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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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姊情况较好的时间段里,裴辛夷去疗养院探望的次数比较多,至少是一周一次。裴安逡、裴安菀从没有拒绝的机会。

    裴安菀隐隐约约感觉,裴辛夷是想培养他们与大姊的感情。要让他们懂得,即使大姊生病了,大姊与他们也还是一家人。

    裴安菀不理解,为什么裴辛夷突然会领男人回家,还这么快就领这个男人去见大姊。

    裴安菀觉得这个男人充满了危险。

    *

    阮决明几度想在车里等,在楼下等,在门外等,最后还是走进了病房。

    穿着病服的女人坐在全封闭式的飘窗上,手里捧着一本法文书籍。护工守在门边,见着来人,轻声了声招呼。

    “大姊,大姊早!”裴安逡快步走过去,很是明朗地笑了起来。

    裴安英没任何反应,只看着书。

    裴辛夷推了推裴安菀的背,用眼神示意裴安菀问好。裴安菀乜了阮决明一眼,换上轻快的表情,走到裴安英面前:“大姊早。”

    裴安英似乎沉浸在书里,还翻了一页,却一点儿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阿姊,我是Daph。”裴辛夷试探般地。

    裴安英像是机械,在听见“Daph”这一指令之后启动。她看向她的Daph,柔和地:“Daph饿不饿?”

    “刚才食了煲仔饭,和朋友一起。”裴辛夷拍了拍阮决明的臂膀,又半搭着半推着他上前,“阿姊,这是我朋友。”

    裴安英盯着阮决明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露出暧昧的笑,就像机械完全启动了一般,“男朋友?”

    裴安菀倏地侧目睨着裴辛夷,大有一种只要裴辛夷给出肯定答案,她就要用眼神剐伤裴辛夷的气势。

    “L“Amant.”裴辛夷用法语。

    指情人,亦指《情人》——杜拉斯的,或是以这部改编的电影。故事发生在法殖民时期的西贡。

    阮决明不知道裴辛夷的一语双关,只觉得她的回答很取巧,因为L“Amant还有恋人的意思,这样她就不算骗人。看来她也有不想骗人的时候。

    孩们不会法语,也无法直接问,裴安菀只得去看大姊的表情,来判断裴辛夷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裴安英“噢”了一声,看不出情绪。不完整的记忆里,她记得与Daph在阴雨天的窗前读杜拉斯的。那是一切尚好的时候。

    “你过来。”裴安英又。她谁也没看,没人知道她指的谁。

    “阿姊?”裴辛夷凑近了,勾腰去与裴安英平视。

    裴安英用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阿魏。”

    裴辛夷一怔,轻轻应了一声。她站直,对阮决明招手,“阿姊想和你讲话。”

    阮决明走近,了声“阿姊”,微微俯身。

    裴安英抬手覆在他脸上,沿轮廓抚摸,然后很轻地拍了两下,笑:“靓。”

    阮决明垂眸而笑,:“不然怎么追到裴姐的?”

    裴安英问:“裴姐?”似乎趣成分更多。

    一旁的裴安菀已经不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眼前的场景了,她拽了拽裴安逡的袖子,下巴朝门的方向偏,示意他同她一起出去。他犹豫了足有三秒,选择站在了她这一边。

    裴安菀略感欣慰,虽然仅年长五分钟,但还好哥哥就是哥哥。

    殊不知裴安逡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亲情,而是想到再违背“旨意”的话,那些珍藏的、限量的飞机模型真的会变成废品。

    *

    这时,裴安英让所有人出去一会儿,只留下裴辛夷话。

    裴安菀很不满,没料到反抗行为就此变成了顺从,而且阮决明还就在她旁边。

    走廊上很安静,间间病房门扉紧闭。除了偶尔走动的医护人员外,几乎看不见来访者。

    气氛异常沉默,阮决明搭话:“你们常来看阿姊?”

    裴安逡答:“是呀……”“呀”还没收尾,生生被裴安菀的眼神堵了回去。

    阮决明笑了一下,瞧着裴安菀:“细妹,有这么讨厌我?”

    裴安菀抬头,直直看着他:“你这个人讲话好奇怪,谁是你阿姊,谁又是细妹?”

    阮决明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更想捉弄她,于是:“你六姊的阿姊不就是我阿姊?同样的道理,你也是我细妹咯。”

    “你!”裴安菀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双手抱臂。

    阮决明轻轻笑着,对上裴安逡明亮的眼眸,笑得更深了些。裴安逡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惹裴安菀生气了。

    却不想他们之间的暗线交流被她察觉,她当即甩手,欲往电梯那边走去。

    阮决明跨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他没使什么力气,被她挣脱开,柔软的长发拂过食指侧的茧,他只得逮住了她的发稍。

    裴安菀吃痛,反手去拽被他扯住的一缕发,叫嚷着:“你做乜啊,放开!”

    阮决明一恍惚,松了手。裴安菀回头恨恨剜了他一眼,飞快跑走了。

    “菀菀!”裴安逡暗道大事不妙,着急地跟了上去。

    孩们消失在走廊里,阮决明仍旧有些愣怔,似乎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正要转角走到电梯间,他听见电梯厢关闭的声音,过去瞥了眼电梯显示楼层的数字,是往下行的。他迅速从楼梯走了下去。

    *

    这边厢,裴辛夷开病房门,想让几人与阿姊道别,却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她在走廊里找了一会儿,只看见护工倚在值班室的窗口上与别人聊天。

    护工瞥见裴辛夷,忙:“六姐,他们几个吵吵闹闹下楼了。”

    裴辛夷平静地让护工回去照看阿姊,然后走下楼梯。她感觉每一步都僵硬。

    刚走到大厅,咨询台的前台姐上前:“裴姐,你在找细佬细妹咩?”

