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是一瞬间的念头。
为此裴辛夷失了神。等反应过来,阮决明已超越了她往山坡下冲去。
马舍就在那儿,裴辛夷随之冲过去,却是慢了十几秒。
抵达马舍,她收紧缰绳要止住达芙妮的步伐。达芙妮前蹄上扬,她整个人因惯性后仰,就要摔下来。好在时常训练,她腿部及手臂力量足够好,死死骑在马上。
工作人员在周围转,安抚达芙妮安静下来,裴辛夷方才得以落地。
阮决明站在马舍的大门一侧,手握马鞭负在背后,扬眉道:“点算?”(怎么办)
裴辛夷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位置,:“我冇答应同你赌。”
阮决明轻笑:“你讲赢过你再算,讲话不算话?”
“就知道你会这样讲。”裴辛夷望着他,微微偏头,“既然你赢了,我勉为其难不计较抢猎物的事好了。”
阮决明摊手,叹气:“谁让我做错了事,连个彩头都讨不到。”
“你想要乜嘢?”
阮决明只是笑,轻轻眨了下左眼,唇角眼尾皆上扬,神韵自在其中,很有些迷人。
感叹老天不公,拥有好皮囊的人,无论做什么表情不会惹人嗔怪。
裴辛夷低头笑了一下,再抬眼,:“阮生,我应你一件事。”
只是跑马输了,至于许下如此承诺?听来她也像在黑熊掌下捡回一命。
其实为的是他答应帮忙一事——拿别人的命。
静默片刻,阮决明:“好啊,只要裴姐敢承诺,我就敢应。”
这时,那边有人唤道:“二少爷!”
阮法夏亦喊道:“二哥,该回去了,爸让人来催了……”
阮决明抬手示意知道了,对裴辛夷:“裴姐,请。”
二人并肩同行,稍微靠近了些,她:“我知道在你这里我信誉好差,但这次我不会骗人,你只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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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场地坡的起伏浮动,如染绿的羊羔毛,缓缓卷起来缩成一团,收入圆形玻璃里。
陆英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凉水,放下玻璃杯,看着对面的人:“还是收美金?”
阿魏还惊于听见一个看上去文文静静,不对,古怪的女孩出“杀人”一词。他缓了缓:“乜意思?”
“字面意思。”陆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阴沉,像十六岁身体里住着一个六十岁老太。
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有变,她决定收回话头,弯起唇角:“我讲笑啦,你做乜这么认真?”
阿魏一手搭在桌子上,稍稍俯身,严肃地:“细路女(女孩)做乜杀人,你有仇家?”
陆英摇头,用手帕擦了嘴,:“我吃好了,多谢款待。”接着便起身往店外走。
阿魏摸出零钱放在桌上,急忙追了出去。
“陆英。”他,“去哪里?”
她转身,在逆光里看他,“我要回去了,老爷午休之后可能会检查我在不在,要是发现我不在,之后我会很惨的。”
“哦……我想送你,但那边我不能去。”
“点解?”陆英忽然想明白,自问自答道,“你为越南人做事。”
河内是越南北部最大城市,赌场、酒吧,甚至黄包车皆在各帮派分管之下。帮派之间明争暗斗是常事,但对于莱州阮氏来,都是虾兵蟹将。
裴家所在的那条街是华人聚集区,亦是莱州阮氏在河内的地盘,当地帮派不太敢与之起冲突。
陆英此刻所的“越南人”指的就是当地帮会。
阿魏莫名有种背叛同胞做了汉奸的感觉,他抿了抿唇,:“我忘了,我老窦(老爸)是越南人。”
陆英没有太意外,问:“你跟你老窦混码头?”
“冇啊,我在码头搬货,偶尔帮班长跑腿。我老窦……”
马路牙子上冲过来一辆摩托车,阿魏一下子把陆英拽过来。
撞进干瘦而有力的怀抱,旧兮兮的短衫上有汗味,还有一种她不曾有过的感觉,令人好奇,想要探究。她被他放开,没有抬头就:“唔该晒。”(谢谢)
“唔驶客气。”阿魏稍低头去看她的表情,“吓到了?”
十七岁的少年已有一米八,比一岁的少女高出十五公分。他摸了摸她的头,“心点啦。”
陆英拂开他的手,“我们很熟咩?再动手动脚我当你咸湿佬!”
阿魏被呛住了,轻声:“不是啊,我看你的——”
“怎么?的让你很想保护?”陆英哼了一声,“少自以为是了,就算我要找帮手也是雇佣关系,不需要任何同情。”
阿魏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解地:“我冇讲同情啊。”
陆英深深皱眉,眉尾下的眼窝痕更明显,眼眸又大又明亮,满是愠怒。
阿魏莫名地感到紧张,心跳加快。他知道不是因为害怕。他:“我送你过马路。”
陆英摇头,“再见。”旋即转身。
“喂。”阿魏急忙叫住她。
陆英不耐烦地:“又做乜嘢?”
