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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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带鱼自由自在地在水草中游弋,似乎不知身处狭窄密闭的观景浴缸。幽蓝灯光下,供氧泵吞吐的气泡徐徐上升。

    阴影之下,佺仔双手被手铐束在身后,以别扭的姿势跪在地上。

    “反正我横竖死路一条,你让阿Sir抓我走啊!”

    话音刚落,青年一脚揣在了佺仔脸上,“别浪费我时间!”

    周珏怔了一下,惊讶地看向青年,大约没想到他还有强势一面。

    青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蹙眉:“到底要不要我帮你?”

    “也不用帮我到这个地步……”周珏声嘀咕。

    即使可证实的犯罪记录就在文件上,即使此刻是押回警署的正式审讯,暴力以对也是违法的——嫌疑人同样享有基本人权。

    或许,这又是一个爱痴了的男人。这座岛从不乏盲目的忠诚,亦不缺背叛。

    “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放过我的!”佺仔试探道。

    这次换周珏出手,抄起玄关壁柜上的鸡毛掸子对佺仔猛,“你没得选!扑街仔!亏我对你这么信任……你讲不讲,讲不讲?”

    佺仔被困在夹角,再是躲闪也挨了几道重棍,他牙齿渗出血来,心头的惧意渐深。他这样的护照都拿不到的人物,销声匿迹恐怕也无人追究。在钱和命之间,还是后者更重要。

    “我!”佺仔大喝一声,“我讲,我讲!”

    青年压下周珏还不停歇的动作,凶神恶煞地:“机会只有这一次,不讲实话,就算我想逮你回警署,恐怕好彩妹也不会同意。”

    周珏一手叉腰,一手用鸡毛掸子指着佺仔,点头:“从头至尾,全部给我吐出来。”

    佺仔吞了口裹着腥气的唾沫,声音沙哑道:“最初真的冇嘢啊,九龙阿公出事之后,有人找到我,给钱让我监视阮生和六姑的动向。只是监视,我觉得你们有办法的应对的!你们连泰国杀手都搞定了……好,我承认,是我利欲熏心……”

    周珏耐着性子,冷声:“讲重点!”

    “阮生统共也冇来几次啊,六姑我不好接近,能查乜嘢?可越南那边还是给我送钱,让我定期汇报。都是他们联系我,我联系不到他们的。其实中间有段时间冇联系过了,上次六姑从越南回来,我忽然接到指示,让我查裴家两个细路仔——”

    见周珏倏地攥紧鸡毛掸子,佺仔下意识偏头,急忙,“这么多人看着,我根本无从接近!”

    周珏:“乜意思?”

    “越南那边不知怎么回事,怀疑细路仔是六姑的,让我想办法做亲子鉴定,不行也要听清楚。我观察了几日,细路仔们确实和六姑很亲近,也长得像……”

    “你告诉良叔了?”

    “冇、冇啊!我心想一家人嘛,又一直在一起生活,这样也不奇怪,准备再观察一阵。毕竟是细路仔啊,我再冇良心,也不想误伤的。”佺仔顿了顿,犹疑道,“难道真是六姑的仔?”

    周珏迟迟未接腔,佺仔心翼翼地:“这真的就是全部了,我乜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该解除手铐?”

    青年听得云里雾里,却知道此时不是问清事由的时机,只提醒般地:“好彩妹?”

    周珏微微摇头,示意青年不要解开手铐。佺仔大嚷起来,可周珏不予理会,转身去茶几上拿电话。

    正要拨出电话,铃声响了。她扫一眼号码,急忙接听,“六姑!”

    电话那端的人断她:“把BB仔带过来。”接着报了殡仪馆的地址。

    “怎么会在哪里……六姑……”

    “阿姊走了。”裴辛夷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周珏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煞白,“我知道了。”

    将电话揣在兜里,她套上婴儿背带,将沙发上的孩放入怀中。孩被闹醒,哇哇哭闹起来。

    周珏哪管孩如何,匆忙朝玄关走去。青年问:“哇,怎么回事?你要走?”

