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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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亲爱的Daph:

    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与你见最后一面。

    想写这封信已有许多时日了。好了,我应该坦诚,想死已有许多年了。我无法再跳舞,无法拿起画笔,甚至捧一本书都是那么困难。这样的人生对我来没有意义。但我一想到你,我的Daph还需要我,我就又充满了希冀。

    去年夏天,在你最喜欢的夏天,你告诉我你同他订婚了。我多快乐啊,我希望你的是真的。但我看见你“喜极而泣”的样子,就知道那不是真的了。笑是可以骗人的,但你的眼泪不会。

    其实我都知道,你不想让我担心,对我隐瞒了一些事,也对我谎。Daph,我不在乎。我只想你过得快乐。

    如今你应当感到快乐。你真正同阮生结了婚。还记得你时候的愿望吗?同好好先生结婚,住进一座花园里,生下可爱的BB们。——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until the end。如童话般的结局,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

    幸福于我终究是很渺茫的,但你不一样。阿姊在此请求你,就算是为了我,带着我本该拥有的一份,阳光而勇敢地幸福下去吧!

    May God bless you and I love you forever!(愿上帝保佑你们,我永运爱你们)

    你唯一的永恒的阿姊安英

    在此附上我的遗嘱:

    一、请阿爸不要出席我的葬礼。

    二、请将我的信托基金及名下所有的资产全数交给Daph。

    三、请阮生一辈子爱护Daph,至死不渝。」

    字迹歪歪扭扭,顿笔艰难,却极力保持工整,可以想象出信的主人在书写时有多困难。

    信的一角被攥出褶皱,裴辛夷喃喃地:“不可以,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她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拿着信的手肘无力地搭在了男士皮鞋上。她仰头看向跟前的男人,又似乎谁都没有看,“阮生,怎么会这样?”

    急诊厅明亮的灯光下,阮决明的神色晦暗不清。片刻,他将她拽起来,哑声:“辛夷,还在抢救。”

    裴辛夷摇头又点头,“会救下来的,一定会的……盘尼西林过敏冇那么可怕对不对?”

    阮决明握住她的手,用力握紧,仿佛要将每一分力量注入她几近支离破碎的灵魂里。

    护工交接换班的间隙里,裴安英服用了找医生拿来的含大量青霉素(盘尼西林)的药片,整整一盒。过敏的反应来得很快,护工去一趟洗手间的功夫,回来就看见裴安英休克了。

    护工立即叫了医护人员,医生紧急注射了肾上腺素,早情况允许的情况下将人迅速转移至综合医院抢救。转移的忙乱时分,护工发现了裴安英的信,心惊胆战地给裴辛夷拨去了电话。

    裴辛夷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全然蒙住了,茫然与愤怒交织不清。她冲向坐在客厅吸烟的阮决明,揪住他的衣领,不住地大喊大嚷,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还是想到了孩们在睡觉,她冷静了些许,抄起车钥匙便离开了公寓。

    阮决明拎起她的外套追上去,抢下车钥匙。他们连闯三个红灯,赶到了医院。

    护工告知了他们一切,还大姐最后见的人是裴安儿,大姐不让我告诉你。

    裴辛夷无余暇消化这些消息,哀求医生,不论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人救回来,就算是再残酷再痛的办法。

    抢救已持续了多时,急诊科里人声嘈杂,除了冷静的医护人员,任谁都是焦急的模样。写着“亲属止步”的急诊科抢救室的双开大门偶尔开合,不少亲属候在门外,期盼地朝里张望。

    石英腕表上的秒针转动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裴辛夷坐在咨询台旁的椅子上,瘫软地倚着阮决明的臂膀。除了他,她不知道还可以依靠谁了。

    至高无上的主吗?早在多年前,她已没有任何可以交换的了。即便是主,也是有所求的,天底下净是交易!

    蓦地,抢救室的门开了。

    走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唤道:“裴安英的亲属?”

