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丝绒,就只是浅浅拂过,从耳垂到下颌,来到唇角。贴着,只是贴着,呼吸南国湿润的空气,呼吸彼此的呼吸。
汗水滑到睫毛上,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裴辛夷索性闭上眼睛,任由带茧的指腹一寸寸上划,掀起裙摆。
门外还在吵闹,甚至还出现了啜泣声。
哪有空理会,阮决明一下子靠拢,轻易捞起腿弯搭在胯上。二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裴辛夷条件反射般地弓起了背,她能感受到他正抵着自己,整个人快要被卷入巨大的漩涡。
她的手还挂在他脖颈上,手心贴着衣领边沿的皮肤,感觉到薄薄的汗。
“阮生。”她的呼吸不够平稳。
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他止住了,他:“你以为你这样子来,我就上钩了?裴姐难道不知这是最烂的手段。”
“我不知,不知对别人有冇用,”她抬眼,离得太近无法看他,只能看他握在她腿上的手,狼首戒指的祖母绿宝石映了一点光在酒红丝绸上,“但是对你,或许有用咯。”
阮决明低声笑起来,每一次细微振动都似要引她共鸣,“这么着急,看来情况有变。怎么,裴五要来了?”
裴辛夷抬起刀,立即就被他抽走。
阮决明放她的腿,拉开二人的距离,把玩着刺刀,:“讲真的,陆英教会我很多,比如,如果一个人对我做了无法原谅的事,那就一定要毁掉她。”
“你以为放走裴繁缕就等于毁掉我?”裴辛夷轻笑一声,穿好肩带,拍了拍裙摆,看着他,“未免把我想的太简单。”
“我确实不知你如何算,不过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麻烦,可能还不止一个麻烦。”
“所以不管怎样你都不帮忙?这对你只有好处。”
“不如这样,裴家这笔生意现在我了算,我让你做负责人。”
裴辛夷一怔,这是她之后的计划。当下裴安胥在父亲那里势头正盛,这差事她是接不得的。何况这样一来,阮决明先前的部署不就全露馅了?佛爷必然会发觉他才是幕后元凶。
再者,到时人人都发现他们暗中合作,十年前那些事肯定会被挖出来。
意识到他是故意讥讽,她蹙眉:“我冇闲心同你耗,阮太是阮太没错,可她姓裴,她受良姜侵犯这件事传到裴家去,二太不会不管,反而会让两家生出间隙。佛爷留她不是,让她走不是,如果她因丧夫伤心过度而‘自杀’,想必皆大欢喜。”
“把丧事变喜事,裴姐考虑得这么周到,自己动手啦。你拿着刀明晃晃闯进来,好捻巴闭,等于预告,昭告众人你即将杀人。”(好几把厉害)
“我只是想请阮生带我去割罂粟。”
阮决明笑了一声,“古灵精怪,亏你想得出来。”
“得唔得?”
“裴姐这么冇耐心,怎么对付古玩行刁钻的客人?”
裴辛夷顿了顿,看向窗台盆栽,一支弯曲的花枝上长着一朵淡粉的花骨朵。她认得,是木槿花。她转回视线看他,挑眉:“看来你很关注我,报边角料都不放过。”
阮决明走到斜顶角落的衣柜前,拿出一件浅灰色男士亚麻短衫。他又走回去,直接拽着她的手臂,二话不为她披上。
“带你去罂粟田。”
门外的佣人大多散了,只留下一位阿嬷陪着女孩。女孩眼角悬着泪光,要哭不哭,很惹人怜爱。
“刀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事?”女孩着悄悄瞄了裴辛夷一眼。
阮决明不答,只:“裴姐初来,对罂粟田很好奇,我陪她过去看看。”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不必。”阮决明,“你回你的房间,不要再上阁楼来了。”
“……哦。”女孩讪讪地应下,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
阿嬷安抚:“英妹,裴姐是贵客,二少爷多多照顾是应该的。”
女孩抹了抹眼角,不解地:“裴姐好大胆,贸然闯进来刀哥也不生气,以前除了我从来没有人能进阁楼。”
阿嬷顿了顿,“我句不该的,你知道,之前不止你一个。”
女孩神色黯然,:“下个月我就满十八,刀哥真的会把我送走吗?”