    周珏发泄似地踹了佺仔一脚,对青年:“阿Sir,这个人交给你了,我好彩妹第一次求你,不要让他跑了,更不要让他和任何人接触联系。日后我一定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喂——”青年话未完,周珏推门而出。一声巨响,“门又合上了。”

    呆愣一会儿,佺仔看着眼前的人:“阿、阿Sir,我们有话好商量……”

    青年一把将他捞起来,扣住他的肩背押着走,“去警署再慢慢商量。多亏又你这个扑街仔,我不算擅自离岗咯。”

    *

    红色保时捷一路飞驰,在殡仪馆外的街巷猛地刹住车。

    路边停着好几辆车,三三两两的人围成一团。一看就是烂仔,再细看,这些烂仔用刀枪困住了保镖模样的人。

    周珏注意到角落一辆无牌照的车,忽然明白了。这群烂仔是蒋坤的人,在这里充当路障,拦下晚一步从澳门赶来的受聘于洪家的保镖。

    蒋坤这人手段狠绝,却如老派江湖人一般重情义。阮决明曾助蒋坤上位,如今阮决明有事,蒋坤不会不帮。

    不论是何云秋还是洪家,没人敢把事情搬上台面。他们不可能报警,只怕殡仪馆哪个正义的工作人员逃离烂仔们的视线,偷偷报警。

    想到这一点,周珏抱着孩朝殡仪馆里狂奔而去。

    灵堂里气氛僵持不下,无人话。

    “六姑!”周珏气喘吁吁地划破寂静。

    所有人一致看了过来,裴安儿看见嚎啕的孩,再也忍不住似的,泫然欲泣地扑了过来。

    周珏侧身躲开,护着孩的后脑勺,一步步往裴辛夷走去。

    裴安儿咬牙点头,:“阿妈,你先签字。”

    “等等,我先看合同。”周珏。

    对二十岁就拿到律师执照的人来,看一份合同当然不在话下,可短时间细看也是吃力的。

    裴辛夷:“不用。我们各自签一份,再交换。”

    何云秋幽怨地注视着裴安儿,不情愿地接过了律师递来的笔。

    一式两份的合同分别签上甲乙方的名字,盖印。

    两位律师在中间转交合同。

    何云秋装模作样的画了一笔,:“把BB抱过来。”

    阮决明挑眉,转着手里的枪:“你们人多,还怕走不成?老实把字签了。”

    裴安儿颇有些恼意,对何云秋低声呵斥,“阿妈!这都几时了,你还不甘心?”

    何云秋闭了闭眼睛,如同丧子般,痛心地在第二份合同上签字盖印。

    阮决明朝周珏示意,周珏心地将孩从背地里报出来,交给了律师。裴安儿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孩,着急又怜惜地柔声哄起来。

    裴辛夷:“放心,该公证的要公证,你们不承认的话,只有法庭见了。”

    裴安儿抬眸,忽然冷笑:“裴辛夷,我不知你这样天真,你以为你今日走得出这道门?”

    阮决明早有预料,一手抬起枪,一手将裴辛夷护到身后,“只有你会算计?要不是在这鬼地方,你们早死一百次了。”

    裴安儿心下有些惊诧,仍镇定地:“可惜这里不是越南。”

    “那就试试咯?”阮决明带着裴辛夷与周珏朝门口走去。

    枪口在前,裴安儿他们让出了路。

    “快!”阮决明拍了一下周珏的肩膀。周珏即刻反应过来,拉起裴辛夷就狂奔。

    阮决明则将枪指着门厅,缓步倒退。在靠近转角的一刹那,他闪身消失了。

    门厅里安静了片刻,响起一阵尖叫。何云秋胡乱嚷着什么,忽而看见棺椁,停了下来。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然后抬起手——

    裴安胥冲过来拽住了她,“阿妈!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还要怎样啊?!”

