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裴安菀这么并不是质问,是给了裴辛夷一个台阶,这一以来就可以把裴辛夷那句令人提心吊胆的话圆成一个玩笑。平常才不会用“捣鬼”这类略显幼稚的词语,这么或许有些奇怪,她惯会使用这些伎俩来模仿“孩”。
果然,在场的人都笑了,包括向来对裴安菀冷言冷语的裴怀荣。
“菀菀,你总是直接叫我大名。”裴辛夷笑,却给孩造成无形的压迫。
裴安菀撇了撇嘴角。这是她真的不开心时藏不住的细节,但她很快就挑起了唇角,:“六姊,只许你捣鬼,不许我冇礼貌?”
裴辛夷确是要“捣鬼”,但不是此刻。
导致二太迟到的原因是那儿被所有人忽视了的女儿——裴繁缕。
早些时候,裴安霓绑好马尾,挑选发卡的时候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忙对母亲:“妈咪呀,你不是讲安琪回来了,人呢?”
“啊。”何云秋两手一拍,懊恼地,“差点忘了,你哥昨晚还电话提醒我要去看安琪。都怪你,一整天跟我嘻嘻哈哈……”
“哇,怎么可以怪我?”
何云秋不再回应裴安菀的玩闹,匆忙去卧室电话,吩咐司机去酒店接裴繁缕。
裴安胥提醒了母亲,但也只是告知裴繁缕这么个人回来了,以及住在哪里。几乎是随口一提。
从越南回来,裴安胥让裴繁缕就住在家里——二太名下的浅水湾半山别墅。他这些天要忙公事,住在离怀安船务执行部办公室近的铜锣湾的公寓。
裴繁缕拒绝了,在山下的度假酒店住了下来。她不想在不安中度过,不想在母亲回来时看见那惊讶或冷淡的表情,令自己产生闯入了他人宅邸的感觉。
没有不安,但更寂寞,这么些天竟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以至于没人想到通知她去吃家宴。
*
当下,山顶别墅。何云秋与裴安霓姗姗来迟,衣衫时髦,首饰耀眼,空气都一下子变珠光宝气了。
裴安霓跑过去,弯下腰给裴怀荣献上贴面礼,欣喜得像是数年不见。其实这一幕每个假期都会上演。
再是裴安胥,裴安霓去挽他手臂,又是撒娇又是趣,亲密如一分钟都没分开过的兄妹。
离得近,裴安霓先与分坐在沙发两侧的龙凤胎问好,最后转身朝裴辛夷点头,“六姊,好久不见……。我很挂念你。”嘴角抿笑,似乎是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冒险。
裴安霓这一切的举动没有分毫伪装。
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烂漫的女孩?裴辛夷无数次感到惊奇。这种天真对她来足以用惊奇来形容,她是早慧的孩子,仅有的少女的天真也在十六岁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众人寒暄一番,曾念:“人都到齐,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到齐?”何云秋站在沙发后,手搭上椅背,像是搭在裴怀荣的肩上。她抬着下巴,“贵人多忘事,安琪还没到。”
不知道的还以为何云秋至少有那么点儿关心这位女儿,实际上只是不服气曾念那句俨然女主人意味的话。
曾念以笑回应,“看我,怎么把老四忘记了。天天被两个祖宗缠着,晕头转向,什么事都记不住。”又奇怪道,“诶,吉妹,怎么四姊不跟你们一起过来?”
裴安霓忽然被点名,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曾念,有些难为情地:“安琪住酒店,我们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与她照面。不过她在来的路上了,妈咪派了司机去接。”
“安琪?”一直在安静阅读的裴安菀出声问。
裴辛夷朝她看去,眯了眯眼睛以示警告。
裴安菀视若无睹,佯装不解地:“四姊还有别名?”