    裴辛夷应声站了起来。医生与她对上视线,走来递上一张薄薄的纸单。

    抬头写着“死亡通知书”,病人的名字、年龄、死因及死亡时间,包括主治医生的名字都已写好。上面还盖了医院的印章。

    医生了什么全听不见了。裴辛夷拂开纸单,逃避什么似地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人将她扶住,才不至于摔倒。她握住他的手臂,缓慢地转头,“我不相信。”

    她像吞硬糖一样竭力咀出一点儿唾沫吞咽下去,又道:“阮生,我不相信。”

    医生让亲属签字,裴辛夷忽然愤怒地:“救她啊!你们不是医生吗?要乜都得,我可以给,给得起!到底是谁给的盘尼西林?都知道阿姊过敏!我要他——”

    灯光很晃眼,急诊科里其他的病人与亲属投来诧异或好奇的目光。尖刻的轰鸣声如冰刀一般贯入耳朵,裴辛夷失心疯般,不顾一切地朝周围的人撒气。

    其余的医护人员围上来劝,阮决明挡开他们,将她箍在怀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阮决明艰涩地:“辛夷……”

    裴辛夷捂住脸,哽咽道:“对唔住,对唔住。医生,对唔住。”

    医生:“裴姐,sorry……签字吧。”

    笔被塞到手中,她愣怔良久,迟缓而麻木地签下了名字。

    “阮生,帮我给五哥电话吧,让他通知所有人。”

    *

    湾仔另一边,一栋居民楼的六零六室。

    柔软的绵垫沙发里,孩恬静入睡,在喝过冲兑的奶粉之后。不过站在一旁的三位成年人却是犯了难。

    原本富有颓废情调的居室,此刻茶几上摆着几罐奶粉,大不一的奶瓶,地毯上洒了许多奶粉,废弃的纸尿裤、纸团和毛巾散落在各处。

    穿着制服的青年叹了口气,单手撑腰:“好彩妹,我执勤中途擅自离岗,如果被处分,全赖你。”

    周珏着“哎呀”往他身上倚去,略抬头:“怎么会?你是CID‘头牌’咯,处长还亲自颁你奖。再咯,谁让我阿姑忽然有事,把BB甩给我。”(CID:刑事侦缉处)

    青年别在胸口的新式警-徽在灯光折射出轻微的光,佺仔觉得被什么监视着,很有些不自在。此时见周珏这番模样,他更不是滋味,面上憨笑:“是呀是呀,阿Sir,多谢你帮忙,还破费买这么多东西!”

    “事。”青年,“唔……这下冇嘢了,我走先?”

    “等一等。”周珏拽住他的胳膊,笑道,“辛苦这么一阵,我请你喝罐冰可乐咯。不着急这几分钟?”

    “也好。”

    周珏往里间,不忘对佺仔颐气指使,“哨牙佺,收一下垃圾啦。”

    佺仔同青年对视一眼,无奈摊手,勾身拣垃圾。青年不好意思只站着,也帮忙收拾起来。

    客厅还未恢复原貌,周珏便拿着一沓文件走了出来。

    青年先注意到,不解道:“乜啊?不是请我喝可乐?”

    佺仔系上垃圾袋,闻声抬头,看见理得整整齐齐的文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周珏将文件丢在茶几上,似笑非笑地:“阿Sir,这一趟你冇白来啊,这些是哨牙佺的档案,过去几年做了乜事,时间、地点、证据还有可能的证人,都在上面。你完全有理由立刻逮捕他。”

    佺仔讪笑:“好彩妹,你讲笑咩?……”

    “阿Sir,是不是讲笑,你看看就知咯。”

    青年半信半疑地拿起文件翻看。

    佺仔吞了口唾沫,拎起垃圾袋欲往外走,“我去丢垃圾啊。”

    周珏倏地从青年腰间的皮质武装带里摸出手-枪,熟练得像是这么干过许多次。枪口直指佺仔眉心,她极度冷静地:“站住。”

    青年反应过来去护住武装带,却已来不及。他很诧异地看向周珏,转而再去看僵在原地的佺仔,不禁蹙眉:“不是吧,搞乜啊?还未到愚人节!”

    周珏晃了晃下巴,“手铐。”

    佺仔知道她是来真的了,放下垃圾袋,举起双手,脚跟却有转向的势头。

    周珏对青年重复道:“阿Sir,你是不是想我开枪,然后让我坐监?”

    “我……我舍不得啊。”青年故作轻松地调笑,上前揪住佺仔。

    佺仔假意配合,在被青年握住手臂时猛地挥拳。青年早有预料,即刻扣住他的肩,同时往他膝盖窝一顶,令他以伏跪的姿势落地。

    佺仔双手被手铐反扣在身后,青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转而睨了周珏一眼,“玩够了吧?枪可以还我了咩?”

