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咖啡店外坐着一对俊男靓女，男人侧坐着，着质地轻薄的白色丝绵衬衫，领口开到胸口，脖子上垂下来的柿子红珊瑚珠与深色肌肤正合衬。女人背朝街，穿黑色裹身长裙，系了宽装饰皮带的腰盈盈一握。

    这不是俊男靓女，这是枪口对准的目标与目标的人质。

    “心甘情愿做人质，”阮决明着把甜品勺递给裴辛夷，“裴姐这么钟意我？”

    裴辛夷一边舀芝士蛋糕一边：“是啊，甘愿为你赴死，连亲叔都要背叛。”

    愈是假话愈能轻易出口，愈是掩饰愈不可告人。所以要装亲密，要人人都知他们对彼此见色起意，是一段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的露水情。这样才没人怀疑他们有过去。

    他们装给别人看，还要装给彼此看，告诫自己对方是利益至上，只为利益，当不得真。

    “背叛不至于，你不过是要同良叔示威，有她冇你，有你容不下她。”

    “对一半。”裴辛夷吃一勺芝士蛋糕，再抿勺子，最后轻舔唇角不存在的末屑，粉的舌尖红的唇，教旁人明知是故作风情也要为这风情着迷。

    阮决明拿走她的勺子舀一勺芝士蛋糕，送进自己嘴里。入口有酸涩，等细腻软绵的蛋糕在化开，蔓延无穷无尽的回甜。他握着勺柄，指关节撑在唇角，：“还有？”

    “你以为良叔爱护我？他过去肯放我走是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我确实为他做了很多事。现在她对良叔来也有利用价值，我很好奇谁的利用价值更多？”

    裴辛稍作停顿，“诶”了一声，又，“阮生，不会到现在你还要同我讲不能把人成物品吧？做人有乜用，要做会增值的藏品啦，让人只想盼它继续涨，割舍不下。”

    她是一个把情感当砝码还要把自己换算出价值的人。

    阮决明点燃一支烟，合上火机盖子，火星忽地灭了，就像这几日悬在心上的幽幽暗火灭了。

    他：“我赌你赢。”

    “你在河内有多少人？”她又拿回勺子继续舀芝士蛋糕吃。

    “害怕了？”阮决明呼出很浅一缕烟雾，抬手碰她的唇角，以指腹抹去两三点屑末，又搓了搓手指，自然得像是培养多年才有的默契。他没注意到对方眼里一闪即逝的困惑，：“不至于，老爹还在，他们不会太绝。”

    裴辛夷笑了一下，“不会太绝，不过是拿走该属于阮忍冬的那份。你做的都成了给他们铺路。”

    阮决明摊手：“谁让我制造了绝佳的机会？活该。”

    裴辛夷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用手帕擦了嘴，起身：“该赴宴了。”

    *

    凯迪拉克停在裴怀良的宅邸大门前，佣人过招呼，走在前面去通报。

    裴家的人都在客厅坐着，唯独不见裴安华。他们先与阮决明问好，请他入座。

    裴辛夷不用他们请，自顾自坐下。

    裴安胥问二人怎么会一起过来，裴辛夷想喝咖啡，正巧在咖啡店碰见阮生，于是阮生请她喝了咖啡。她话的时候故意盯着裴繁缕，后者隐忍情绪的样子实在太明显，让她心里轻松了几分——类似孩无恶意捉弄别人所获的快乐。

    解释过后，裴辛夷随意问：“华哥呢？”

    裴怀良：“出去玩了。”

    裴辛夷觉得有些可笑，她当然知道华哥被保护起来了，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他在家与否，以此判断良叔他们在哪里动手。良叔答得很直接，相当于给她提醒，像是最后的怜惜，或者是警告——让她想清楚到底该站那边。

    叔侄俩谁都不上背叛，但是良叔先要破坏她第一件“作品”的，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听话？

    “哦，是咩？”裴辛夷依旧随意地转移话题，“我的行李送到了吗？”

    “啊，差点忘记了，我电话让人赶紧送来。”阮决明从鼻梁一侧抬起手指，让女佣拿来座机电话。

    线缆从玄关一路拖到单人沙发旁，阮决明在众人注目下拨出电话号码，只简短了两句就结束通话。

    “有劳阮生。”裴辛夷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茶几，长沙发上的一对姐弟，还有另一边沙发上的裴怀良。呈长方形，看上去不是很吉利的布局。

    她一一看过去，：“各位，我恐怕今晚就要走，有一位客人从很远的地方到香港，我不能不接待。”

    裴安胥：“这么着急，不等我一起？”

    “五哥，我来呢是为了你的货，既然你亲自来了，不如你直接同阮生谈？”裴辛夷轻笑，“这一阵谈好了，晚上我们可以一起走。”

    “这……”裴安胥看向阮决明，“刀哥，你看……？”

    阮决明：“唔好意思，老爹这两日才把差事交给我，忙得顾不过来，总是忘事。”

    裴怀良“哎”了一声，：“你们着急做乜，先让刀哥好好整理交接，过几日去大少的公司再。”

    裴安胥愣了一下，“去西贡？”

    阮决明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良叔还是个急性子，我话还冇讲完。虽然顾不过来，但有裴姐天天在我耳边念，我不办好这件事，她大约不会再理我了。”

    “阮生真会讲笑，我有那么烦人？”裴辛夷垂眸浅笑，语气带些许娇嗔。

    除了他们二人，在场的没有不把“耳边念”当枕边风的。裴怀良脸色一沉，：“老六，你这样没规矩，趁早给我滚回去。”

    阮决明哂笑道：“良叔何必发火，我未婚裴姐未嫁，实在要怪得怪我，裴姐这么靓，还古玩行家，实在合我心意。我想天天把她看身边，根本舍不得放人。”