分明是天真语调,却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安琪这个名字不是最重要的,排行才重要。何云秋向来不以三房孩合在一起数下来的排行作称呼。尤其是大太过世之后,她更不愿承认自己是二太,不愿承认妾室身份,于是先就从称呼改起。
但裴怀荣对于这些事是不上心的,觉得女人实在麻烦,心思多,爱计较。他没好气地:“喊顺了口,改什么改?”
何云秋不好再提,只能由自己领导“革新”。遗憾的是,除了最乖巧的安霓,无人迎合。
裴繁缕排第四,裴安霓排第七。自古以来,洪门视“七”为不吉,逢七叫吉。因为二加五等于七。“二五仔”指内奸、叛徒。裴怀荣混过堂口,遵照祖宗规矩鲜少“七”,因而“七妹”成了“吉妹”。
七就是吉,吉还是排行。孩们这么互相称呼也罢,曾念这么喊对于何云秋来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何云秋瞥了搭腔的裴安菀一眼,心道什么样的贱人生出什么样的贱种。曾念不过是深水埗唐楼出来的女人,念了护工夜校,机缘巧合被裴太看上,几年后一跃飞上枝头。骨子里还是穷相,拼命让女儿学裴辛夷,走哪里都拿一本英文名著,以为装样子就可以把弹珠变珍珠。
一秒半,在心里骂了一通,何云秋压下情绪。不能失了一家人的和气,至少在老爷子面前不能。
“裴繁缕以前叫安琪喔,只有辛夷特别,不用‘安’字辈。”何云秋对裴安菀。
裴安霓听到辛夷的名字,开朗地:“起来,我们家的字辈是什么?”
“启怀安正。”裴辛夷。
裴安霓欣然道:“那我们的下一辈就是‘正’咯。”
“你关心这个做乜?”裴安胥笑着,用肩头顶她的肩头,“有想法了?”
“我。”裴安霓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别过脸去嘟嚷,“我以后就算有了BB也不会姓裴,你的BB才会叫裴正点点点。”
“谁不可以姓裴,不定你未来老公是入赘。”
何云秋笑话裴安胥没个哥哥的样子,嗔道:“有你这么奚落安霓的?我们阿妹要嫁就嫁最有出息的靓仔啦。”
裴安胥耸了耸肩,:“什么最有出息,恐怕得家底最厚实的靓仔啦。”
裴辛夷难得发笑,接着就听见佣人:“老爷,四姐到了。”
裴繁缕头发剪短,烫成卷,从鞋到包全换了时兴的款式,扮得摩登又不失格调。在众人看来,却是用力融入前卫都市的证明,有些酸楚。
裴安霓也觉酸楚,但只有她以为这是尽力掩饰伤痛的证明。
“安琪……”裴安霓反靠在沙发椅背上,轻微地晃了晃手指。
十年未见,裴繁缕于这个家近似陌生人。
“阿爸、阿妈……我回来了。”裴繁缕出这句话,心里涌起莫名的情绪。她不明白,不想明白。她要忍住对中国人对亲情本能的眷恋。
裴怀荣对她端详了一会儿,极幅度地晃了一下头,不知是摇头还是叹息,:“回来好,辛苦了。”
“安琪——”
何云秋刚开口就被断了。
裴繁缕平静地:“我改名了不是吗?叫繁缕。”
何云秋顿了一下,笑着:“繁缕。”
努力在裴怀荣面前展现一位合格的母亲该有的表现,她上前去拉裴繁缕的手臂,把她带到沙发座这边,:“你还没见过这两个孩,一个叫安逡,一个叫安菀。”
裴繁缕没太看清孩的模样就转头去看曾念,:“与念念姐真像,长大了一定是俊男靓女。”
客套话里绵里藏针。
裴繁缕确实只比曾念五岁,但“念念姐”这个代表的更是大太的护工,当时全家都喊曾念“念念姐”。
裴辛夷对这一地鸡毛感到厌烦,淡漠地:“几时吃饭?”