    周珏思忖一秒,将枪抛给了青年,挑眉问:“再耽误你几分钟得唔得?你知我一个人搞不定哨牙佺这个大块头。”

    “到底乜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周珏缓缓点头,“你可以旁听。”又对佺仔,“哨牙佺,你知道我点解这么做,不想坐监就滚过来。”

    佺仔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朝门扑去。可还是快不过训练有素的差人。青年勾住他的后领,掐住他肥肉堆积的脖颈,向后一拽。

    佺仔在挣扎中趔趄一步,险些后仰倒地。毕竟后脑勺着地十分危险,青年眼疾手快地抬住佺仔的背。周珏却是不顾危险,飞来一踢,令佺仔再次跪倒在地。

    周珏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问:“哨牙佺,我顾及情分才冇一枪死你。最好老实一点。”

    佺仔不再伪装,冷笑:“怪不得你要叫他来,原来不是需要纸尿裤,是要困住我。”

    “你帮裴怀良做事?几时开始的,还是从头就是?”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一旁的青年一手握枪,一手捡起落在地上的文件。他翻看两页,挠了挠耳朵:“啧,干的好事还不少。好彩妹,不如你把这个人交由我带回警署,到时他乜都会交代。”

    周珏没理会他,只看着佺仔:“你到底在查乜事?”

    *

    灯光煞白,照得寂静的厅堂凄凄惨惨。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以裴安胥为首的一行人闯了进来。

    如木偶般缩在阮决明怀里的裴辛夷一下子睁开眼睛,几乎是推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

    “六妹,六妹,你冇嘢吧?”裴安胥急切地问,还不忘对阮决明颔首。

    裴辛夷轻轻摇头,却没有看他,而是紧盯着他身后的中年女人。何云秋蹙着眉,看上去好不忧心,眼里的一丝傲然之色却出卖了她。

    “你以为你赢了吗?”裴辛夷一字一顿地。

    何云秋没有应答,淡然地让身后的伙计们将花圈抬进来。

    “滚!”裴辛夷大嚷,抬手扫指伙计们,“你们给我滚!”

    伙计们面面相觑,匆忙立起花圈,鱼贯而出。

    何云秋讥讽地乜了裴辛夷一眼,从裴安霓手中拿过一束白菊,走过去放在棺椁尾部放置花束的案台上。

    裴辛夷被这悠然的举动彻底激怒,几步走过去,按住她的头往棺椁里按。

    无人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何云秋亦慢了半拍才惊声尖叫起来。

    “六妹!”裴安胥大喊。

    “裴辛夷!”裴安霓同时发声,还冲上前来,胡乱地扯裴辛夷的臂膀。

    地上菊花散落,被凌乱的脚步踩踏地不成样子。

    眼看女人即将扭成团,阮决明眯了眯眼睛,一边撩开大衣往腰后摸去,一边沉声道:“谁敢动辛夷,今日就走不出这道门!”

    裴安霓这才注意到这么个人似的,转头看去,惊惧地睁大了眼睛——他手里有枪。

    咔哒一声,拉动手-枪上膛,阮决明抬起枪口,对着裴安霓的眉心点了一下,转而移向仍与裴辛夷撕扯在一起的何云秋。

    何云秋余光瞥见枪口,本能地了个激灵,僵在原地。

    裴安胥同样愣住了,片刻才惊疑不定地:“刀哥,有话好好讲!这里,这里有监控的!”

    “我怕乜?”阮决明瞥了他一眼,看着裴辛夷,“不要让这些贱人脏了阿姊。辛夷,你过来。”

    裴辛夷一顿,死死握住何云秋胳膊的手松了开来,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跪下。”阮决明食指搭在扳机上,举枪的手没有丝毫晃动。见无人响应,他又道一声,“跪下!”

    何云秋浑身都在发抖,全然不敢动。她以余光瞄了裴安胥一眼,似有埋怨——怎么这样不争气,教阿妈受制于人!