阿魏摊开掌心,里面有一块包装袋变得皱巴巴的巧克力,“还给你。”
陆英抬起手,下一秒又收回,“给你了。”
“你下次几时出来?”
“啊?”
“我们还会再见吗?”
阳光灼人,整个世界好似浸在汗水里。
陆英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点解要再见?”
是啊,为什么要再见?
阿魏一时想不明,但不愿就这么放弃。他想到一个主意,笑:“在码头帮鬼佬行李有费,但我不会英文,想你教我英文。”
见她不答,他又:“我也可以教你越南话,怎么样?”
陆英眼波流转,平淡地:“有机会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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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陆英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场奇遇,她只是感叹遇上了一个怪人,而自己竟妄想让他帮忙。
陆英轻车熟路地翻越后院围墙,再爬上树翻进二楼房间的窗台。
门外有交谈声,她连忙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跃跳上床,拿起床头柜上的书,装模作样阅读起来。
钥匙插进门锁,转动,再转动。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裴怀良站在门边,:“今天倒是乖。”
陆英依依不舍地从书里抬起头,冷着脸问:“阿叔有事?”
“有客人来了,你快换身衣裳。”
“哪个客人?”
裴怀良耐心:“阮忍冬,先前同你讲过,你不要装作不知。”
陆英将书扣在床上,不满道:“他又来做乜啊!”
青年的声音传来,“我来河内办事,顺便看你。”
裴怀良往旁边挪了几步,就见阮忍冬划着轮椅进来了。
“滚出去。”陆英——不,是裴辛夷,她往后退,背抵到床头的铁艺栏杆上。
“六妹!”裴怀良呵斥一声,“不许胡闹。”
阮忍冬抬起手掌,对他:“没事。”又浅笑,“六姐是不是太认生了?我见你三次,就听你讲了三次滚。”
他白话讲得很流利,但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不适——他讲白话等于一种施舍。
裴辛夷一言不发,以不加掩饰的厌恶目光盯住他。
阮忍冬:“良叔,能不能让我和六姐单独话?”
裴怀良犹豫半秒,叮嘱裴辛夷要听话。他走出房间,但并没有关上门。
阮忍冬伸手触及门沿,用力一推,门在响声之下关拢。
“你想做乜嘢?”裴辛夷四处乱看,想找到任何尖锐的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
然而房间里根本不可能摆放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连玻璃器皿都没有。裴怀良知道她之前自杀未遂数次,吩咐宅院里的人在这方面看紧。
阮忍冬朝床的方向缓缓移动。裴辛夷把枕头抱在身前,恨恨地:“我不会同你玩‘游戏’!”
“放心,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阮忍冬拿出包装好的礼物放在床尾,“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预习资料’。等我下次再来,游戏正式开始。”
阮忍冬离开之后,裴辛夷拿起那封礼物。
一个月前,裴辛夷乘专机飞抵河内,在机场阵阵的风里,她见到了阮忍冬。他第一句话讲的法语,“你好,未婚妻。”
裴辛夷原就处于极度消极困顿的情绪之中,听见这句话胃里翻江倒海,当即吐了出来。她从没觉得“Fiancée”这个单词这样恶心。
阮忍冬表现得很绅士,递上西服口袋里的丝巾,温柔地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越南话。
她看穿他是在伪装,拂了手帕,低声:“滚。”
第二次见面,阮忍冬没有任何预兆地来到裴怀良的宅邸。裴怀良不在。佣人不敢怠慢阮家的人,请阮忍冬去客厅坐,要派人去通知老爷。
阮忍冬不用,请六姐下来就好。
裴辛夷不情不愿下楼,发现客厅里除了阮忍冬,所有人都不见了。她没那么胆,坐在沙发另一端,摆出以往在宴会上的淑女姿态。
阮忍冬这次讲起白话,他不喜欢讲别人的语言,希望六姐能学习越南话。
裴辛夷回答:“滚。”
阮忍冬不气不恼,:“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裴辛夷一顿,应了“好”。阮忍冬让她走进一点,待她犹犹豫豫地靠近,他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她下意识想要还手,却被他箍牢,逃也逃不了了。
“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希望你了解,”他用很轻的声音,“我不喜欢别人反抗我。”
她感到害怕了,轻颤着问:“玩什么游戏?”
“这次就算了,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你做好准备。”
那之后裴辛夷央求裴怀良送她回去,她不要嫁人。裴怀良不答应,她开始耍浑,见人就骂,见东西就砸。
就这样,裴辛夷被锁在了房间里。她烦闷得紧,尝试逃出去,没想到很顺利。
附近的街巷她都已逛过,不算陌生。经过一间破旧的副食店,她心痒,偷了一块巧克力。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偷窃癖,一种精神障碍症。她之所患有偷窃癖,是因为心里的恨意愈累愈高,“报复心”只得通过盗窃来宣泄。
这是第三次见面,阮忍冬给的礼物是一叠画片。
翻到第六张画片,裴辛夷撕碎了它们。
原来所谓的“游戏”是这样。
她又想到了逃跑,想到了巧克力,想到了阿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