*
众人在饭厅落座,裴怀荣坐上座,二房三房分开坐两侧。
家宴是为裴安霓接风准备的,话题自然围绕她展开。裴辛夷听着不出声,在虾仁粥盅传上桌时,轻声对佣人:“让厨房换两盅蔬菜粥。”
曾念注意到,抱歉地:“亏我刚才去了厨房,竟然没注意菜单,还是六妹心细。”
“怎么了?”裴繁缕问得突兀,所有人都看过去。她不想附和关于裴安霓的谈话,趁机把人们注意力引到三太那边去。
裴辛夷:“他们对虾过敏。”
“这么些年,六妹都会照顾人了。”裴繁缕含着笑意,瞧见裴安菀朝把瓷盅撤走的佣人鼓了鼓腮,不由得多量了她两眼。
裴辛夷也注意到裴安菀的表情,低头在她耳畔悄悄话,她一下子就笑了,眉眼弯弯,露出两颗犬牙。
不知何故,裴繁缕忽然感觉裴安菀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挪开视线,裴繁缕撞上了裴辛夷没有任何情绪的视线。
“辛夷今年二十七了?”裴怀荣,“你自己要过生活,不要只是照顾两个细仔。”
裴辛夷笑了笑,“阿爸,都是念姨在照顾他们,我哪有时间?光是店里的事都够得忙,还有你交给我的事。”
裴繁缕略有些诧异,“六妹还帮阿爸做事?”
“碎料(事)啦,不过就是些开支票、招待客人一类的琐事。”裴辛夷笑着出这番话,席间的暗流涌动忽然破开,浪潮卷席,闷得人无言。
“碎料”——一切上不了台面但又无法交给外人去做的事。这是裴辛夷能够在裴家持目中无人态度的原因。裴繁缕、裴安霓和两个孩不知道这句话是何意,但看着长辈们的眼色,也不敢话。
裴辛夷无恶不作。
裴怀荣咳了一声,:“再怎么,工作只是一部分……云秋,你常组牌局,留心一下谁家有年龄合适的后生仔,挑一挑,介绍给辛夷。”
裴辛夷暗自握紧勺柄,笑:“不劳烦细妈,念姨有帮我介绍。”
年龄合适、挑一挑,当初三姊的婚事父亲可是商议再商议,哪有这般随便。
裴怀荣:“你念姨年轻,哪里认识家里有适龄青年的太太。”
裴辛夷连样子也不做了,脸色冷下来,:“你的意思是何云秋老了?”
“辛夷!”裴怀荣一把掷下筷子,怒目道。
裴辛夷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我食完了。”
裴怀荣拍桌呵斥,“你给我坐下!”
裴安胥一边安抚父亲,一边比手势劝裴辛夷坐下。
可她并不理会,牵起离得最近的裴安菀的手,:“菀菀、八仔,走了,我们去食雪糕。”
裴怀荣气得咳嗽,想甩狠话却什么也不出。
裴繁缕注视着裴辛夷远去的背影,眼里充满了复杂情绪。在越南只是被裴辛夷的嚣张态度所刺激,她还有些不屑,此刻她真正体会到了人与人差距,妒忌,更为自己感到心酸。
如果换作她,恐怕父亲会不咸不淡地“出了这道门就别想回来”一类的话。
凭什么裴辛夷是特别的?
*
这顿家宴潦草收席。曾念后一步赶回公寓时,被砸东西的声响吓了一跳。
菲佣一手揽着一个孩子的肩膀,露出见到救世主般的眼神,:“太太,六姐快要把她的书房砸烂,你快去劝一劝。”
曾念点点头,往裴辛夷的书房去。裴安逡想要挣脱菲佣的钳制跟过去,裴安菀握住了他的手,:“八仔,裴辛夷发脾气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冇办法的。”
“可是,六姊点解要生气?”裴安逡眉毛耸成八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安菀看向走廊那端,:“裴怀荣想把她嫁出去。”
“爹地点解要六姊嫁人,这是坏事吗?”