    “在哪边?”

    裴辛夷紧张的语气令前台姐愣了一下,前台姐心地:“我看见他们去了后边。”

    “多谢。”

    后边是露天公共区域,修葺漂亮的灌木之间的径上,三三两两的人笑着。不远处,草坪旁的座椅上,一大两齐齐坐着,只能看见背影。

    裴辛夷绕着径走过去,看见他们三人手上拿着不同口味的单球甜筒。裴安逡只顾着吃,唇边沾花了,而另外两人在猜拳,谁输了先些什么,再吃一口甜筒。

    裴安菀以“布”赢了阮决明的“石头”,问:“……你和裴辛夷几时开始拍拖的?”

    裴辛夷听见了,走近:“玩乜嘢?”

    裴安菀了个激灵,转头看见裴辛夷端着浅笑,不像生气的样子。

    “赌真心话。”阮决明着,看见甜筒球顶化了,液体顺着弧度淌下去,吃了一口。

    裴安菀低呼道:“哇,不准耍赖!”

    阮决明对裴辛夷:“唔好意思,我觉得里边很闷,就带他们出来了。”

    听见这话,裴安菀悄悄瞥了阮决明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冇事。”裴辛夷罢,故意问裴安菀,“你头先问乜嘢?”

    裴安菀鼓了鼓腮,:“我好不容易猜赢,可以问了,你就来捣乱。”

    “想知道我的事情,可以直接来问我。”裴辛夷指着裴安菀的巧克力甜筒,“还不吃?”

    裴安菀抿了一口冰淇淋。阮决明趣:“你这么怕她?”

    裴辛夷立即把矛头对准他,“你问了菀菀乜嘢?”

    阮决明笑着反问,“阿姊话乜嘢,有无提起我啊?”

    裴辛夷挑眉,表示他们该各退一步,又:“好啦,快点食完雪糕,我们上去同大姊讲再见。”

    一行人回到病房的时候,正值医生过来例行检查。裴辛夷与医生交谈了一会儿,得知裴安英今天的精神状况很安定。

    裴安逡:“六姊,这样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多待一阵?”

    “八仔懂事啦,”裴辛夷捏了捏裴安逡的脸蛋,去看裴安菀,“那我们多陪大姊一阵?”

    裴安菀应,“好啊。”

    “阮生,如果你有事,可以走先。”裴辛夷。

    “那好,不扰你们。”阮决明点头,话锋一转,“不过中午可以一起食饭?叫上三太,我也好正式认识一下。”

    静默对视,一秒像一个钟那么长。

    裴辛夷短促地笑了一下,“当然。”

    *

    阮决明走后,裴安菀的情绪明显愉快了不少。窗户日晒,裴安英被裴安菀拉去沙发坐,包括裴安逡,几人挤在一起,翻看画册。

    房间的柜子、茶几上堆满了书,多是裴安英以前喜欢的与古典艺术有关的。裴辛夷时不时会拿一些新的过来。

    裴安英翻了一页,裴安菀立即炫耀般地:“Apollo and Daphne.”

    “是Daph.”裴安英笑盈盈地。

    坐在沙发椅背上的裴辛夷正看着窗外出神,听见裴安英难得欣然的语调,回头去看他们在看什么。

    画册上的双开页印了一张《阿波罗和达芙妮》的照片,这是三百年前的雕塑作品,表现了当达芙妮被阿波罗所触碰时,化成月桂树的动姿过程。

    “喔,菀菀懂很多。”裴辛夷半戏谑半夸赞地。

    裴安逡:“我也知道,我还知道这个故事,丘比特让阿波罗爱上达芙妮,又让达芙妮不爱阿波罗,所以阿波罗一直追逐达芙妮,但达芙妮宁愿变成月桂也不要嫁给阿波罗。”

    裴安菀呛声:“喂,你讲绕口令呀?”

    “难道不是这样?而且,阿波罗很爱达芙妮,即使达芙妮变成月桂,阿波罗还要摘下月桂枝做成头冠,永远戴着。”

    “你不觉得阿波罗很坏咩?根本不顾及达芙妮的心情。”

    “你怎么这样讲?都是丘比特的错啊。”

    裴安菀眸眼一转,想到了什么似的,得意地:“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教名是Apollo,所以要为阿波罗话。”

    裴安逡气呼呼地:“那你的教名还是Daphne,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裴辛夷立马一手压住一个孩的脑袋,:“再吵就把你们丢出去。”

    裴安英未受惊,拂开裴辛夷的手,轻轻笑着:“冇嘢,但你们不可以指责对方的教名,那就等于在我。”

    是裴安英为他们取的教名,也就是,她是他们的教母。他们很少会“godmother”,还是称大姊。

    一直到裴辛夷他们离开,裴安英都很平静。裴安逡甚至觉得奇怪,离开病房后,问:“难道大姊快要好了吗?”

    裴安菀:“傻仔,多读点书啦,难治性精神分裂症,难治性,是很难治愈的。”

    裴辛夷:“也有奇迹对不对?”

    裴安菀抬眸,难得从裴辛夷的脸上瞧出隐约的一分哀伤来。

    *

    他们上了车,往餐厅驶去。在阮决明走之后,裴辛夷就电话让曾念订了餐厅。

    分明是晴的天,却下起了雨。刮雨刷左右摇摆,令人烦躁不安。

    裴辛夷想起似地问:“菀菀,阮生头先问你乜嘢?”

    “唔……”裴安菀想了想,“他问‘点解你们来看阿姊,你们阿妈不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