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洋裁店刚开门营业，便有一位客人上门。

    来人穿短袖与休闲短裤，趿一双拖鞋，手上却戴了只百达翡丽的机械腕表，看上去极其怪异，但通过款式去辨别品牌，就知道他这一身价格不菲，除了腕表，手上还缀了戒指。那只造型独特的狼首银戒，嵌的祖母绿宝石只是米粒大，倒显得朴素了些。

    “钟伯。”来人几步跨上楼梯，朗声道。

    老裁缝从画着各式版型的笔记本上抬头，眼镜还是挂在鼻梁上，视线从眼镜上方看过去。瞧清了是谁，他笑笑，“阮生，早。”

    “早。”阮决明，“我来得早了些？”

    “怎么会。”老裁缝摆手，忙叫学徒取来阮生的样衣。

    那天裴辛夷给阮决明选的是最好的西服料子，好料子矜贵，样衣都用胚布先做，试好样之后，拿料子假缝了再试，最后客人来取衣，还可以再改细节。

    裴辛夷，别的店比不了，现在的人做事散漫，手抚平，或者拽个角，不让你瞧出来，但钟伯不一样，哪里宽了窄了，穿上身背后不妥帖，钟伯是一定要改到完美为止的。

    回过神来，阮决明已站在了镜子面前，身上穿着厚实的白胚布，白胚布就是孝衣什么的会用到的布料，最廉价、粗糙。不过钟伯力求完美，粗样也做得很细致，深一色的粗线走得均匀，就像很前卫的设计师西服。

    阮决明挪动两步，左右看了看，：“这样就可以直接穿出去了。”

    “会讲笑嘛。”老裁缝着，上前调整样衣。他捏住肩头的衣料，用手针别起肩背处的浮余，，“阮生这体格蛮好。”

    “裴姐冇讲错，钟伯手艺好。”决明不经意地，“裴姐常来？”

    “逢年过节总要来的，我那两个契仔在裴姐手底下工作。”

    老裁缝从镜子里瞄了阮决明一眼，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他们在街头这么混大的，裴姐收养他们，但法律上通不过，就让他们过在我户下。裴姐心地很好的，以前裴家还在湾仔的时候，我们这条街上，冇人不知裴太、裴六姐。”

    “就这么几天，我已经听到裴太的好多佳话了。”

    “是咯，以前湾仔兴哥都要买裴太三分面子。你不知，兴哥是以前的湾仔揸fit人，九三年在澳门出了事，他江山的事迹还被拍成电影，叫《醉生梦死之湾仔之虎》，好劲的。”

    阮决明垂眸拢了拢袖口，：“看来我要去租张碟片。”

    “你找好彩妹，她是影痴，天天抱着录像带不撒手的，这样的碟片她肯定有。”老裁缝抚了抚阮决明的双肩，“好了，你再看看。”

    “可以了。”

    阮决明没有多留，老裁缝依旧送他到门口，：“阮生，要是还未食早餐的话，可以去轩尼诗道靠修顿球场那边的上海生煎，裴姐常常去，记得点生煎包啊。”

    “多谢。”

    *

    上海生煎门庭若市，阮决明没法选择堂食，只好站在店外，在蒸笼与油锅散发的油烟气中，有些费劲地：“两笼生煎包，两笼汤包，五杯豆浆。”

    “阮生？”

    阮决明闻声回头，看见周珏，她穿着条纹吊带背心、带一条银链的A字暗红格短裙，还是那么时髦，像随时准备去夜蒲一般。

    “好巧。”

    阮决明眼里一闪而过的疑惑被周珏捕捉到，她：“你忘了，我和阿崇住在这附近。”

    “噢。”阮决明想起前些天，还开车送了周珏兄妹回家。那时裴辛夷从警局出来，他们还去吃了煲仔饭，把宵夜当早餐。他无可奈何地抬一下唇角。

    “来买生煎？好眼光，这里的生煎好正的。”

    “去钟伯那里试衣，他推荐我来尝一尝。”

    摊位前人声嘈杂，周珏虽在和阮决明话，也眼观八方，她看见老板开始找零，连忙向他：“两笼生煎。”

    阮决明：“一个人买这么多？”

    周珏撇嘴：“最近帮哥哥追女仔，经常出来跑腿，我这个僚机，当得好辛苦的。”

    老板催促工仔手脚麻利些，工仔因客人的下单太多而遗漏了一些，问阮决明，“这位阿生，你要的乜嘢？”

    阮决明重复了一遍，周珏诧异地：“你买的不是更多？”

    “有一群社会菁英等饭食。”

    “喔。”周珏拖长尾音，又，“原来阮生也是工作狂，压榨下属，和六姑一样。”

    阮决明笑笑，“怎么，你经常被压榨？”

    “是呀。”周珏把右手背放到唇左边，悄声，“不要告诉六姑。”

    “想也没机会啊。”阮决明从工仔手里接过袋子，把零钱递给老板，转头接着，“我恐怕已经在裴姐的暗杀名单上了。”

    “阮生又讲笑啦。”

    等周珏也拿到吃食，阮决明：“我还有时间，顺路走一走？”

    “好啊，正好我可以带你逛一逛。六姑很喜欢这里的，常自己是湾仔人。”

    “裴太是湾仔人？”

    周珏点了点头，“其实六姑和我讲了你们好多事。”

    阮决明一怔，“她怎么讲我？”

    周珏露出神秘地笑，“想知道，还是问她本人比较好。”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周珏突发奇想地：“阮生，点解你不买部车，这样好不方便。”

    阮决明睨了她一眼，“想等我不在这边的时候帮我保管车？”