“你刚才听到了,六姊帮爹地做事,爹地要六姊嫁人,明爹地不需要六姊了。”
“我听不懂。”
“你不用懂。”裴安菀松开裴安逡的手,看着他,“无知最开心。”
书房门口,曾念敲了敲敞开的门,心翼翼地:“六妹,很晚了……”
整墙的格子书柜空了大半,书本散落在地上,裴辛夷就站在书堆里,背对着门。听见声音,她回头看去,眼神凌厉,“滚。”
曾念一口气提上来,不出话,还是硬着头皮:“菀菀今天冇吃到虾。”
裴辛夷长呼一口气,:“给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客厅里只剩下裴安菀。裴辛夷走出书房,远远看着她:“过来。”
裴安菀无奈地叹气,“其实你不用这样做。”
裴辛夷正往厨房去,没听清,转身问:“乜嘢?”
裴安菀只是摇头。
*
幽蓝的燃气火焰瞬间熄灭,裴辛夷松开料理台上的旋转钮,用棉布手套包着瓷奶锅的双耳,端到一旁的餐桌上。
裴安菀坐在餐桌一边,手里拿着勺子。看见热腾腾蒸汽,她难得表现出女孩的样子,长睫毛扑闪扑闪,“看起来好好味,比裴家请那些大厨做的还要好味!”
裴辛夷在旁边坐下,拿起空碗里的勺子,一边舀粥一边:“我不算裴家大厨?”
裴安菀抿了抿勺子,轻声:“你是我的大厨。”
裴辛夷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递到她嘴边,“快吃。”
之后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话,偶尔响起勺子碰锅碗的声音。
氤氲久未散去,她们被轻薄的雾气包围,围拢。
电话铃声来得不合时宜,裴辛夷走到冰箱那边才接听。
来电人是佺仔,他压低声音,用一种令人误以为是在表演喜剧的鬼鬼祟祟的声音:“六姑,‘邮递’完成。”
“得,早点休息。”
裴辛夷收线,转身看见裴安菀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挑眉问:“怎么?”
“……今天可不可以陪我睡觉?”
裴辛夷蹙眉,无奈又温柔地:“菀菀?”
最后一缕雾气散了。
窗外,霓虹之中的维港波光粼粼。
*
关上百叶扇窗,何云秋一边解浴袍的腰带,一边转身去掀分离干湿区的浴帘。
“啊——”
“妈咪?”正从浴室门外经过的裴安霓慌张地停下脚步。
“出什么事了?”
裴安霓没听见应答,连忙开门,见着眼前的场景,顿了半拍,大声尖叫起来。
声音响彻整栋半山别墅,在楼上的裴繁缕、在楼下客厅的裴安胥纷纷赶来。
二人没有失声惊叫,却也怔住了。
浴帘半拉开,得以看见大半个浴缸。里面盛了半缸水,血红色的水,表面还泛着油漆污浊的气泡。而水之中,瘫坐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女人,湿漉漉的头发淌下来,遮了半张脸。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之际,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抹开额前的发,半梦半醒地:“我在做梦?”
竟是塑胶祥的女儿!
何云秋由惊吓变得迷惑,渐渐地,愤怒涌来。
她在心头划出一行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裴辛夷。”
*
房间里黑黢黢的,窗帘遮严实了,什么光亮都没有。裴辛夷盯着天花板怔怔出神。良久,察觉到身旁的女孩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离开了房间。
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她心头的烦闷还是挥之不去。思忖一秒,她走向玄关,抄起柜子上的车钥匙。
夜色茫茫,虎头奔飞驰在山道上。
裴辛夷回到了石澳半岛。这里的独栋住宅不过二十户,远看栋栋建筑可连成蜿蜒的线,实际却相距甚远,每一户所有的占地面积对于普通市民来都宽阔得可怖。当然,这样的地方,夜里自然寂静得可怖。
穿过草坪,裴辛夷用钥匙开门。
感觉室内有人,她下意识把手探进内差,接着想起周崇为了监视张公子,近日都住在这里。
“阿崇?”