“你已经待了两年。”
“我以为,我以为……”女孩以为她是特别的。
阿嬷不再了。
阿嬷照顾这些女孩子,清楚他们的情况,无非是生活困苦,家有赌鬼酒鬼老爹,她们要么流落街头,要么在棚户区拾垃圾,要么被卖去做妓。
阮决明最初只是偶然遇上了这样的一个女孩,带她回了阮宅。这样的事在寨子里不算稀奇,男人们到了年纪总会带女人回来。见二少爷带人回来,他们一时感到稀奇,也觉得这是终于开窍了。
没过多久,女孩的家人找上门来,他们以为女儿攀上了高枝,想要商量婚事。这件事当然不会谈拢,不阮决明的意愿,佛爷根本不可能同意。
一帮人撒泼诨,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见着行不通,将阮决明的名字摆了出来。
原来其中一人住在河内往南的地方,曾经见过阮决明同别的女孩出入旅店。
“我肯定没认错,女孩子叫你‘阿魏’……”那人刚出名字,客厅里几乎成了摆设的武士-刀一下子出鞘。
刀光一闪,刀回鞘,那人倒在血泊之中。
阮决明一刀刃人的事迹传了出去,以讹传讹,从此无人敢直呼他大名。
佛爷为之大喜,此前他一直觉得二儿子不够担大任,没想到有如此果决,当即划出一方土地,命人修葺新的宅院。
之后,阮决明似乎对十七八岁的女孩上了瘾,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接一位回别苑。女孩们什么事都不用做,被好吃好穿好生养着。可女孩们一旦满十八岁,就会立马被送去铺头做工。
在宅院里的佣人看来,这些女孩如同锦屏上的金丝雀,供二少爷观赏、消遣,却没得到一点儿情谊。毕竟,女孩但凡有一点儿特别,都不会被冠上前人的名字——“英”。
*
“阮生,冇想到你的癖好这么特别,圈养金丝雀?”裴辛夷走在花园的径上,看着男人的背影,笑,“你讨厌我把女人看成物品,不觉得你才是真正实践的人。男人啊,好伪善的。”
“或许咯。”阮决明淡然道,同时加快了步伐,似乎想尽快走出这花园。
走到栅栏外的坡道上,二人肩并肩,他才想起似地问:“你不想睡觉?”
裴辛夷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睨他一眼,“你觉得我睡得着乜?”
“我很好奇,你觉得二太破坏了你的家,可二太之后还有三太,你不恨三太?”
果然,阮决明只是凭着阴谋论及过去对她的了解,才判断出她恨二太,恨二房的人恨得不得了,他以为这种恨是少女对第三者插足破坏了家庭的恨。
正常人也不会想到,若正房的事故是二太所为,裴怀荣这个一家之主会坐视不理。
裴辛夷双手抱臂,边走边:“你竟然不知,我回去之后是三太照顾我。”
“听闻她以前是大太的护工?”
“唔,后来我和她住在一起。”
“那你同细妹细佬很亲咯?”(弟弟妹妹)
裴辛夷若有所思地看了阮决明一眼,发觉他神色平常,答:“麻麻地(一般般),不过他们好得意(可爱)的,是龙凤胎。”
“是乜?”阮决明随意道。
裴辛夷又睇了他一眼,笑:“怎么?你不会真的收集了报纸,还看到了他们的照片?”
“冇啊。”阮决明这才真有了些兴趣,抬眉,“照你的意思,他们长得不像?”
裴辛夷似乎没听见,她的注意力全被近在咫尺的花田吸引了去,欣然地:“可以进去?”
“点解不可以?”
裴辛夷轻快地往花田奔去。阮决明弯了弯唇角,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罂粟花-茎很高,约莫八十厘米,虽是按区域整齐栽种,却比专业种植大棚里的排得紧密些。裴辛夷走入花田,几乎半个人都淹没在了里面。再往深处去,花瓣拂过她的腰线,如风吹动的红锦。
趿着的鞋子不心撒出去些许,足底伤口擦到泥土地,她“嘶”了一声,回过头去。
天空蔚蓝澄澈,嫣红锦簇之间,阮决明一步一步走来,手反搭在额边遮挡灼眼阳光,只见着他唇边笑意。不真实之境,他似是最真实的存在。
愈真实愈痛。
阮决明见她不对劲,问:“怎么?”
裴辛夷摇了摇头,“冇事。”
“怎么会冇事?”阮决明蹙着眉走近,往下一看,直接蹲了下来。
在他就要握住她的脚踝之际,她挣脱,重心不稳往后仰了下去,直直压倒一片花。
裴辛夷因光线闭了闭眼睛,而后笑起来,放声大笑。
阮决明顺势在旁边半躺下,手肘支起上半身,侧目看她,“怎么会老是摔跤?”