    “阿妈……我……”裴安胥心急如焚,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含着几分哀求,“刀哥……你——”

    “砰——”

    子弹与何云秋擦身而过,贯穿花圈。

    何云秋猛地一颤,“咚”地跪在了地上。

    阮决明克制着盛怒,冷声:“磕头,给我磕响了。”

    何云秋迟疑一瞬,见阮决明似又要扣下扳机,立马垂头贴地。

    “阿妈!”裴安霓失声唤道,泪水潸然而下。

    何云秋知道这是不够的,紧接着磕了一个响头,一个接一个。

    裴安胥颤声:“刀哥,刀哥……辛夷,辛夷!”他往前扑,跪在地上,“求求你们!都是我的错!求你们放过阿妈!”

    阮决明哼笑一声,朝他肩头轻踹一脚,“放过,谁放过你六妹?啊?刁那妈!我让你们全死在这里!”

    “不——”何云秋心口一滞,撕心裂肺地喊道,“不管安胥他们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我磕破头都可以,不要动他们!”

    忽地,裴辛夷朗声笑起来,像是疯了一般,止也止不住。

    裴安胥几时见过裴辛夷这幅模样,不清的情绪萦绕心头,呢喃道:“六妹……”

    裴辛夷笑而蹙眉,凄然地:“哈!何云秋,你也知道害怕啊。不如……我也奉还你失去亲人的滋味?”

    “不!辛夷!辛夷……”何云秋搓着手,“我求你,算细妈求你了好不好?安英的死不是我——”

    “你不配提阿姊的名字!”裴辛夷尖叫道,而后快步走近阮决明,夺过手-枪转身对准伏在地上的女人,“以为我不敢咩?这么多年,替你们做这么多坏事,我不怕手上多一条人命!”

    在枪声响起之前,阮决明压下了裴辛夷的手臂,子弹在纷乱的菊花花瓣里出一个可怖的窟窿。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裴辛夷敏锐地将枪朝门口晃了过去,来的除了裴安儿,还有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裴安儿定在了原地,匆匆扫视一眼厅堂里的景象,稍稍松了口气。她双眼通红,似乎哭过。

    “你——”裴安儿喘着气,“我报了警,这里很快就会包围,你不要闹得无法收场!”

    “好啊。”裴辛夷点头,“求捻其,正好和你们同归于尽。”

    裴安胥不合时宜地出声,“你报警了?怎么好意思报警?你教唆大姊自杀!”

    无人理会他,人人都知晓报警是假话。外面或许被包围,却至多是洪家的保镖。

    裴安儿抿了抿唇,缓过来些许,问:“裴辛夷,你把我的仔仔怎么样了?”

    裴辛夷呵笑道:“你冇放过阿姊,我会放过你的在?”

    “不可能!”裴安儿定定地,“你不是这样的人——辛夷,你把仔仔还给我,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凭乜嘢?凭乜嘢!”

    裴安儿蹙眉思索一时,开手中的文件夹,举起股权转让合同,“这是阿妈的股权——”

    何云秋顶着额头破皮的红印,惊诧地:“你疯了!”

    “阿妈,既然你要做绝,就该想到后果。Sorry,我也是不得已。”裴安儿,“阿妈的份转让你三成,你就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以后公司由你话事。”

    静默片刻,阮决明从旁走来,抽走合同书翻看起来,抬眸:“谁有心思细读合同,怎知你是不是使诈?”

    裴安儿知道对方思绪动摇了,朝身后的男人们侧脸,镇定地:“他们是公司顾问律师,你要是信不过,可以立马找信任的律师来。签下合同,将仔仔完完好好的还给我。”

    裴辛夷弯起唇角,“你在拖延时间?”

    裴安儿身后的一位男人微微欠身,极力保持镇定:“裴六姐,我们见过的。如果我失信,我知你有办法让任何一位律师混不下去,我不会拿我的前途开玩笑。”

    裴辛夷能顺利解决裴安胥那么棘手的走私案官司,阻断一个律师的未来,易如反掌。

    可反之,裴安儿也能做到,甚至更轻易。

    阮决明出声:“辛夷,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你知道的,还有他们。”

    根本不是任何决定都支持,阮决明要她签下这份合同。

    他们——仔仔们。裴辛夷如果在乎仔仔们,就不能止步于此。

    阿姊连最后的一封信都没有提到仔仔们,就是想保护仔仔们,保护他们一家人。

    但是,要以阿姊的死,换来这份合同吗?

    不管哪个选择,都是如此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