裴辛夷只是轻唤一声,立即得到从楼上传来的回应。
不一会儿,周崇走下楼梯,睡眼惺忪地比手语,“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阿魏。”裴辛夷,“你去房间里睡,不要睡客厅。”
周崇摇了摇头,“睡客厅比较好,我没事。”
裴辛夷挥手示意他上楼,自己往客厅走去。
开一盏壁灯,裴辛夷走到屏风背后。
琥珀色的光线下,屏风上描金的枝叶有了纹路与阴影,好像活了起来。在这样的枝叶间,南部白唇蟒盘蜷在一起,正在安睡。
“阿魏。”
“阿魏啊。”
“我今天给何云秋下了‘战帖’,冇回头路可走了,早就无法回头。”
“你讲,我作了这么多恶,会不会,会不会……算了。”
“……点解我成了这样的人?”
绵绵语调,是从未生疏的越南语。
-
闭上眼睛,景象全变了。
天昏地暗,河岸垃圾的腥臭气飘散而来。
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巷道口,阿魏与陆英上了车,松开不到一分钟的手又牵在了一起。
司机回头同阿魏搭话,偷瞄了陆英好几次,玩笑:“真的是你崽子的女朋友?”
阿魏“嗯”了一声,语气微妙地变冷了些。
陆英以眼神示意阿魏让司机赶紧出发。阿魏拿给司机一包烟,:“大哥,可以出发了。”
司机吹了一声口哨,一边发动车一边开烟盒。车驶出去之际,他:“不走国道对吧?”
“对,班长应该和你清楚了。”
窗玻璃外,建筑接连倒退,然后是无止境地树影,幽暗之中犹如魑魅魍魉,隐约还能听见嘈杂的低声絮语。
陆英的心砰砰跳。要自由了,她想。
“困不困?”阿魏问。
陆英摇头。这样简单的句子她听得懂,但讲不好,阿魏让她最好不要话。司机毕竟是拿钱办事,不算自己人。
大约司机平常习惯了与乘客闲聊,此时没人话,他感到很无聊,于是开了车载音响。这盘磁带是他翻来覆去听了很长时间的越南流行民歌。
大约把磁带里所有的歌听了两遍,司机闷不住了,起话来,“你们没睡着吧?”
通过后视镜能把后排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阿魏:“没。”
“这妹妹怎么不话?”
“她不爱话。”
“不爱话好。文静。”
阿魏没有接话,司机又:“河内最近出了大事儿。你们知道裴氏吧?那帮中国人。”
陆英抬眸,正巧通过后视镜对上司机的视线。
司机顿了一下,接着:“他们有个女孩儿被绑架了,到处找人。”
阿魏以为是先前那件事,随意:“是吗?”
阿魏是以此敷衍,却不想司机得到回应,有了话的劲头,绘声绘色地:“是啊!不见好久了。来奇怪,他们好像不太重视,也没见怎么找人。不过消息走漏出来了,总有人想捞一笔,到处听女孩儿的消息……”
阿魏听得心不在焉,注意到陆英了个哈欠,略带歉意地对司机:“大哥,把音乐调声一点儿行吗?我女朋友想休息了。”
“噢、噢,行。”司机把音乐声调了。和孩们也没什么可的,他不讲话了,抽起烟来。
后视镜里,陆英靠在阿魏肩头,偶尔有灯光掠过照亮她的脸,可以想象出脸颊柔软光滑的触感。偷偷观察,看不分明睫毛,但可以看见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圈阴影,她很漂亮。
她抿了抿嘴唇,光又照过来了,令嘴皮上刚沾了唾沫的地方闪烁极细微的光点。
司机不自觉舔了舔发干的嘴皮,手搭上后视镜。他挠了挠头顶,再次把手搭上后视镜,然后擦了擦镜片上的灰。
看得更清晰了。陆英环住阿魏的手臂,头往他颈窝里蹭了蹭,鼻尖在脖颈上轻轻一拂,他下意识地抬起肩膀,扬了扬下巴。这么做却让她的头垂下去,唇角贴在了他的锁骨上。
司机闷咳了一声。
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女孩?这崽子真是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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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从河内到西贡至少要三天,漫长的旅途才刚开始就已令人倦怠。天还没亮,司机膨胀起来的欲望又瘪了下去,不再注视后面的动静了。
陆英没有睡着,根本睡不着。她兴奋极了。
阿魏同样不平静,但与陆英的不尽相同。他十七岁了,不是七岁。有个女孩,尤其是惦记在心的女孩这样靠在他的肩膀上,时重时缓的呼吸吹来,像被摇荡的芦苇扫过,或是痒痒挠上绑上了细细密密的鹅毛,一下又一下挠他的痒。
他想一把拽她进怀。
不,不止。
想堵住她的呼吸,教她不要再折磨他了。
维持同一姿势久了不会太舒适,陆英离开阿魏的肩膀,贴在他耳朵上,用最最轻的声音:“我可以躺下吗?”