“我也觉得好笑,越南的路好像很难走。”她偏头,鼻尖碰到他的指关节。
他顿了一下,沿着脸颊抚上去,将她的头发往后撩开,拢着她的后脑勺。
他们一瞬不瞬地望着彼此,失去言语。
裴辛夷先移开视线,不太自然地:“脚上的伤看来一时不会好了。”
沉默好一会儿,阮决明:“别人看不见我们。”
蔓蔓花茎成了密实的围墙,把他们围拢在这一隅。
“可是我们什么都看得见。”裴辛夷无所顾忌地枕着他的手,抬手指了指天空。
阮决明又把手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额边的发,像哄孩入睡那样。他轻声:“你有去吗?”
“乜嘢?”裴辛夷抬眸撞进他视线,一下子想起他问的是什么,直接翻转身背对他,“忘了。”
阮决明笑了一声,以轻佻的语调:“你没去?果然,就是不能相信一个骗子的话。”
花枝在眼前放大,犹如丛林,裴辛夷不自觉放缓呼吸,问:“你去了?”
“嗯。”
-
风雪呼啸而至。
森林里,雪地渗出猩红色,幼年的麂倒在上面。
赶来的人们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阮决明拾起熊刀,:“六姐受了惊。”
他们又连忙扶起仍跌坐在地上魂不守舍的裴辛夷,吵吵闹闹地用越南话询问。
“讲乜嘢?听不懂啊!”裴辛夷不耐烦地推开旁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阮决明吩咐:“你们几个,送她下山。”
-
天色暗下来之前,狩猎结束,三三两两的人回到大宅。
裴辛夷独自在偏厅待了一下午,此时正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昏昏欲睡。
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她警觉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轮椅里笑意盈盈地青年——阮忍冬。
“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阮忍冬将手里的毛毯温柔地盖在她身上,“我送你的画片还在吗?”
裴辛夷丢开毛毯,以厌恶的眼光盯着他,并不话。
阮忍冬似乎不在乎对方能否听懂,自顾自地,“好可惜,都裴家除了大姐,六姐是最漂亮的。不过,四姐也算得标致的美人。我和她要结婚了,你没有什么话想的吗?”
裴辛夷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关我什么事,我从来就没有要同你结婚。”
阮忍冬作出惊讶的样子,“一段时间不见,六姐越南话讲得这样好了。”又浅笑,“那最好教一教四姐,我不喜欢讲你们的话。”
裴辛夷强忍着心头的恶心,皱眉:“少自作多情了,就算是四姊嫁给你,我也只会为她感到可惜。”
“六姐,我觉得你最好祝福我们,不然我会觉得你是嫉妒。”
“你……”
“大哥。”清朗的声音传来,身披风霜的少年走进偏厅。
阮忍冬将轮椅转了方向,看着他:“听你表现不错。”
阮决明笑笑,状似随意地:“你们在什么?”
“六姐祝我新婚快乐。”
裴辛夷出声:“我没有!”
阮决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阮忍冬见了:“你也奇怪对吧?六姐竟会越南话。”
阮决明只是奇怪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在别人面前讲越南话,转而想到,一定是阮忍冬惹得她忍无可忍了。
“你会讲广东话,你们吧,我出去看看。”阮忍冬以胜利者的神情睨了裴辛夷一眼,转动着轮椅离开了。
安静片刻,阮决明问:“他怎么你了,有没有做奇奇怪怪的事?”
裴辛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愿理他。
阮决明觉得可笑,明明他才是那个最该生气的人,她反倒还摆出受伤的姿态。
他冷漠地:“你们以前见过的话,该知道他不好惹,你最好不要离他太近。”
裴辛夷这才转头看他,原想呛声,思索一阵,耐着性子:“之后可能没有单独话的机会,没时间同你废话,我最后拜托你一次,我这辈子还没有求过人,你听我讲……”
“我了不会帮你。”阮决明咬紧牙槽。
裴辛夷见他转身要走,连忙站起来拉他衣角,“阿魏!”
有人从偏厅门口经过,裴辛夷松了手,轻声:“这几年你或许不容易外出,但不管多少年,我等你,明年六月,在里昂这间咖啡厅,你记着地址……”
少女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脖颈上,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肘,接着往前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