    真话还是假话，还是借假话真话，裴辛夷不愿深究。

    裴怀良：“刀哥这话乜意思？老头我听不懂了。”

    “是你们不够幽默还是我讲的笑话不像笑话？”阮决明，“我不习惯大哥的规矩，所以准备了新的文件，南星会一并送来。”

    两天准备好完整资料，不是阮决明他们效率高得出奇，就是早有准备。裴怀良以为从阮忍冬到良姜的死对他来是赌博，当下才清楚地意识到从一开始他就有十足的把握。

    裴怀良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才进阮家十年，中途还去法国念了一年书，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怖。

    只可惜，不能为自己掌控的人始终是敌人。

    *

    午后，南星送来了行李箱与资料。裴繁缕在楼上午睡，客厅里还是五个人。

    裴怀良吩咐女佣端来铜盆让南星洗手、擦汗，又：“还没吃吧？给你留了一份。”

    “多谢良叔关照。”南星开开心心往饭桌那边去了。

    裴怀良拿起资料逐字阅读，一手还持着烟斗。烟雾之中，客厅陷入了不寻常的安静。

    裴辛夷开行李箱，忽然扬声道：“阿星，阿星！”

    刚在饭桌坐下对南星连忙赶来，左右两端的马仔只得退避。

    裴辛夷不悦地：“少了一样东西。”

    “乜嘢？”南星有几分惊慌，“不会啊……我原封不动地拿来了。”

    裴怀良翻过一页资料，抬眸看他们，：“什么不见了？”

    “我的帽子，来的时候我是戴了帽子的。”裴辛夷。

    南星知道那顶帽子，出殡时还听裴姐提起过。她此刻这么，无外乎随意找个借口要把他留在客厅。他懊恼地：“点算？”（怎么办）

    裴辛夷把行李箱踢过去，斜睨着他：“免得我乱讲，你先找咯。”

    南星老老实实蹲下来翻找。

    裴怀良把资料扔在茶几上，见裴安胥要去拿，用烟斗开他的手，而后看向阮决明，“刀哥，多出来的这1.58%是怎么回事？大少在的时候两家从来都是四六分。”

    阮决明翘着腿以舒适的姿势靠在座椅上，气定神闲地：“良叔，如今是九七年不是七七年，数据上马虎不得，精确点才好对不对？”

    “那你这是怎么来的？”

    “上面写得很清楚，良叔还是看不懂的话我可以立马请律师来为你解惑。”阮决明，“不止是裴家这份，我一整理才发现大哥过去有多不仔细，还在按旧时的做法，有的交易甚至只有一句话的字条。我就奇怪大哥他们的财报怎么一年比一年难看，原来问题在这里。趁此着机会，我得在老爹面前好好表现，把这些旧账烂账全都理清。”

    裴怀良：“刀哥，有的事不能全看数字。”

    裴安胥适时：“良叔，我觉得刀哥得对，但是最后到底怎么分，还要再商量。”

    “我想没有商量的必要。”阮决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要么签字，要么换人。”

    裴怀良哼笑一声，“刀哥，敬你三分就以为我怕你？今天还由不得你了。”

    衣服散乱在箱沿上，裴辛夷不收拾便扣上行李箱，轻叹：“良叔，阮生是晚辈，你何必跟他计较。闹僵了都不好看，这合同是一年一年签的，大不了这一年我们少赚，明年再想办法要回来。”

    “你得轻巧！”

    裴辛夷站起来，环视四周，笑：“良叔，你知道我没耐心，要现在，我还要回去。”

    候在角落的马仔们蠢蠢欲动，只等裴怀良发号施令。这时，裴繁缕从楼梯上走下，在扶手处往下望，惊慌地：“你们在讲乜啊？不要动手！”

    裴辛夷抬头瞧她一眼，冷声；“你和五哥可以滚了，我们的帐之后再慢慢算。”

    裴怀良正要出声，南星抢在前吹了一声口哨。

    室外风动，吹得枝叶哗哗作响。

    脚步声窸窸窣窣传来。

    室内的马仔人环顾四周，紧张到极点。其中有人发现了跃入后窗的一道人影，立即从腰间拔出刀棍迎了上去。

    门窗涌入人，藏在一楼其他房间的人纷纷上前迎击。二楼亦传来声响，噼里啪啦如同拆楼。

    四周都是刀光剑影。

    裴繁缕惊叫出声，抱着脑袋蹲在台阶上。

    这惊叫仿佛才唤醒客厅里的人。南星一把将裴辛夷拉入怀，用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

    裴怀良一惊，烟斗险些掉在地上。裴安胥更上大惊失色，忙道：“你、你放开六妹！”又去拉裴怀良的衣袖，“良叔，停啊，让他们停！阿妹在他们手里！”

    裴辛夷微微蹙眉，竟看不明裴安胥的反应。他会在意自己？只是装样子咯，一定是这样，她想。

    斗靠近沙发这边，裴安胥被身后的震动吓得趔趄一步，一边躲避一边朝对面的沙发跌撞而去。

    阮决明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仿佛不是困兽。即使是，他也要扭转局势。

    “刀哥、刀哥……刀哥！”裴安胥站在阮决明面前，弯腰点头，“就按你的分，我签字！现在就签！”

    他刚从西服内差掏出一支钢笔，后背被裴怀良一踹，直接扑倒阮决明腿边。

    裴怀良大骂：“冇出息，要你有捻用！”

    “良叔。”阮决明点燃一支烟，似乎不为所惧。但裴辛夷瞧出了——他擦了好几次才擦燃火机——他有些心慌。

    但她不知道，他只为一件事发慌。

    他怕抵在她头上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