

    阿魏恍然大悟，“啊，上次你看见我了？”

    “是啊，除了我，商店里就你最鬼鬼祟祟，躲在角落不知看什么。”

    “鬼鬼祟祟？”阿魏皱了皱眉头，“我是在等人。”

    “等女仔？”

    阿魏嗤笑一声，“哪来的女仔？”又，“你不用知道。”

    陆英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不好意思承认，这才意识到“码头做工”指的是混堂口。原来他是街头烂仔。她想了想，低声问：“如果找你帮忙，需要多少盾？”

    阿魏一怔，：“什么忙？”

    “杀人。”

    筷子掉落。

    店外人来车往，唯有饭桌一隅好似静止了不动。

    -

    “刀哥……”

    “你不能进去。”

    阮决明转身往门外看去，女孩急急忙忙跑来，却被南星拦了下来。

    女孩探头探脑，对上阮决明的视线，粲然笑道：“刀哥，窗台上那枝木槿花开了！”

    阮决明一顿，：“真的？”

    南星左顾右盼，这才让开了路。

    女孩拎着裙角跑进客厅，站到阮决明面前，笑着：“真的，要去看吗？”

    女孩眉目清淡，束着两股麻花辫，穿着裹身的墨绿色丝绸连衣裙。漂亮、纤细、娇，十七八岁，她看上去就是完美的情人——时刻需要依仗男人。

    尤其是比起旁边的女人。

    女孩注意到了裴辛夷，量她一番，抬头问：“刀哥，这位是？”

    阮决明淡漠道：“让你这几天好好待在别苑，怎么不听话？”

    女孩鼓了鼓腮，蹙眉：“可是我高兴嘛，而且你过，花开了要第一时间告诉你，我才……”

    不等人完，裴辛夷用白话：“阮生，你忙，我先去休息了。”

    “嗯。”阮决明招呼南星，“阿星，送一下裴姐。”

    “不用，我记得路。”裴辛夷罢便离开了。

    女孩拉起阮决明的手，撒娇：“刀哥，现在去看吗？”

    阮决明收回视线，对她点了点头。

    *

    裴辛夷走上楼，拉开客厅的门，看见裴怀良盘腿坐在蒲团上吸烟，问：“不再休息一阵？”

    裴怀良示意她走近些，“你来得正好，裴五刚才电话找你，我替你接了。他原先就是往河内的电话……”

    裴辛夷不关心裴安胥到底是费了多大功夫才把电话到这里来的，近乎急切地问：“他几时来？”

    裴怀良笑了一下，“老六，太聪明不是好事。”

    裴辛夷不理会他的趣，只：“他是不是要来？”

    “嗯，老五明早到河内机场，我已经安排好人接他了。”裴怀良，“对了，他好像有什么喜讯要当面同你讲。”

    裴辛夷点了点头，：“我去睡觉了，中午不用叫我食饭。”

    “晚饭总要吃一点？”

    “不用了。”

    穿过一道道障子，裴辛夷跟着女佣来到房间。等女佣退出去，合上了门，她累得想直接瘫在地上，转身却瞧见了镜子。

    镜子里的人穿着奥黛，束着两股麻花辫，纤细、高挑，神情漠然，怎么看都不止十七八岁了。

    裴辛夷忽觉烦闷，两三下除却衣裳，换上丝绸睡裙，拿上洗漱用具去隔间的独立浴室。

    这样的天气，稍活动一下整个人就会变得汗津津的，不消外出一趟了，一天不洗澡都不行。

    虽然当年没条件洗澡，她忍受着忍受着都习惯了，但不再是当年，什么都变了。

    梳洗好后，裴辛夷坐在床沿点燃一支烟，接着拿起床头柜上的座机听筒，拨出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只有匀净地呼吸声。

    裴辛夷：“阿崇，五哥是不是未被除职？”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指关节叩桌面的声响。

    裴辛夷揉了揉眉心，：“张生那边的船安排好了咩？你把事情交给深圳那边，堂哥知道怎么准备。公司的事你盯紧一点，等我回去后汇报。”

    电话那边传来两声响。

    “嗯，不太顺利。四姊可能会回去……”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裴辛夷，“落地之后不能动手，怎么还是女儿，二太会帮她的。”

    裴辛夷挂断电话，呵出淡淡烟雾。

    裴辛夷让裴繁缕嫁来阮家，相当于不费任何力气就折磨了她十年。阮忍冬去世，她成了一辈子被困于大宅的未亡人，裴辛夷原是来看笑话的。可阮决明偏要给她自由，裴辛夷只能另做算，如果最后也服不了他，那就得在她回去的路上直接动手。

    毁掉一个人的渴望是折磨，让一个人在即将重获渴望之际死去是解恨。

    不过，裴安胥要来的话，裴繁缕肯定与他一起回去，也就是回去的路上无法动手。

    也就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回去之前动手。

    不能再等。

    裴辛夷吸完这支烟，唤来女佣，问：“阮生在哪边？”

    *

    此时，阮决明在别苑的阁楼。

    阁楼的窗户朝西，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的罂粟花海，日落时分，景致一绝。

    此刻还是正午之前，阮决明盯着窗台上的盆栽，怔怔出神。

    趴在床上的女孩抱着枕头，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她用软糯的语调：“刀哥，你都看了好久了，还没看够吗？”

    见他不理会，她又：“听别人，这支花许多年都没再开过，都以为死了。”

    阮决明转头看她，“谁的？”

    女孩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劲，依旧笑着：“是我天天照看它才活了过来，不该奖励我吗？”

    阮决明沉声：“它本来就活着。”

    女孩愣住了，讪讪地：“刀哥……？”

    阮决明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走过去坐在床沿。

    “想要什么？”他着，抚过她的长辫，最后虚握在手里。

    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来者前仆后继，大有从楼梯上跌倒的架势。

    接着响起好几位女佣呼喊声：“二少爷，裴姐来了，我们拦不下，她拿了……”

    “嘭”——门被推开，撞到墙壁上。

    裴辛夷出现在眼前，她一手拎着裙角，一手握着刺刀，大约走得太急，酒红色丝绸睡裙的肩带垮了下来，拢在臂膀上。

    不是要展示自己，她径直走进房间，一把拎起女孩的后衣领，将人拽了起来。

    不等人反应，她又把人推了出去。

    “嘭”——门关上了。惊呼声这才响起。

    裴辛夷背靠着门，平缓了呼吸，：“阮生，我有话要讲。”

    阮决明一步一步走过去，双手负在背后，倾身看着她，“裴姐，你知不知你在做乜啊？”

    这么鲁莽的行径，确是不像她能做得出来的事，可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更要耍浑。

    “当然。”她勾住他的脖颈，笑，“我们做古玩生意的，最是讨厌‘赝品’嘛。阮生，我有必要质疑你的眼光，就算找代替，也不能差这么多。”

    湿漉漉的发搭在她的锁骨上，还有水珠往下滴，顺着如瓷的细腻肌肤落下去，没入丝绸之下的沟壑。

    阮决明拨开这一缕发别在她耳后，如同水珠般划过耳垂，顺着下颌线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撑住门，他：“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尤其是把女人成物品。”

    “你……”裴辛夷偏过头去，忽然不再了。

    不是不想，是无法。

    吻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