阿魏没有话,陆英瞧了他一眼,以为是准许了,直接躺了下来,头枕着他的大腿,鞋抵在窗玻璃上——座椅放不下她的长腿。
座椅套的夏季用的编织凉席套子,竹条缝隙里藏着污垢,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汗臭、体臭味。
陆英躺下来就闻到了,赶紧把脸往阿魏怀里藏。
阿魏终是忍不住了,攥着她的辫子往后拖,却是轻轻的,声音也轻轻的,“要睡觉好好睡,不要动来动去。”
“凶什么。”陆英咕哝一句,拽回辫子搭在胸前。
天知道,他心里有一筐弹力球四处乱窜、来回击。从她问“可以躺下吗”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僵住了,躯体一动不动,像是与灵魂分离了。
还能感觉到电流,就那么“嗖”一下飞过去。
手心出汗,背上出汗,很热,哪里都热。
陆英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发现阿魏一直在看自己。
她不太敢再话,只好拉起他的手,在掌心写:“做乜盯住我?”
阿魏缩回手,停在半空中。该有三秒那么长,他的手落了下去,盖在她的眼睛上。
他弯下腰,轻轻地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陆英撩开他的手,眼神疑惑,大概在问:“乜嘢?”
阿魏双手抱胸,闭上眼睛,“我也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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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面包车在一所加油站里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都下了车,陆英与阿魏先后去了茅房。阿魏出来的时候,看见司机在向陆英搭话。
司机还没几句,看见阿魏来了,玩笑:“妹妹,男朋友来了。”
陆英回头,见着确是阿魏,立马笑了起来。早上的温度还很适宜,一点儿微光从云层之间落下来,她和他都灰扑扑的,却没有哪一刻较之更干净。
“在什么?”阿魏问。
司机胡诌了一句玩笑话。
阿魏没有笑,指着面包车:“加好了。”
他们上了车,往南方开。还没一会儿,车又停下了。这次在沿途的商店前,司机他要拿一个包裹。
阿魏和陆英对视一眼,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
阿魏下车,蹑手蹑脚地接近商店。以他的视角是斜着看商店,只能看见一角。他想到借口,光明正大走了过去。
司机正在借用商店的座机电话,看见阿魏走来,迅速了什么,立马挂断电话。
“怎么了?”司机问。
“买点儿吃的。”阿魏着走向货架深处。
公路沿途的镇商店很破旧,陈列的商品一眼就能望到底。幸好司机没有耐心,在车上等他。
阿魏让老板拿柜台里的壁柜最顶层的瓶装酒,在老板转身上梯子的时候,他按下了座机的“重拨”键。
电话立即接通,传来班长的声音,“又有什么事?了不用管阿魏,找个机会把他扔下车,你自己看着办,这事儿又不是第一次干……”
阿魏掼下听筒,急忙朝车停的位置奔去。老板搭在梯子上,呼喊:“哎,不要了?”