    周珏嘿嘿一笑，“好犀利，这都能看出来。”

    “不难猜，连上补习班都要开跑车的人，一定很爱车咯。”

    “欸，也不一定要买跑车啦，放车库生灰好可惜的。”

    他们笑着，很快就走到周珏所住的楼下。“多谢阮生让我度过一段愉快的清时光，我走先。”周珏指了指楼道口。

    阮决明忽然想起来什么，：“钟伯介绍我一部影片，让我找你拿碟片。”

    “乜啊？”

    “……《醉生梦死之湾仔之虎》？”

    周珏点了一下手指，：“有啊，当然有。你上来，我拿给你。”

    *

    走上三楼，周珏：“你先等一下，我把这个生煎给他们。”而后叩响三零六室的门。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周珏走进去，就在玄关处话。阮决明正好被门挡住，却听见了里面的人的声音。

    周珏走出来，关拢门，略带歉意地：“阿崇平时不会领条女回家，但凌这个女人喝醉，疯得厉害。”

    阮决明似乎没有在意这件事，只问：“那部片好不好看？”

    “麻麻地啦，但是真实事件改编，如果你又住湾仔，听过一些传闻，可能会觉得还有点趣味。”

    周珏住六楼六室，开门的时候，她：“我的幸运数字是六，不管干什么都是六，讨个好彩头。”

    “怪不得你的车牌号这么靓。”

    “阮生对数字很敏感嘛。车是六姑买的，车牌是我自己赚的。”周珏开门，招呼，“进来啦，唔驶客气。”

    阮决明走进去，只站在玄关。鞋柜上置放了一个装了供氧泵的长方体鱼缸，里面养着一群热带鱼。

    地上叠着不同的地毯，沙发上堆着许多抱枕，鱼鳞般的彩片珠帘从悬梁上垂下，天花板角落还有旋转灯球，五彩斑斓，又昏昏沉沉，仿佛呼吸之间都是纸醉金迷。

    阮决明觉得，周珏很自由，至少与裴辛夷相比来十分自由。

    周珏在放满录像带与光碟的壁柜里翻找半天，找出《醉生梦死之湾仔之虎》。她开壳子看了看，走过来：“喏，借给你，要记得还我。”

    “当然，有借有还。”阮决明接过碟片，微笑，“唔该晒。”（谢谢）

    “冇嘢。”

    “我就走了。”

    “……嗯，”周珏轻轻摸了一下眉毛，“那个，阮生。”

    阮决明转头看她，“怎么？”

    周珏抿了抿唇，“我想你知道比较好，菀菀听到你和六姑吵架了，昨天哭了。六姑费力气哄她，一晚上没睡。他们能走到今天，不容易的，如果你不想管这摊事，最好不要再见他们了。”

    从阮决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八仔今天出院，我会去。”

    “阮生……”

    周珏没有机会完话，阮决明轻轻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周珏该感谢她是六姑的好彩妹，不然换一个人讲这些话，阮决明大概不会保持礼仪。

    走下楼梯，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就像手里拎着的生煎包，或许早凉了，腻得没法儿吃。

    *

    不过早早到酒店套房的会客室报道的几位菁英仔，摸到加热了的生煎包，还是高兴大呼，“多谢阮生！”

    “你们慢慢食，食完再开工。”阮决明把桌上的资料清到一边，往卧室走去。

    一沓资料最上面的票单抬头写着一行字，其中四个字是“怀安船务”。

    *

    阮决明喝了一口加冰块的柠檬水，解开衬衣的扣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坐下。一台黑色梯形式座机就放在飘窗的台面上，他拿起听筒，拨出号码。

    和煦的阳光洒落，两道极细的光穿透玻璃杯折射在他的腹部上，像狙击-枪的瞄准红点，结实的巧克力腹肌忽然就显得脆弱。

    阮决明拉上窗帘，电话接通了。

    “是我。”他起越南话。

    电话那端的南星欣然道：“刀哥，你总算来电话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阮决明笑了一下，“还可以，这边饭食很合我口味。”

    南星暧昧地“喔”了一声，：“有裴姐在，那边的空气都是甜的。”

    “正事。”

    南星语调变正经了些，“那崽子还行吧？”

    的是那天在咖啡店的露天座椅里，学《赌场风云》借吸烟捂着嘴话的男人。

    “做事倒还规矩，可惜呆头呆脑。”阮决明愈想愈觉得好笑，拿起一支烟点燃，“他跟我面前来提醒，你和夏妹走得近，唯恐你惹出麻烦。”

    “我天天应付她，都快累死了。她吵着要去厂里看，我怎么搪塞都不行，还好和她赌枪，她输了，没去成。这两天还和我赌气，我不让着她。”

    “阿星，我知道你想什么，但你得和她保持距离。”

    “你放心，我有数，不会——”

    阮决明断：“不是这个意思，她是定了亲的，有未婚夫，我不想你惹火烧身。崽子们都瞧出来了，你老爹看不出来？还是那句话，你得收敛点。”

    “我明白了。”南星闷闷地，轻叹了口气，“夏妹和良叔的关系，我暂时还琢磨不透，他们最近也没什么动静，看着是暂时的合作。反正你走了之后，河内就静下来了。”

    “他们就是雷声大雨点，吓唬老爹。以为老爹只剩这么个儿子了，不给吓得赶忙送我出国。”阮决明深吸了一口烟，掸了掸烟灰，“我倒想出来度假，可老爹了，这事儿我做不好，就跳维多利亚港吧。”

    “刀哥，你又讲笑。”

    “不排除他们想趁这个机会让我消失，毕竟是境外，出了什么事，他们都可以撇清。”

    “嗯，我盯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