    在吼出这句话后,他仿佛获得了平生第一次的勇气,站在棺椁前,定定地:“谁要动大姊,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你!你、你简直!——”何云秋气急,指尖颤抖,突然肩膀微耸,直直到底。

    “阿妈!”

    “阿咪!”

    灵堂里乱成一片。

    唯有棺椁里的女人沉睡,再也不会受这无理的世界所扰。

    殡仪馆门口,周珏连最心爱的“得得地”也不顾了,抢先上了奔驰的驾驶座。她将车调头,停在裴辛夷身前,还空出一只手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裴辛夷焦急地向身后望去,忽地被身后一只大手推上了车。

    阮决明匆忙朝停在角落的无牌照的车挥手致意,勾身窜进后座。车门还未关拢,车猛地冲了出去。

    无牌照的车的车前灯亦亮起,迅速驶离。马仔们悉数涌上不同的车,逃之夭夭。

    留保镖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

    奔驰以百迈的速度飞驰在路上。

    “……带仔仔们到码头,立刻。”裴辛夷罢收线,长呼了一口气。

    隐约有警笛声传来,周珏心下一紧,忙问:“六姑,怎么办?”

    阮决明手不离枪,紧盯着一侧车窗:“抄道,先绕他们一圈再去码头。”想起什么似地又,“你行不行,换我开车?”

    “姑丈,恐怕这里我比你熟悉!”周珏神色一凛,再将油门下压一些。即将经过右边一个路口时,她迅速方向盘,拐了进去。

    在大道巷里穿行许久,当完全听不见警笛声了,周珏方才接着起佺仔的事。初上路时,她只道了仔仔们不安全,让六姑想办法立刻送他们走。

    裴辛夷知她不会胡,想也没想便给周崇了电话。

    持械的官司不是那么好解决的,阮决明必须要尽快离港。当下的境况,仔仔们也不安全,必须同他一齐离开。

    听完周珏简练的陈述,阮决明脸色有些难看,半晌只了句,“幸亏你发现及时。”

    “……良叔分明答应了我。”裴辛夷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似的,同样不知什么好。

    此前的怀疑竟成真——何云秋拿到的照片与记录是裴怀良给的。

    担心何云秋查到孩们,裴辛夷才在公寓里守着孩们,却不想顾此失彼。不是考虑到阿姊,是她过于想当然,以为疗养院足够安全。

    疗养院是安全的,可防不住一个早有预谋的人轻生。

    裴辛夷竭力抽离思绪,艰难地:“阮生,之前良叔讲过一句话,现在想来有些蹊跷——他问我,是不是不管发生乜事,我都会站在他那边。”

    阮决明思索片刻,没有一点儿头绪,蹙眉问:“乜意思?”

    “我不知。”裴辛夷抿了抿唇,“阮生,我骗他会站在他那边。但是你知,不论如何,我都会选择你。”

    阮决明没有答话。

    他是否从今日的事端察觉出,她其实什么都不算选了?

    裴辛夷好想哭,可再也哭不出来似的,连心也寂如灰烬。她轻声:“你恨我吗?恨我,你恨我好不好。”

    阮决明哑然。

    往事如浮云蹁跹。可憎的她、可笑的她、可爱的她,苦痛的记忆从蒙尘的深处被连根拔起。

    这一刻,他什么恨都没有了。

    即使未来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恐怕他再恨不起来了。

    他是这样的,这样爱她。入了骨髓,携一生。

    阮决明不出口,裴辛夷似乎亦不求回答。过了会儿,她问:“阮生,给阮忍冬抬棺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阮决明捂住了眼睛,没有下去。

    他能想些什么呢?

    那毕竟是他的大哥,是他父亲的另一个儿子啊!

    再次睁眼,他看着她融入夜色的模糊的脸廓:“辛夷,我等你。”

    车离码头愈来愈近,她:“阮生,保重。”