阿魏先是感到生气,被背叛的感觉让人不好受,又对自己生气,觉得自己太掉以轻心。怎么会相信班长?又不是不知道班长为了捞钱,坑蒙拐骗,干些把女孩子卖去做妓的勾当。
面包车还停在原地,或许司机觉得这一段路来往的人多,把阿魏丢在这里会闹大事情。
阿魏回到车里,像是不曾发现什么一般,还是之前的样子。
司机发动车,想起似地问,“买了什么吃的?”
阿魏从裤兜里拿出巧克力,“这个。”然后塞到陆英的手里,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感到奇怪,稍微睁大眼睛以示问询。
阿魏摇了摇头,安抚般地:“吃吧。”不知是安抚陆英还是安抚自己。
-
阳光灿烂,空气逐渐变得闷热。车驶入荒无人烟的路段。
“菊芳国家公园知道吧?”司机指向遥远的一片林野,“喏,那边。大得很,跨越三省。”
无人接腔。司机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阿魏与陆英头靠在一起,两人似乎都睡着了。
陆英是真的睡着了,捱了通宵,终究还是瞌睡。阿魏思索着该如何逃离危机,听到这句话,灵光一闪。
感觉到车速减慢,阿魏着哈欠睁开眼睛。
车开在一条或许连名字都没有的窄道上,窄得需要心心翼翼才不会闯进两旁的树林,不像是允许车走的道路。
司机与阿魏各自盘算着。
阿魏先出声,:“这是哪里?”
“近路。”司机笑了笑,“不能走国道,肯定要费不少时间,只有找机会抄近路了。”
阿魏佯装玩笑:“大哥,你不会把我们卖了吧?”
汗水从额头滑落到睫毛上,陆英长呼吸,掀开眼帘。“热。”她。
司机瞥了陆英一眼,对阿魏笑:“崽子,我就是想买也下不了手啊,你们有两个人。”
“我看轻而易举。”阿魏笑得明朗。
司机附和地笑了几声,瞧了瞧车周围的环境,“嘶”了一声,:“我出来的时候水喝多了,这又想解。”
“你去,我们帮你看着车。”
司机点点头,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返回,一把拉开后座车门,揪着阿魏的领子将人拽了出来。
假象撕破。
阿魏在街头巷尾没少过架,当即反应过来,不客气地朝司机脸上挥拳。
二人你一拳我一击,阿魏个头虽高一截,但身材精瘦,较之敦实的司机显得势弱,加之心不够狠,他连续在车框上撞了好几次,血染红牙齿,溢出唇角。
陆英每听见一声撞击就微微抖动一下,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可她是陆英,定下心神,摸出藏在靴子里的刀。
阿魏坚持守在车门前,更猛烈的还击。很快司机脸上也挂了彩,他气急,发了狠地阿魏的腹部,“崽子,别怪我这么对你,是你先动手的,我本来只想把你扔出去。”
阿魏膝盖窝闪,一个趔趄,跌跪下来。
司机抓住机会,直接往他身上踢踹,“滚,我不想死你。”
阿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里有不愿认输的狠劲。
忽然,司机瞪大了眼睛。
不知何时,陆英从另一边车门悄悄下来,绕着车头爬了过来。司机背对她,离得近了,她把刀往他腿掷过去。
司机勉强站立住,转过身去看见匍匐在地的陆英,猛地扑了过去。
阿魏撑着泥土地站起来,摇晃的视野里司机半压在陆英身上,一下又一下地甩耳光。
刹那间,最汹涌的怒意席卷而来,以摧古拉朽之势淹没他全身全心。
阿魏冲过去,朝着司机的后背挥拳、踢踹,还是不够,揪起他的后衣领把人扔在地上。司机翻身想要爬起来,阿魏注意到他腿上的刀,想也没想便把刀拔了出来。
背叛、伤害、陆英,他最在意的一切被搅进飓风漩涡。
紧握刀柄,刺出去——
司机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整张脸涨红,脚步胡乱踏了几步,后仰倒下。
猩红色蔓延开。
陆英了一个激灵,手肘撑地往车那边一连挪动好几步。
阿魏站在原地,双目失焦了似的,空洞洞不知在望什么。
“死了……?”陆英的声音有些涩哑。
阿魏像机器人,听到这句话后重启,面无表情地走到司机身边。他蹲下,以手感受鼻吸,再感受心跳。
“嗯。”他发出单音节。
陆英半张开嘴,“阿魏,我们……”
阿魏没什么表情,但面部有细微的抽动,他看着她,缓缓:“是我。”
“是我,不用怕。”
陆英摇头,一步步爬到阿魏身边,“不,不是你,不。……都是我的错。”
阿魏被噎住了一般,过了会儿才:“是我的错。是班长找的人,班长想把你卖给西贡的皮……”
陆英捂住了他的嘴,重重呼吸着。终于缓过气来了,她:“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
忘记凶手需要处理现场,他们逃进树林,往更深处奔去。
体力完全透支,他们才停下了奔跑。陆英背倚着树干,气喘吁吁地:“我们迷路了。”
阿魏的脸色发青,嘴边还有干涸的血迹,给人精神体力双双消耗过度,随时可能倒下的感觉。他单手撑着树干,垂头看没在野草里鞋子,闭了闭眼睛,:“不会。”
他们继续往前走,始终很沉默。陆英为了缓和气氛,:“你有经验?”
阿魏瞥了她一眼,却并不与她对视,“乜嘢?”
“我,你有不会在森林里迷路的经验?”
“偷猎的人会留下标记,就算找不到标记,找到水源就不会迷路。”
森林里植被覆盖,枝叶交错,他们走在其中,一半腿没入草丛,踏一步下去唯恐踏空。陆英心谨慎,走得很慢。阿魏什么都没,等她慢吞吞走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藤蔓穿过老树枝桠垂下来,藤上片绿叶坠连。
阿魏用力掰开藤蔓,让陆英空洞中间挤过去。他无法穿过去,只得拉紧藤蔓攀上树枝桠跨过去。
“阿魏!”陆英大呼一声,听不出是惊是喜。
手勾到树枝,借力一撑,阿魏跃上枝桠。匆匆一瞥,他以半蹲的姿势顿住了。
景象一下子开阔起来,山谷之间,成千上万的蝴蝶飞舞。阳光斑驳洒落,蝴蝶穿梭、盘旋、伏低,贴近潺潺溪,立在突出于水面的鹅暖石上。
“阿魏。”陆英仰头。
她在笑。
五彩斑斓皆映入眸眼。
阿魏轻巧落地,:“他们都这里其实是蝴蝶谷。”
陆英抬起手想要捕捉一只蝴蝶,奈何越去扑越是捕不到。
阿魏这才笑了一下,“笨啊你。”
他抬起手,只是抬高了些许,保持平稳不动。时间缓缓过去,一只蓝色燕尾蝶飞来,落在了他手背上。
陆英欣喜得差点喊出声,睁大眼睛与阿魏对视。
对,做得对,我答应了保护她。阿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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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蓝色蝴蝶从半空中飞下来,停在窗台盆景里的木槿花的枝头上。
阮决明呵出烟雾,将烟搁在床头柜上的玻璃烟灰缸里。阁楼收拾干净了,像从没有过女孩的身影。
敲门声响起,南星自顾自走了进来,:“刀哥,人到河内了,据一路上哭得很厉害。”
阮决明好像没注意听,随意地“嗯”了一声。他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铁匣子,在手里翻转,却没有开。
南星问:“事情办妥了,佛爷是不是要让你过去?”
“也许。”阮决明起身往外走。
南星负手在后,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笑:“代我向阿嫂问好。”
下一瞬,额头上挨了一记弹指,他捂着额头,朝远去的背影皱了皱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